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死而無憾
南北分朝而立的歷史已經将近百年,櫻家并不是南朝的第一代帝君,但是北王卻是從開國就傳承下來的。南朝最初只是西南三省各個民族的集聚地,沿海的城市都是閑散之地。他們的首領是一個苗子,據說擅長巫術,十分神秘,不過怪力亂神的東西畢竟不太靠譜,小南朝還沒等着老北王滅了他們,就開始內鬥,老北王本來想着等你們窩裏鬥完我再坐收漁利,可是好巧不巧老北王居然沒能熬過這些苗子,而北邊正在改朝換代之時,突然冒出了一個神秘的家族。
這個家族就是櫻氏的祖先,櫻氏是漢人,和小南朝并無利益瓜葛,不過他們在這樣一個時機跳出來,公開支持內鬥的一方,以風雲殘卷之速将其他勢力一舉拿下,再反咬一口把自己的盟友解決掉,不僅如此,以前因為倭寇而被認為是貧瘠之地的沿海城鎮也被這個家族收服,等新北王好不容易把自己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穩,發現煮熟的鴨子不僅飛了,還大有抗衡之勢。
櫻氏收服沿岸港口後,開創了與前人與衆不同的海上貿易,不僅大大減少了倭寇的襲擊,南朝的民生也不再單純依靠北國。兩邊打了數十年也分不出勝負,只好以淮河為界互不幹擾。
如果說櫻家是新貴,北王一系就是真正的皇親。伋川的叔叔如果是大名鼎鼎的北王司炎,那他的父親就是諸位郡王當中唯一不在世的康郡王司允,北王的同胞兄弟。
“你的父親幫助我信任我,不是因為什麽三足鴉,而是我的父親與恩公之間有同門之誼,而我能長期維持人形的原因也是因為我的父親是皇室中人,因此他留給我的人格異于常人。我叔叔也就是北王想殺我,是因為我身為烏鴉卻又有皇室的血統,如果讓世人知道,會動搖民心。我父親死前留給我一萬人,他們都是簽了生死狀的,發誓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聽命于我。”
伋川的聲音有些疲憊,風一吹讓他的話飄了個七零八落,陸琛又被他的眼神一看,又勉勉強強地把東西拼湊起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不敢給你什麽承諾,但是小公子可以放心一件事,我,伋川,絕對不會站在你的對面。”
話音一落,陸琛淚如雨下,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滑下來,砸在伋川的手背上,伋川摸了摸陸琛的指骨,不發一言。
“那你,那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這不是小公子你要操心的,我是不是或者誰是三足鴉,這對你來說并不重要。不要為了一兩句話改變自己的初衷,你最初想做的是什麽,堅持下去就好,貪心不足蛇吞象。”
最初想的?最初想的是查出誰殺了父親母親,給陸家報仇,可是
“我父親和康郡王怎麽會有同窗之誼呢?”
“此事說來話長,小公子可知道慈濟堂?”
“慈濟堂?”陸琛并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不過卻有一種熟悉感
“雖然如今天下一分為二,但是江湖中總有一些組織并不受這種分裂的限制,慈濟堂就是其中之一。這是一間名副其實的藥房,但他出名之處就在于慈濟堂號稱天下沒有他們治不好的病。有人質疑過若是真的碰到絕症,只要漫天要價自然就不需要治好,雖然此話有一點道理,不過到現在為止慈濟堂确實還沒有失手的例子。”
“四十三年前,慈濟堂舊堂主辭任,新堂主上任後開了一間學堂。招收有天賦的學生,不論南北,而你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我父親自幼喜歡醫術,故而走後門也進去聽了幾節課,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候相識。不過這件學堂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一來官府平時可以對這些不入流的江湖門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對于這種有招兵買馬之嫌的行為就不太樂意;而來堂中反對的聲音也是此起彼伏,認為此舉洩露了慈濟堂傳世的秘術。總之這個學堂就荒廢下來,慈濟堂自那以後也逐漸低調,幾乎隐世,幾十年過去,連這個名號也只是被流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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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完這一段,伋川話音一轉,放了個巨雷
“小公子是否還記得你曾經說你看見導致恩公喪命的人帶着鐵面具,上面有特殊的花紋。”
“!”
“是的,我之前才想起來,那個花紋我見過,正是慈濟堂的标志。”
“慈濟堂!”
