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伋川往事
“伋川!伋川!”一只烏鴉從山下飛上來,激動地扇着翅膀,停在一座木屋的梁上,“又有信來了。”
一個少年原本在院中劈柴,聽到這句話終于擡起身子,眼睛和額頭上的汗珠一樣亮晶晶的,他丢下手裏的斧頭,拔腿就往外跑,一邊還頭也不回的确認
“真的嗎?”
那只烏鴉跟着他興奮地在後面上上下下
“千真萬确,我親眼看見煙木叼着信從南方回來,直接就去了大王那兒。”
少年的步子邁得更大了些,恨不得能像身後那只烏鴉飛起來。
“爹,爹”還沒見到人影,就聽見一個聲音傳進來,坐在中間的一個男人笑着皺眉
“都說了別叫我爹!老子沒你這麽大的兒子!”
伋川一臉狗腿地擠進來,身後是一群探頭探腦的烏鴉
“寶大爺,寶大爺,行了吧。信呢?”
“這兒呢。”寶爺嫌棄地丢了一張紙在桌上,伋川猴急地抓過來,打開前又緊張地問了一句
“沒什麽壞消息吧?”
“沒有!你小子怎麽這麽磨叽!”
伋川這才心滿意足地打開信,清了清嗓子念起裏面的內容
“王親啓:
四月十二日,練劍半日,極有天賦,師傅稱贊,小公子很得意。
Advertisement
四月十三日,讀書,寫字,開始學作文章,寫得不太滿意,生了悶氣。
四月十四日,讀書,寫字,先生走後獨自練習三個時辰。
四月十五日,讀書,寫字,找到一本武俠小說,看了一天。
四月十六日,讀書,寫字,繼續看小說。
四月十七日,讀書,寫字,連看兩日小說,未完成功課,被先生批評,罰抄了十張大字。
四月十八日,讀書,寫字,櫻氏帶小公子出門散心
四月十九日,讀書,寫字,廚房做了糖醋排骨,小公子很喜歡。
四月二十日,染了風寒,卧床休息。
四月二十一日,風寒加重,請了禦醫。
四月二十二日,病有好轉,小公子似乎偏愛甜食。
四月二十三日,大好,開始看書打發時間。
四月二十四日,先生重新來上課,與先生争吵,先生說萬般皆下品,小公子反駁草木蟲魚皆可為佛,小公子氣不過,沒有吃晚膳。
四月二十五日,小公子心情不佳,把後花園裏的馬蜂窩捅了一半,所幸沒有受傷。
四月二十九日,小公子去別莊三日,櫻氏陪同。
四月三十日,讀書,寫字。
五月一日,讀書,寫字。
五月二日,給先生認錯,下課後獨自練劍。
五月三日,讀書,練劍。
五月四日,有下人讨論小公子的身份,被小公子聽見,十分低沉。
五月五日,昨日多嘴的下人被櫻氏處死。
五月二十日,小公子去別莊住了半月有餘。
五月二十一日,小公子劍術大漲,已有先父影子。
五月二十二日,小公子與櫻氏練劍,敗。
”
信到這裏就結束了,伋川反複看了幾遍,有些失望的放下信紙,怔了一會兒說
“他怎麽生病了?”
“小孩子都這樣,燒一燒才能長得高。”
“哦。”
“琛弟有多高了?”
寶爺沒有回答他,他默默地把信折起來小心翼翼地揣起來
“那我先走了。”
屋外的烏鴉早已不見蹤影,地上是斑駁的光點,即使是正午,這裏也看不見完整的陽光,林間的風甚至還有瑟瑟之意。少年的身影比旁邊的白楊還要挺拔不少,卻顯得很寂寞。
這裏是鴉山,從自己記事起他就生活在這裏,和一群烏鴉,剛才的寶爺也是一只烏鴉,他幻力高強,是這群烏鴉的統領。大家都是烏鴉,其實他也是,但是,伋川嘆了一口,他也是一個人類。他的父親是人,母親是烏鴉。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相識相愛的,在他知道自己的不同時他也知道了他們早已經不在人世,爹是怎麽死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娘是因為生産而死的,娘在懷他時被人追殺,身體虛弱,瀕死之際被爹的舊友所救,送到了這座鴉山,彼時她已經極其虛弱,拼着最後一口生下他,還未來得及看自己剛出世的兒子一眼就斷了氣。
小的時候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害死了娘,但是寶爺告訴自己其實娘本來也不可能活下來,孕育人類損耗了她的全部幻力,他總是想娘是不是後悔,為一個男人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記憶裏沒有爹娘,只有寶爺,和那個把娘送到鴉山來的人。那個人叫陸節,據寶爺說,自己的名字就是這個人取的,意為‘聰慧’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他不懂,寶爺也不懂,烏鴉識字有限,他的童年就是在山間拼命地奔跑,企圖像煙木、果果他們那樣變出一雙翅膀。不過陸節寫信告訴過寶爺,他不适合變成烏鴉,每次變身都會脫離人性而更靠近烏鴉,他不明白變成烏鴉有什麽不好,但是他沒問而是小心翼翼地寫信給陸節,問能不能給自己寄一些書。陸節爽快地答應,開始給他由淺入深地寄來書籍,伋川終于不再無所事事。
他很喜歡陸節,時常給他寫信,感謝他,陸節會回信,指點他的武藝,也會說一些南方風光,寶爺不是很喜歡他與陸節接觸,他憤懑地反駁
“你和他關系也很好啊,他是好人!”
