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太乙之書
陸琛答應得過于爽快,倒是讓伋川有些不适應
“小公子可想好了?”
陸琛回過神來,卻又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偵破,大聲嚷嚷着
“快問,別等我反悔。”
伋川點點頭,支出一個手指頭
“第一個問題,你在巢湖裏看見了什麽?”
“巢湖是太乙玄門的舊址,但是裏面大部分東西都被毀了,只剩下些殘垣斷壁,而且我發現了吟嘯樓的痕跡。”
“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當年是吟嘯樓導致了太乙玄門的滅門。”
“除此之外就沒有了嗎?你好好想一想,不要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額,我還在裏面發現了一個裝着如何制作蓮藕人的木盒和一個刻着‘虎為山君’的麈尾把兒,一個刻了字的石碑。”
“石碑上的字是什麽?”
“不太重要吧,就是描寫了一下太乙真人的相貌。”
“念給我聽聽。”伋川十分堅持,陸琛只好把那段話背給他聽了一遍,伋川面色凝重,沉思片刻又伸出第二個手指
“恩公可向你提起過三足鴉?或者任何你從來沒有聽過的東西,名字。”
陸琛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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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方志裏第一次看見關于三足鴉的文字。至于其他的,範圍是不是太廣了?”
伋川卻有些遲疑,似乎他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東西
“比如他是否告訴過你,一定不要告訴外人之類的話。”
“要說這個的話,估計也就是太乙玄門劍不能輕易使用吧。我父親一向光明磊落,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那你有沒有看見過,恩,他時常攜帶從來不曾假以他人之手的東西?”
“大概就是他贈予你的那本‘增廣賢文’吧。”
陸琛的回答顯然沒有達到伋川的期待,他的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陸琛試探地問道
“你知道具體是什麽東西嗎?時間久遠,也許我忘了也說不定。”
伋川笑了笑,搖頭示意不用,随即伸出第三個手指頭
“關于陸家滅門案,你有什麽線索?”
其實陸琛一直以為伋川會問自己和櫻遠之的關系,誰知道伋川對這個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這最後一個問題确實難倒了陸琛。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別人探讨父母之死,即使這個人是伋川也不行。他自己的仇就應該自己動手。
伋川卻說
“我并非想要幫助你,而是想确認一些猜測,所以還請小公子把所有的細節告訴我。如有冒犯還請小公子見諒。”
他這般客氣讓陸琛渾身被紮了毛刺一樣不舒服,他在被子裏扭了扭,才開口道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一共有兩點,其一,當日之人皆帶着鐵制面具,面具上有特殊的花紋,似乎是某一個組織的殺手;其二,他們在找一件東西,應該是一本書,但是沒有找到。”
“小公子可否将那個花紋描繪下來。”
這倒是難不倒陸琛,他三下五除二就複制出腦海中的圖形,伋川看過後沒有提出異議,收了起來
“小公子這麽多年的調查可有什麽進展?”
“并沒有,”陸琛嘆了一口氣,“我翻遍了所有刑部能查到的資料,沒有一個組織的花紋能和他們面具上的對應上,也沒有類似的案宗再發生。不過我覺得他們要找的那本書就是傳說中的‘太乙真人書’,只是這本書連我都沒有見過,根本只是一個虛妄之物罷了。他們殺死我的父母一定別有目的。我仔細看過我父親那些年經手過的案件,除了安慶府,再也沒有什麽地方值得起疑了。”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線索了?”
陸琛搖了搖頭,伋川的表情有些古怪,不過還是收手
“我問完了。”
“就這樣?”
“就這樣。”
“那,你要告訴我什麽秘密?”陸琛倒是有些緊張,伋川卻從懷中掏出了那本‘增廣賢文’。
“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
“什麽!你在逗我嗎?這不是你早就給我看過,我父親贈予你的那本書嗎!”
“這的确是你父親交給我的,不過只是為你代為保管。這不是什麽‘增廣賢文’,這是傳說中的‘太乙真人書’。”
陸琛目瞪口呆,伋川話語未停
“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小公子斟酌。”
“什,什麽?”