“小公子稍安勿躁,首先慈濟堂在明面上并沒有和三足鴉有所牽扯,其次慈濟堂并不是殺手組織,也沒有佩戴鐵面具的傳統,最後恩公雖然曾拜在慈濟堂門下,但是當年學堂裏不只他一人,更沒有道理在事情過去這麽久之後才要殺人滅口。前因後果要調查清楚才能下結論。”
“不管怎麽樣,找到慈濟堂的人一定可以挖出那些鐵面具的真相,恩公之死也一定會水落石出。”
伋川或許是擔心陸琛情緒起伏過大,一直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解釋。只是平心而論,陸琛聽到這個消息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激動,一個不知來歷的慈濟堂居然和陸家之事扯上關系,自己一直苦苦追求的事情忽然有了着落,讓他有一種不可置信的感覺。
就這樣嗎?一個能救所有人性命的醫館為什麽要取他們一家的性命?難道真的是陸節知道了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想,”陸琛的嗓子啞得不行,聽起來比烏鴉還不如,“陸家是因為三足鴉而招來了禍端。”
父親知道了三足鴉是太乙門下的一只烏鴉,又知道了它的特殊之處,千辛萬苦找到了金烏的蛛絲馬跡,誰知早就被人盯上,逼迫陸節說出金烏下落。也許陸節不想門派中物再落入他人之手,也許是擔心金烏重現于世天下會再次動蕩,所以他寧死也始終守口如瓶,連妻兒都沒有告訴。
是誰想要金烏?是那個慈濟堂,是那些蠢蠢欲動的造勢之人,是北王,甚至可能是櫻帝。
“好累啊。”
陸琛頹然地呢喃,他碌碌無為這麽些年,無非是想要一個因果,卻發現知道得越多未知的東西就越多,滾雪球一樣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他仿佛能看見那些虎視眈眈的豺狼虎豹對待一個垂死掙紮的獵物一般蹲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只要他露出疲态,他們會立刻飛撲上來咬斷自己的喉嚨,而前方,不,他連前方在何方都分辨不出來了。自己太渺小了,能做的太少了,最初許下壯志淩雲般的誓言,走出第一步才看清腳下的路有多麽崎岖坎坷,不是一個少年人憑着滿腔熱情就可以堅持下去的。
伋川從後面攬過他僵硬的背脊,陸琛沒有拒絕,整個人軟在對方的懷裏。伋川的身體還是比常人溫度低一些,此時卻是陸琛唯一的熱源,如此般的孤立無援,能有這麽一個依靠真是太好了。陸琛想即使最後結果不盡人意,有這麽一瞬間也是安慰。
而伋川摟着陸琛,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要勸他放棄嗎?可是一筆血債血淋淋的挂在眼前,如何能心甘情願。要勸他堅持嗎?伋川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堅持什麽,又有什麽立場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呢?他甚至不知道,那個所謂的真相被揭開的那一瞬間,陸琛是否會得到他想要的解脫。
想到這裏,他真正地在內心欽佩櫻遠之,不管那個人做了什麽,他能讓陸琛至今保持一顆純真的心,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感激萬分。人苦難的本源都是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世間的事只分為兩種,成功和失敗,差一點不叫差一點,叫萬劫不複,這種殘忍也許陸琛還沒有經歷過。陸節經歷過,他在巢湖失敗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悲劇的結尾,而自己在給陸節寫第一封信時起他的命運就不再是他所控制的了。
他不忍心對陸琛說什麽,能有一個希望的影子總比什麽都沒有要來得容易,他也不知道把陸琛帶去慈濟堂是不是正确的決定,可是正如他所說:我是一只烏鴉,所以我別無選擇。陸琛也別無選擇。就連普通人也不敢想撂挑子不幹就擦擦屁股走人,陸琛自己想必也明白,就算是個死,也要硬着頭皮去死。
而他?伋川在心中輕笑了一聲,他只是一個人微言輕的無名鼠輩,三生有幸能陪着小公子走這一段路,已經死而無憾了。
“小公子?”
“恩?”
“能再給我一個紙片變的小人嗎?”
“你不是已經有了嗎?”
“多多益善嘛。”
陸琛不明所以,只好從懷裏現掏出一張紙,一邊折一邊說道“之前的都用完了,只能現折一個給你。”
伋川越過陸琛的肩膀,看見對方手指翩飛,一個活靈活現的小人逐漸顯出雛形。看陸琛平時不茍言笑正兒八經的樣子,真想不出他還能有這麽手巧的一面,伋川像看破了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偷偷笑了起來,陸琛感受到伋川的氣息和身體的抖動
“笑什麽?”
“我在笑日後即使看不見小公子,能有這個小小的玩意兒,也算是能解一解我的相思之苦了。”
陸琛心跳漏了一拍般紮痛,斥道
“胡說什麽!”氣勢還沒立起來,手就先開始顫抖,抖得那小人的頭一上一下,十分滑稽,“我不讓你走,你想走到哪裏去?”
伋川也不反駁,默默穩住陸琛的手,那小人終于不再搖頭晃腦
“你不是要保護我嗎?你走了我怎麽辦?”
“等我們把壞人都打跑,那時你就不需要我的保護了。”
“誰說我不需要?我走路磕着了怎麽辦,吃飯噎着了怎麽辦,喝水嗆着了怎麽辦?你說啊,怎麽辦?”
陸琛像個沒有糖吃的小孩無理取鬧,伋川卻只是嘆一口氣,手上的力氣又加了兩分。
“多謝了,小公子。”
多謝你讓我能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