“好人?你見過幾個人就敢說他是好人?”
“他對我好,自然就是好人。”
“別傻了,被人賣了還在給別人數錢。”
他不明白寶爺的意思,陸節明明也時常和他通信,一個願意與烏鴉來往的人類難道還不是好人嗎?
直到陸節死的時候他才知道寶爺的意思。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啊。這是伋川逃亡多年後得出的結論,那時他躲在山洞裏聽着水滴在鐘乳石上的聲音,身體冰冷已經感受不到疼痛,回憶起陸節告訴自己,他有了一個兒子,取名為陸琛,陸琛很聰明很可愛,你可以當他的哥哥嗎?
當然可以了!伋川興奮了三個晚上沒有睡覺,雖然自己有很多烏鴉朋友,但是礙于形态不同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類,即使是陸節他更多的也是敬重和崇拜,現在終于盼來一個同齡人,還是一個弟弟!他沒有當過哥哥,會不會做得不好啊?弟弟長什麽樣啊?他幻想着,反複閱讀陸節信中關于陸琛的只言片語。
你會保護他嗎?當他有危險的時候,你願意用他的生命去保護他嗎?
陸節問自己。
會的,我願意為他犧牲我的生命。
伋川這樣回答。
伋川有些難過,我現在做不到,但是我一定會去做的,我的這條命,他若是需要随便拿去就好。
寶爺反反複複地确認自己的心意,他都這樣說,自己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還給撿到的人不是理所當然嗎?他覺得陸節沒有錯,他照顧自己,不計前嫌地對一只烏鴉好,這就已經足夠了,至于他的目的是什麽都無所謂了,他帶給自己的已經遠遠不是這些能磨滅的。
陸節的死,對他是第一個打擊,這個人雖然素未謀面,但是他的字他的話是伋川的另一個世界,是生活的信仰,在他心中陸節就是父親的形象,陸節死前的最後一封信交代他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陸琛,一個月後他就收到了陸節的死訊。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陸節是怎麽死的,也沒來得及打聽陸琛的安危,甚至沒來得及悲傷,叔父的軍隊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平了鴉寨,寶爺帶着大家匆忙逃命,潛入了更深處的大山。
這種攻擊逃竄伋川幾乎習以為常,他知道叔父在找自己,因為自己是一只很特殊的烏鴉,如果找到他就能得到一切心中所想,他覺得很莫名其妙,連他自己都不能心想事成,就算抓到自己又有什麽用呢?
一年後他們派出的烏鴉才傳回來消息,陸琛已經被南方皇帝的兒子收養了。他悵然若失,和弟弟一起生活的打算落空,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和他相見,陸琛知道自己有一個半人半鴉的哥哥嗎?伋川忽然生出的自卑攔住了他去接回陸琛的念頭,先不說自己的處境有多糟糕,萬一陸琛厭惡自己怎麽辦。千辛萬苦之下終于安插了一只烏鴉在三王爺府,每個月寫信回來彙報陸琛的近況。
每次看信他都又惆悵又高興,高興的是陸琛被養得很好,櫻皇子待他很好,惆悵的是他覺得這輩子都不能見到自己的弟弟了。這每月必來的信是他和陸琛唯一的聯系,而陸琛是自己和陸節唯一的聯系。這些聯系是伋川迷茫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堅持。
有的人生來就是被命運眷顧的,而有的人連存在都是錯誤。本來他以為只要能知道陸琛好好地長大着就可以了,有沒有自己已經不太重要了,這個期盼也很奢侈嗎?伋川很想抓住老天爺的衣領問個清楚,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他。收到信的第三年,在陸琛已經能完整地舞出一套劍法,能寫出翰林院都驚豔的文章,能騎馬射箭之時,他的叔父再次發現了他的藏身之所。
這一次他們是有備而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來勢洶洶,伋川滿身鮮血,愣愣地看着滿山偏野烏鴉的屍體。
“煙木,煙木!”
