第35章 別無選擇
一個月前
“請先生告訴我,何為命?”
簡陋的屋子裏,伋川跪在倉氏的面前,絲毫沒有被對方瘋癫所影響,靜靜地等着他笑完,陰鹫一般的臉湊到他的面前,明明灰白的瞳孔什麽都看不見,此時也帶着幸災樂禍的意味,他幹癟的手指從伋川的額頭拂過他的眉骨,顴骨,鼻骨,下颌骨,每一寸地方都如珍寶一般被他細細撫摸過,滑膩膩的蛇一樣讓伋川忍不住惡心。
“半人半鴉,而且人格突出,真是一個好苗子。”倉氏像一個饕鬄看見食物,貪婪掩蓋不住地在他臉上泛濫,“要是我,我也不會舍得放過你的。”
他哆哆嗦嗦地重新摸索回到自己那張破床上,說道
“巢湖可是被太乙後人打開了?”
“是。”
“他可是要殺了你?”
“……現在還沒有,以後會的。”
聽見他的答案,倉氏滿意地笑了笑
“我就知道他們一定可以找到你。”
伋川沒有說話,等着倉氏的解釋,對方繼續用自己沙啞的聲音說道
“太乙一派,自诩為世間萬物的守護者,可是他們要想成為真正的太乙人,只有拆一只烏鴉才能做到。拆鴉,拆鴉,不過是人類害怕自己造出來的傀儡觊觎自己的榮華富貴想出來的一個喪心病狂的法子,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蠢事都是他們喜歡做。拆掉一只烏鴉的代價就是拆鴉人逐漸失去心智成為一個活死人。”
“不是死嗎?”伋川出聲打斷。
“死?” 倉氏嗤之以鼻,“怎麽會如此便宜他們?竊取自然之靈的魂魄,居然想着一死了之?生不如死才是這群拆鴉人的下場。”
倉氏故意停頓了一下,卻沒有等到伋川的回應,只好自己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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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成為太乙中人,就必須馴養一只烏鴉,讓它完完全全成為自己的所有物,本來只用人為主鴉為奴就能解決的事情,可是人類偏偏又想出了拆鴉這麽個好法子,還有什麽比親自獲取一只烏鴉的魂魄更能與其合二為一呢?于是拆鴉漸漸變成了入門的唯一方法,奈何拆鴉的後一步就是又瘋又傻,總不能一個門派的人都是呆子吧?太乙門只好想出了門外徒這條路,所有拜在太乙門下的人都不是正式弟子,就連掌門人都是如此。”
“當年我的祖先侍奉着人類的最後一位皇帝,他見證了烏鴉最初只是人類的奴隸,逐漸在人類的生活中占據了不可或缺的地位,最後成為了人類的左膀右臂,也目睹了人類從最初對烏鴉頤指氣使,到與烏鴉的并肩作戰,最後變成心驚膽戰。他預測到了烏鴉的重要性,禀告皇帝,最後因為皇帝一句話沒了性命。”
“沒了性命又如何?倉氏的人,從來不會為了茍活而卑躬屈膝假意奉承曲解天意,又有兩位倉氏人告訴皇帝他們所能看到的未來,他們都被砍了頭,直到有一位倉氏人,他看到了一只三足鴉。他并不知道三足鴉到底是什麽,可是他看到了這只烏鴉對蟲魚鳥獸的控制力,他把這一切告訴了皇帝,告誡他這只烏鴉将會影響國家的命運。可是那是皇帝,德高三皇,功過五帝,天地間最為尊貴之人,尊貴到他以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可以改變歷史的軌跡,既然人人都說自己的江山要靠一只烏鴉,那他就殺了這只烏鴉,向老天爺證明什麽事人定勝天。”
說到這裏,這位倉氏不知道第幾位傳人嘆了一口氣
“後來,我們才知道三足鴉根本不是什麽神鳥,它只是一只太乙真人用地日草喂養的烏鴉,至于受它控制的生靈其實只是聽命于太乙真人罷了。可是造化弄人,若倉氏沒有作出那個預測,就不會有人類忌憚三足鴉,三足鴉也就是一只寵物鳥翻不起什麽風浪,可是偏偏他說了那句話,而烏鴉也因為他的那句話真的影響了國運。種下什麽因,就有什麽果,誰都逃不了。”
“皇帝帶着近百萬的軍隊包圍了巢湖,當時的掌門人負敵頑抗整整三個月,如同螳臂當車,節節敗退,眼看着巢湖就要傾滅。巢湖是所有生靈的起點,一旦毀滅,人間将進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他別無選擇,只能找到了吃了地日草的三足鴉。”
“他拆掉了三足鴉?”
