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野草又生
揚粵城
“諸位的折子我看過了,其他的倒是沒什麽問題,不過有一封折子中提到安慶府一帶有謠言四起,卻語焉不詳,一筆帶過,不知何意?誰來說一說啊?”
偌大的廳堂裏只有櫻帝的聲音回蕩,櫻帝在年齡上已近古稀,但是面孔中所帶帝王之氣仍然有着不怒自威的氣勢,銳利的雙眼掃了一圈,衆人皆唯唯諾諾弓着腰,竟然連與其對視都不敢。
“李言史,你來說說。”櫻帝扶了扶袖子,漫不經心的點了一個人。這位李言史平時彈劾起別人來可謂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讓,即使在禦史行列中也算是赫赫有名,多少人暗地裏恨不得把他的舌頭割下來。如今被點出列的他,卻渾身發抖,比看見老虎的耗子還要再怕上十分,整個人佝偻着恨不得鑽在地底下,讓誰都看不見他。只是帝王下令豈敢不從,李言史撲通一聲跪在大殿中心,雙手撐在地面上,舌頭都沒有捋值地回道
“回禀帝君,安慶府,安慶府前段時間确實有些流言蜚語,不過下官以為,這種民間相傳的小事不值得打擾帝君。”
“哦?李言史的意思是,孤只有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才能把這個江山坐穩?”
“下官不敢,下官該死。”
“說吧。”
“其實,下官也只是,只是聽說,眼不見不為實,傳得誇張了點也是下面的人想邀一邀功,”不愧是言史,死之前都要拉上幾個墊背的,不過櫻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才說幾句話,額頭就冒出豆大的汗珠,“是一個關于一只烏鴉的謠言。”
“一只烏鴉?哪只烏鴉啊?”
“是,是一只叫‘三足鴉’的烏鴉。”
此言一出,倒是沒有激起多少反應,大家礙于上面坐着的櫻帝,都不敢互相交流,不知情的人心裏都在暗暗琢磨這‘三足鴉’是從哪個疙瘩裏冒出來的烏鴉,居然值得讓帝君親自過問,而知情的人已經抖得如同篩糠一般。李言史額頭抵在冰涼的地面上,一灘水跡就從他的眉心蔓延開來,他甚至不敢擡起頭去看一看櫻帝的表情。
櫻帝雙眼眯成了兩條縫,像是聽見什麽奇聞異事一般,竟然露出一絲微笑,只是這笑容配上他殺氣騰騰的目光,如同閻王現世,他的音調一點也不帶起伏,像一把鋒利的刀一點點割開人的皮肉,鮮血的顏色更加刺激了他的暴虐。
“那李言史給諸位說說,關于這只‘三足鴉’到底出了什麽流言?”
李言史恨不得把舌頭咬斷,劇烈顫抖着,櫻帝驟然一拍,竟然站起身來,指着他道
“孤說的話,已經如此不管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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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饒命!帝君饒命!那流言說,那流言說,說:‘得三足鴉者得天下’。”李言史話音剛落,就以頭搶地,兩下就撞了個頭破血流,血污和淚水混在一起,嘴裏還哆哆嗦嗦地說“帝君息怒!此乃謠言!此乃大逆不道之言!”