“請小公子看過此書後能夠告知我裏面的內容。”
“什麽?你,這書一直在你這裏,你為什麽不自己看?”
伋川搖了搖頭
“在我的眼睛裏,這本書不過是一疊白紙,只有太乙傳人才能目睹其真容。”
“可是,可是我也不是什麽正經的太乙傳人啊!”
陸琛不知所措,那書如同燙手的山芋一般,那麽多人想找到它,那麽多古怪離奇的傳說圍繞着它,被世人議論了不知幾個甲子年的神書就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冒充是前朝遺物。若是櫻帝知道陸節每天上朝帶着本上古神書,不知作何敢想。而陸節又是如何未蔔先知,在自己死前就把這本書委托給一只烏鴉,避免落入賊人之手。陸琛顫顫巍巍地把書拿起來,卻想到什麽似的擡頭看向伋川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小公子請講。”
“我父親,為什麽這麽信任你啊。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這可是太乙真人書,多少人夢寐以求,你,你畢竟是一只烏鴉,額,我不是說烏鴉不好,烏鴉很好的,就是……”陸琛前言不搭後語,伋川卻輕笑了一下,看向窗外。
陽光透過窗紙,朦胧地灑在他的臉上,高挺的鼻梁在側臉投出一片陰影,使他此刻的表情模糊難辨,似乎回憶起往事,他說
“因為我是一只烏鴉。我是一只烏鴉,所以我別無選擇。”
陸琛的理解裏,太乙真人書只對人類有用,對烏鴉沒什麽用,伋川沒有解釋更多,只是示意他快看。陸琛深吸一口氣,懷着敬畏和難以置信,翻開了這本遺失百年的書本。
在第一頁赫然寫着的正是巢湖裏面石碑上所刻之字,不過內容更加完整
‘侍天顏之咫尺,額廣足圓,趨帝闕之須臾。
眉清目秀,天庭高闊,不貴還當富有馀。
地閣尖長,多憂還是家不足。
鼻如懸膽,平生足祿足財。
耳若連腮,自是有名有譽。
因其功名較晚,筋骨傷高。
綠何壽命不長,人中短促。
口無棱角,終為說是說非。
唇若含丹,一世潤身潤屋。
常是憂深遠慮,只為眉攢。
然而吉少兇多,皆因目陷。
傷殘骨肉,須知眼下淚痕。
克害親情,偏忌怒中喜色。
欲識其心不善,眼視偏斜。
要知其心不良,唇掀舌薄。
齒方而密,聰明勤視詩書。
面潤而長,志氣貫通今古。
若知貴賤,細看分明嗚呼。
唇若掀翻,言語虛而懷奸。
眼如深露,詭詐大而蘊強梁。
五岳不正,非盡善盡美之人。
兩眼雌雄,豈由義由仁之子。
色如常變,必蹭蹬而名更遲。
聲如破鑼,多刑害而心不睦。
眉如一字,豈能潤屋肥家。
背若屏風,終是封妻蔭子。
腹垂腰闊,衣糧足用而倉庫充。
胸露腎高,家業敗散而壽源少。
若乃天庭中正,定知事事無憂。
假若眉宇長弘,必主般般利益。
身宜橫闊而正,扁不入相。
維體上短下長,難為吉論。
若夫行步緩重,當為仁德。
更加坐視端莊,必為福相。
神要藏而威不露,貴而可知。
色要正而氣要清,富而不謬。
色要細察,方斷吉兇。
形要細說,方言貴賤。
或形清而後有福,或貌古而有前程。
古怪清奇,必當詳審。
不以美善而言福,不以醜怪而言兇。
此名太乙真人書,喚作仙家神品鑒。
’
此番文字應該是以太乙真人的外貌為托,教導門派中人為人處事的準則。陸琛小心地逐字念了出來,伋川點頭表示感謝,陸琛不明所以只好翻開第二頁。這第二頁卻是一幅圖,圖上有一長眉垂須的老人,閑适地站在一棵樹下,而他擡着的左臂膀上站着一只鳥。那鳥不是別的品種,正是一只烏鴉。仔細看那老人的五官,正和前幾頁的描述溫和,而太乙真人與一只烏鴉的逗趣圖居然畫在仙書裏,陸琛再是見多識廣也不解其中奧妙。