“不,他乞求三足鴉帶着巢湖裏所有的生物找尋別的安頓點。”倉氏頓了一下,“太乙門總算出了一個有所作為的掌門人。”
拆掉三足鴉,他不僅可以活下來,還可以成為真正的太乙人,但是若他真的這樣做,巢湖必定會受到損害。只有讓三足鴉帶着大家先行逃生,才能掙得一線生機。
“所以太乙門才被滅了?”
倉氏搖了搖頭
“他拆掉了一只普通的烏鴉。”
伋川吃驚地擡起了頭,倉氏繼續說道
“太乙門的弟子受過訓練,又有巢湖之氣暫時蔽體,拆鴉之後并不會馬上喪失心智,而是有一段短暫的時間功力大增。那位掌門人讓門中弟子戰鬥到最後一刻,而自己則趁着皇帝傾巢出動之際,直接端了他的老巢,殺了雲中三分之二的人。皇帝剛把太乙門滿門抄斬,還沒來得及追尋三足鴉的下落,就發現自己後院起火,忙急忙慌的跑回去,卻發現太乙掌門人已經撕破了他在南方為那些蠻子設立的屏障,南蠻湧進中原,而恰恰好天不逢時,海寇來襲,皇帝本來就元氣大傷,又上趕着疲于應付各地戰亂造反,民不聊生,硝煙四起,沒有二十年,國就破了。”
說到這,兩人都沉默了。誰能斷言這場國難是三足鴉帶來的,分明是皇帝疑心太重把自己絆了一個大跟頭,可是南北的統一又确确實實是因為一只烏鴉而走到了盡頭,印證了倉氏的預言。這就是所謂的世事無常。
“敢問先生,成為了太乙門的正式弟子後會怎樣?”伋川繼續追問
“若他能活下來,便能得到巢湖全部的力量,呼風喚雨,無所不能,銳不可當。”
“那他怎麽樣才能活下來呢?”
“殺了你,他就可以。”伋川的嘴唇幾乎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倉氏看不見他的表情眉飛色舞地繼續道,“太乙門一直在研究,什麽樣的烏鴉能對拆鴉人造成最小的傷害,目前所能知道的就只有三種:三足鴉、金丹鴉,還有人鴉。”
“如果我能找到三足鴉呢?”
“你找不到了,地日草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為什麽?”
倉氏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看不到它,對于你來說,它就是已經不在了。”
“那金丹鴉呢?”
“這你難道不知道嗎?金丹只有鴉王才有,據我所知,最後一個鴉王已經被北王所殺。”
“那,就只有我了。”
“對,只有你。你不僅是半人半鴉,還有皇室血脈,而且你至今變成烏鴉的次數屈指可數,使得你人格突出,殺死你既可以成為真正的太乙人,所受到的風險也是最小的。”
伋川無神地看着倉氏,這個弱不禁風的老頭像索命的黑白無常,提前三日告知你的死訊,于是三日間你終日惶惶,夜不能寐,時時刻刻想着自己頭頂上那把閃着寒光的尖刀。其實你應該感謝他,他給了你三天的時間,可以告別親朋,享受最後的人生,可是這又是最殘忍的,從那一日開始每天的日升月落都将與你無關,世界漸漸将你隔離在外,難以入眠時,死亡的恐懼潮水般湧來。
死亡是這樣一種東西,它的到來意味着結束,而它本身卻永無止境。它代表着未知卻也是唯一能确定之事。死亡終結了一切的可能性,痛苦的可能性,快樂的可能性。死了,你和這個世界之間的聯系就只有回憶,再也不會創造出新的東西了。
伋川本以為死亡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他見過太多人的死亡,他們有的死在自己的面前,有的在不知名的地方因自己而死,甚至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自己有一日必将死,他以為自己會接受得很坦然。可是聽到有人親自向他确認,确認那個時機的到來,他還是畏懼了。是的,他怕死,活着還可以騙騙自己,死了連騙自己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能怎麽辦?前二十年以為自己總有一天可以活得潇灑自在,一朝醒來發現保護自己的人都死無全屍,對自己好的人都希望他死,再努力想活着又怎麽樣,在別人的眼裏,他就是一頭被圈養的待宰的豬,案板上的魚,沒有活着的權利。
倉氏離開了西遞城,伋川也繼續向北趕路,他沒有等陸琛,他知道陸琛在巢湖裏會很安全,他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要最後到安慶府就可以和陸琛彙合。在進入安慶府之前的一個小鎮,伋川找了一間不起眼的茶館,點了一壺茶,坐在角落裏,從早上坐到中午。
中午正是人流量最為密集的時候,伋川就要了一壺茶一盤點心,要不是打賞了小二不少,早就被攆出去了。此時一個高大的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他一聲長衫,雖然有些瘦弱,可是表情卻不像良人,皺着眉頭掃視了人潮湧動的大堂,似乎十分不滿意。小二察言觀色陪着小心走上前,心想幸好沒有空座,不用招呼這尊大佛。誰知那人眼神犀利的發現伋川所在的那一桌只有他一人,顯得空蕩蕩的,大步一提就走上前
“我不介意和別人擠一擠的。”
小二愁眉苦臉的看着伋川,伋川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
“無妨,勞您給加點茶水。”
小二點頭哈腰地伺候好這二位才離開。伋川慢條斯理地給自己面前的空杯子滿上茶水,而坐在對面的那人正用不善的眼光盯着他。伋川慢慢舉起杯子潤了潤喉嚨,才把自己的點心往那人面前推了推
“是不是餓了?怎麽看上去心情如此不好?”