磕頭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砸在玻璃上的小鐵錘,每一下都讓人心驚肉跳,此時的大殿竟然比剛才還要安靜兩分,衆人直挺挺地跪在兩邊,連呼吸都憋住。
李言史磕了足足五分鐘,半條命都快磕了去,櫻帝站在上方冰冷得看着殿外
“拖下去,斬了。”
那李言史還沒能為自己辯駁一二,另外半條命也沒有保住,不知從哪裏冒出的兩個禁軍架着已經完全癱軟的人,拖到白晃晃的太陽底下,大刀一揮,血濺三尺。
大殿外就這麽大喇喇地躺着個新鮮的屍體,櫻帝竟然不為所動,一雙鷹眼一一審視過站在下面的衆人,被他看過的人,無不冷汗連連,衣襟都濕透了。十一月的南方雖然還不至于滴水成冰,但是風一吹過還是夾帶着寒意,那被汗水浸濕的衣裳被這風一吹,緊緊貼在皮膚上,刺骨如同置身冰窖。
“大逆不道之言?孤竟然不知道,孤的江山竟然要靠着一只三條腿的烏鴉才能坐穩?”櫻帝的聲音久久回蕩。
六皇子櫻修之此時再也跪不住了,站在最前面的他,手腳并用爬到臺階前面,泣聲道
“父王息怒!必有陰險小人從中作梗,父王切勿為了那不相幹的人氣壞身子。”
“陰險小人?随便一個陰險小人都能動搖孤的江山,看來這個位子确實坐得不太穩。”
“帝君息怒!”,“帝君息怒!”,“帝君息怒!”
“父王!”
櫻修之凄聲大喊。
在安慶府的地界傳出這樣的謠言,六皇子的頭上就像懸了一把刀,誰能說得清這句話不是六皇子授意下傳開,質疑櫻帝。窺觑皇位幾乎近于謀逆,天家沒有父子之情可言,不要說現在六皇子還不是太子,即使是,帝君不給你的,就連想都不能想。
櫻遠之跪在下面,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卻泛起千層浪。
“遠之。”
“兒臣在。”
“好好讓你手下的人查一查,一只烏鴉而已,弄得這般興師動衆,我看你也是有些松懈了。”櫻帝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怒氣卻有意無意地對着這個兒子收斂一些,櫻遠之坦然對答
“兒臣知錯,父王放心,兒臣一定不負父王期望。”
櫻帝甚至沒有讓六皇子起身,就轉身離開。櫻遠之也沒有故作姿态去關心關心自己的胞弟,和衆位大臣一起離開。
據說當天一下朝,皇貴妃娘娘就跪在帝君的殿前,直到傍晚才被叫起來,而三皇子的府上也傳下來一個“禁足思過”的口谕,至于思的什麽過,不言而喻。
“帝君明鑒,修之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孩子。”皇貴妃盛寵十餘年,容貌自然是驚人之姿,一雙美目此時淚光盈盈,柔情綽綽,媚于語言,難能可貴的是她雖然已經是個中年婦人,卻仍然具有少女般的倩态,楚楚動人, “修之一直對帝君忠心耿耿,臣妾是一個婦人不懂朝政,可是那孩子是我親手撫養長大,他的心性臣妾最了解不過,平時尚且可以贊一句勤懇,只是臣妾心知肚明,修之最是老實木讷,怎麽可能做這般大逆不道天打雷劈之事?”
“三皇子的轄地本就靠近邊境,地理位置十分敏感,如今這流言這般大張旗鼓實在有栽贓陷害之嫌啊,帝君請您三思,莫要被有心之人挑撥父子關系,反而讓陰邪之輩奸計得逞啊。”
“行了,我又沒說什麽,你看你,倒是給我扣了一堆高帽子。”
“臣妾什麽都不懂,臣妾的天就是您,您若是不信我,我怎麽能不慌?”
“胡說,我什麽時候不信你了?這事牽扯極廣,我讓修之待在府裏,也是避開風頭,”櫻帝牽着貴妃的手,把人摟在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眼神卻盯着前方,“愛妃說得對,不能讓人奸計得逞。”
把皇貴妃勸走的櫻帝獨自坐在半昏半明的寝殿中,伺候的人垂手立在一邊,恨不得此時自己就是個死人,連呼吸聲都沒有。
“來人。”
也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一個穿着藏青色短打的衛兵,他的臉被遮了一半,看上去雖然其貌不揚,但是帝王寝宮中他腰間泛着青光的短刀格外觸目,那刀身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不知飲過多少人的血。
“去查一查三皇子,六皇子,還有陸家留下來的那個小兒子。”
“是。”
夜晚,三皇子府
“王爺莫要急切,此時按兵不動才是最好的選擇。”
“難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做嗎?”櫻遠之語氣實在不善,從頭到腳都散發出‘別惹我’的氣息,被莫名嗆回來的那人也只好閉口不言。他和外面所傳因為六皇子跌了個大跟頭而看好戲的心情可謂是截然不同。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仲天跪在下面,“屬下現在也知道得不多,但是流言已經傳出來,說明安慶府還是發生了什麽的,只是為什麽沒有別的動靜,屬下會再去探查。”
“廢物,”櫻遠之的聲音冷若冰霜,“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張千刃怎麽死的,查出來了嗎?”