他将圖的內容描述給伋川聽,伋川卻沒有如他這般驚訝,只是示意他接着看。陸琛只好繼續往下翻,這太乙真人書裏除了最開始對真人的相貌好好吹捧了一番,後面的如同書鋪賣的小人書全是連環畫。畫的內容也是讓人一頭霧水:
那只烏鴉在畫裏如同真人養的一只寵物鳥,不僅按時給它喂食換水,還會對着他彈琴讀詩,不同的是,這只鳥每晚都要吃一種特殊的草,這草看上去普通卻是真人每日用自己的鮮血灌溉生長而成。除此之外,每隔幾頁就會出現那只烏鴉為真人從外面帶回酒水書冊之類的尋常生活用品回來,俨然一個奴仆,聰慧十分。
一日,有一個人前來拜訪真人,似乎對真人的烏鴉十分不滿,不僅把烏鴉的毛打落了兩支,還和真人大吵了一架,憤然離去。真人獨自一人十分憂愁,事情變得棘手。那烏鴉為了安慰主人,居然用翅膀伏在真人肩頭,一人一鳥關系十分親密。
下一頁畫風突變,一轉眼來到了戰場之上,不過這戰場不是人類與烏鴉為敵,敵人應該是來自海外的入侵者,畫中繪有戰船無數,烏鴉盤旋在本國士兵的上空,像是擔當着偵察兵的作用。畫者寥寥幾筆,慘烈的戰況就躍然紙上,而比起人類,烏鴉似乎更是慘重,它們擋在軍隊的前方,承擔了很大一部分火力,數十只烏鴉圍住一名士兵保護他的架勢布滿紙張,甚至以肉體相搏沖入敵陣,以命抵命,許多烏鴉都支離破碎,屍體沉入大海,密密麻麻。戰争以趕出侵略者大獲全勝為結局,衆人興高采烈的班師回朝,皇帝卻有些不滿。
陸琛注意到,這裏畫的上位者并不是櫻氏家族的人,而宮殿上的布局卻似曾相識,最重要的是這位皇帝的頭上戴着的竟是冕旒。
‘古之王者,冕而前旒。’冕旒是皇帝的禮冠,自南北分朝而立後,不管是南帝還是北皇都達成默契不再佩戴天子之冕以示和平,這位戴着冕旒的皇帝說明這個故事至少已經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其實這并不奇怪,連太乙門都被滅了快一百年,太乙真人還活着的年代必定更加久遠。
皇帝的不滿是針對在戰争中犧牲慘重的烏鴉。烏鴉雖然貢獻巨大,但是自古君王都害怕功高蓋主之事的發生,更何況是一只小小的畜生。烏鴉骁勇善戰的事跡傳到民間,很多百姓對烏鴉開始尊重有加,不僅有私自祭拜的行為,甚至認為它們是上天派下來的神鳥,是拯救萬民的。皇帝自然不樂意。
這并不難理解,皇帝被叫作真龍天子,其意義在于皇室是被上天選中的血脈,他們的統治是建立在自己的子民對皇權對天神的敬畏之上。這也是為什麽祭祀一直是皇室十分重視的環節,就是為了通過這種被放大的儀式感加強民衆的崇拜之心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現在倒好,突然冒出來一個神鳥救人于水火之中。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謀逆可以概括,這直接挑戰到了皇權的至高無上。
于是皇帝下令,要求絞殺所有的烏鴉。此令一出,嘩然一片。衆臣紛紛上書反對。
故事畫到這裏,諸位看官大概心生疑惑。在現世的标準裏烏鴉就是奸邪不詳的代名詞,還有專門對付烏鴉的拆鴉人,殺死烏鴉又怎麽會激起朝野上下的陳情呢?但是陸琛卻有些明白,在這個故事裏烏鴉和人類的關系并非是敵對的,恰恰相反,烏鴉作為極具靈氣的鳥類成為了人類不可或缺的幫手。小到如太乙真人的那只寵物鳥那般為主人做些雜事,大到對抗外敵時舉足輕重的戰略地位,已經遠遠脫離了本代人的理解。而且故事中處處透露出一個細節,那就是烏鴉的這些本事都是人類刻意為之的。想來也是,再有靈氣的畜生如果沒有經過專門的訓練怎麽會如此聰慧。