“我心情為何不好,你難道不知道?”那人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在搞什麽名堂?”
“難道我寫的信裏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
“你!”那人剛想拍桌子,又意識到這裏人多口雜,只能硬忍下來脾氣,苦口婆心地說道,“你瘋了!”
“我在做什麽,你應該最清楚,怎麽反過來說我瘋魔了呢?”
“你讓我仿制那小子在南朝境內的蹤跡,又讓我偷偷把櫻花牌送進北國,這些就算了,我聽你的。可是現在,你竟然要我把你們兩個送進慈濟堂!你不給我的交代,我不會答應的。”
“我不需要給你什麽交代,把你派給我,是讓你聽命于我,不是讓你對我的決定指手畫腳。”伋川冷聲回應。
“你的決定?你的決定就是讓自己去送死?你的決定就是讓他恨你一輩子?”
伋川手上的動作滞了一下,茶水潑了一大半出來,他用袖子擦了擦水跡,反問道
“那我能怎麽辦?”
“我們還可以再找找,也許有別的辦法。找一找地日草,那個老頭說的話也不能全信。”
“來不及了,櫻遠之和年柒暗中勾結已久,櫻帝在一旁蠢蠢欲動,錯失良機就是萬劫不複。”
那人還欲再勸,伋川卻突然咄咄逼人
“準備了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讓我去送死嗎?怎麽刀架在脖子上,還允許我臨陣脫逃?早晚都是死,早一點熬完,我也得一個解脫。”
“……別說了。”那人艱澀地開口制止他,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伋川才輕輕說,
“他不會恨我的,”迎上對方疑惑的目光,“他會忘了我,忘了這一切,所有的仇恨都煙消雲散。”
“什麽!”
“凡是和我有關的事情,都不會再存在于他的記憶力。”
“可是,可是,你怎麽能?這樣還有什麽意義?”
“這樣很好。我,不想讓他多恨一個人,仇恨這種東西,不應該與他如影随形。他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
那人搖頭
“我不懂你,我。”
“你不用懂我,照做就可以了。”
“我再想你确認一遍,進入慈濟堂,他與地日草,地日草與三足鴉的關系暴露無遺,甚至你都來不及找到櫻遠之陰謀的證據,他就會殺了你。你真的要這麽做?”
伋川沒有看他,而是盯着桌面上的紋路看了半天,才點了點頭。那人随即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會照着你的做。但是,伋川,你要明白,你也是有選擇的。”
伋川慘笑了幾聲,十分滲人
“選擇?你說的對,我有選擇。但是陸節有選擇,司允也有選擇,但是為什麽他們人人都說自己別無選擇?陸節明明知道鴉王的存在,可是為了萬無一失仍舊選擇了我,司允明明知道自己的兒子總有一天是犧牲品,仍然願意讓我多茍活幾十年。他們面對所謂的‘別無選擇’的時候,何曾問過我有沒有選擇?還不如痛痛快快地來一個別無選擇。”
那人羞愧地低着頭,一言不發
“算了吧,我已經是一具殘缺不全的行屍走肉,又何必去為難一個一無所知的人。他要承擔的已經夠多了,我微不足道,就幫着做一點又髒又累沒什麽油水的活路,不是很好嗎。”
伋川恢複那幅吊兒郎當的樣子,眼角卻泛着點令人懷疑的紅色,那人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麽。多說一句話,都是鞭打在伋川的臉上,嘲弄他這頭命不久矣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