“回禀殿下,并沒有。”
‘嘩啦’,一個青瓷茶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沒有?難道你們只會說沒有?若我要的是你們的狗命,你是不是也要回我一句沒有!”
仲天撲在地上,旁邊的人實在看不過去,打了圓場
“方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們之前都試過了幾次,現在沒有出現預想的情況,一定是哪裏出了岔子,王爺還是稍安勿躁,先讓他們查看,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看看怎麽才能把局勢控制住。”
“控制?紀相說得如此輕巧,一定是已經想出什麽好法子,說出來讓本王聽一聽。”旁邊坐着的人,正是當朝丞相紀岚。“丞相不如想一想要是讓帝君知道此時你正坐在我的院子裏,我們兩個會有什麽下場?”櫻遠之的語氣裏充滿了嘲諷和不屑,“可惜紀相沒有皇貴妃娘娘的本事,在門外跪了幾個時辰,就能扭轉乾坤。”
紀岚并沒有在意櫻遠之的嘲諷,反而提醒道
“殿下慎言。”
四個字生生把櫻遠之的怒氣憋在胸腔,無處發洩。好半晌,紀岚才嘆了一口氣
“這才真是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沒有一棒子把六皇子打死,就給了對方喘息的機會,而這個機會是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他們不能時時刻刻面見帝君,六皇子的母妃卻可以,聖心難測,很多機會往往就是在一念之間。一個流言或許可以動搖六皇子在櫻帝心中的地位,但是這種動搖能否敵得過皇貴妃十年寵愛卻不是他們能決定的。若是能夠按照計劃進行,此時就不會這麽被動了。兩人都深感惋惜。
“去給我查,為什麽安慶府安然無恙,張千刃既然死了,那就算了,換個人去找到莫從的下落,還有給我好好守着吟嘯樓裏的那個老頭。”
“殿下疑心柒先生?”
“哼,一個吃裏扒外的東西,也值得本王上心?不過要是讓我查出他有什麽問題,他九條命都逃不過。”
“下官倒是以為,殿下不必再在這件事情上多花心思。”
“哦?紀相何意?”
“既然此計只完成了一半,我們不如将計就計。”
櫻遠之掃了一眼,仲天會意退下,紀岚這才接着往下說
“殿下想一想,這個流言一出,最着急的是誰?”
最着急的?自然是火燒到自己大門口的六皇子櫻修之啊。
“錯了,最着急的是那一位。”紀岚手指指了指天花板。
誰苦心經營暗中調查,把這個秘密保管了這麽多年,誰就最害怕衆人皆知的局面。
“有人懷疑自己的位置來歷不正算得了什麽,真正該擔心的難道不是有人在自己的前面找到了那個能讓這個位置名正言順的東西嗎?人越着急就越會露出馬腳,即使是天子也不例外。殿下,一個小小的貴妃,區區皇子算得了什麽?只要目标不變,陰謀還是陽謀又有何重要呢?”
兩人對視了一眼,一切都在靜默中傳達得清清楚楚。
您的目标是成為人中龍鳳,萬人之上,扳倒自己的競争對手固然是一個法子,但是若是能直接扳倒坐在位子上的人呢?豈不是更直接?
“殿下只需要等待,我們手中還有砝碼。越急越容易壞事。”
“先生教誨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