這樣一來反對之聲就并不突兀,将烏鴉培植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又嫌棄對方能力卓然超群,這件事情怎麽說都是自己不地道。如果只是忌憚烏鴉,那只要多加管制約束即可,一網打盡自己昔日同盟下屬實在過于冷血殘忍。
但是皇帝卻堅持己見,說來也奇怪,這群反對的人中也有真人的身影,雖然不算顯眼,但是這畢竟是太乙真人書,所以還是能看見太乙真人十分反對這道旨意。但是不知是畫者疏忽還是事态發展過□□速,前一頁兩方陣營還能夠分庭抗禮,再翻過去居然就變成了太乙真人孤軍奮戰,以一人之力對抗全朝乃至皇帝。
太乙真人始終勢單力薄,見已經無力挽回皇帝的心意,私自帶着幸存的烏鴉隐藏在巢湖中。畫中巢湖的場景和陸琛看見的有相似之處,只是比起所見又昌盛不少,那些蜂巢一般的洞穴裏熒光閃閃裝滿了寶物,烏鴉們在巢湖周圍自得其所,門徒跟着真人修身養性。日子倒也稱得上閑适安好。不過好景不長,皇帝找到了他們的藏身之所,巢湖乃仙人之地,常人不能接近,不過耐不住皇帝人多勢衆,一陣狂轟亂炸也使得巢湖內雞飛狗跳。烏鴉們炸了毛的食醋徘徊,一只烏鴉充當着首領的地位,一直在安撫同伴。
陸琛認出來這只烏鴉就是故事開頭太乙真人飼養的那一只,倒不是它的外表有什麽特殊,只是畫者在描繪這只烏鴉時格外用心,其他景色人物都潦草帶過時,這只烏鴉細致到連毛羽的栩栩如生,眼睛又黑又亮宛如星辰,讓人不由自主注意到它。
人間的軍隊以一種持久戰的氣勢包圍着巢湖,奇怪的是只有幾個人會跟着太乙真人在外對抗,而大部分人都留在湖底。這幾個人武力高強,但是受人數限制一直在犧牲,到最後就只剩下太乙真人一個人。真人顯得十分苦惱,找到自己一直飼養的烏鴉,也不知真人對烏鴉說了什麽,那烏鴉的眼睛裏竟然流露出悲傷的情緒。
再翻過一頁,滿紙赫然都是黑色的羽毛。
這是最後一幅畫了,雖然陸琛已經知道結局,可是這戛然而止的劇情還是讓他十分不解,陸琛一邊描繪自己看見的場景,一邊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只是伋川此時的臉色實在不善得緊。
伋川的長相并不是忠善,而且常年在外奔波更添加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意思,不過他對着陸琛從來都是嬉皮笑臉,導致陸琛有了一種伋川脾氣挺好的這種錯覺,乍一見他板着面孔竟然有一種害怕的意味。且不說他和伋川關系如何,光憑着他在吟嘯樓摸爬滾打多年的經驗,這種心思都是萬萬沒有道理的。
只是陸琛也描述不出伋川此時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懑倒不如是失望多一點,因為失望而流露出的殺意帶有些哀怨和猶豫,又像是被抛棄在滿天飛雪曠野中步履維艱砥砺前行的悲怆和無助。那種複雜的感情是他十幾年的不為人知的人生積攢而來的,陸琛不知道,陸節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大概連伋川自己都不知道。
一道無形的溝壑無聲地橫跨在兩人之間,溝壑下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陸琛想自己的害怕也許正是來源于黝黑的谷底,那下面深埋的秘密阻擋了所有企圖跨越之人,又控訴着人間所有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