“果果,果果!”
回答他的只有空曠的回音,血混着淚留下來,還沒來得及找到他們的殘體就被寶爺攥走了,他沒有掙紮,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他們才會死,他不能哭也不能放棄,他要活下去,才對得起他們,可是活下去就會害死更多人,害死自己所有的親人朋友。他好慶幸陸琛不認識自己,自己總算還有一個弟弟是不是。
寶爺也已經是茍延殘喘,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拿着這些,你爹在泉城給你留了一萬人,你去找他們。”
伋川早已泣不成聲,為什麽死的不是自己,如果沒有自己爹娘就不會死,陸節不會死,煙木和果果不會死,寶爺也不會死,讓我去死吧!伋川悲嚎,為什麽,為什麽,只是因為自己半人半鴉就沒有活着的權利嗎?
“別哭了,好孩子,別哭了,”寶爺艱難地擡起手,擦掉他的眼淚,“我堅持不了多久了,你聽我說,你爹是個好王爺,是個好丈夫,是個好父親,他愛他的子民愛他的妻子愛你,你娘也是,是一只好烏鴉,她愛自己的丈夫愛自己的兒子,他們都無怨無悔,我也是,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不要責怪自己,不要懷有仇恨,這個世間就是這樣,總有強弱總有生死,不要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麽,做你自己願意做的事情,活下去,好不好,快樂的活下去伋川,你娘生下你就是為了讓你感受這個世間的美好,就算是為了她你也要活下去。”
寶爺的聲音微不可聞,伋川努力聽清他的呢喃
“你爹叫司允,你娘叫婉婉。”
“婉婉。”名字随風散去,這世上最後一個見過婉婉的人也走了,寶爺在他的懷裏變成了一只烏鴉,羽毛尚有餘溫,伋川無意識地抓了抓,那一刻伋川明白了什麽叫孤立無援,整個山林沒有一只烏鴉活下來,無一不被殘忍的剖取內丹,再也沒有人能夠救自己了。伋川跪在天地之間,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他只能對自己這樣說,只有這樣他才有勇氣站起來,才有勇氣把寶爺埋在自己的木屋底下,才有勇氣面對千軍萬馬。
是的,他不能死,在無數個饑寒交迫的夜晚,無數個落荒而逃的日子,他都鼓勵自己,如果死了就不能看見娘用命換來的希望他看見的世界了,如果死了就永遠不可能和陸琛相認了,如果死了就不能做到對陸節的承諾了。他張開嘴接飄落的雪花解渴,用力搓捏沒有知覺的雙腳,他差點闖入冬眠的熊洞,也鑿過凍得比石頭還硬的河冰捕魚充饑,他偷偷潛入農家只為偷喝一口熱湯,結果被比叔父還要狠的主人家追了三裏地,他掏過田鼠洞,生不了火就只能生吃,那時他想自己要真是只烏鴉就好了,為了暖和身子他只能像瘋子一樣在深山老林裏和自己打雪仗,白氣‘呼呼’地從鼻子口腔裏冒出來,像一個燒水的鐵壺,他居然被自己的樣子逗笑了,他居然笑了。
天寒地凍他獨自一人笑得肆無忌憚,笑得淚水漣漣,白茫茫的一片中他感受到了無限力量,他一定會活下來的,只要他還有力氣笑,為什麽沒有力氣活下來呢?半人半鴉又怎麽樣,那些該死的傳說又怎麽樣,他不在乎,他是伋川,他只是伋川,他會作為伋川活下去的。
不過,他就是屬于被上天厭惡的那一小撥人吧,等伋川終于能心平氣和的說出這句話時,已經過去了十年。伋川有時候會想,自己上輩子一定作惡多端十惡不赦。
他終于逃到了泉城,找到了駐守在那裏的将領,寶爺給他的兵符讓自己暫且又有人保護了,叔父大概是得知自己不是個光杆司令,又或者有更緊急的事情等着他解決,對他的追捕終于不再那麽頻繁,他也能偶爾停歇一兩個月。最終等他們安頓在邊境的一個苦寒之地後,将軍給了他一封信,一塊玉佩,和一本書。事實證明精神勝利法沒有任何實際用處,悲慘永遠很慘,給它描眉點唇也不會改變它的本質。
那封信是陸節寫給父親的,信裏說了很多內容,都很重要,不過伋川唯一願意記得的就是最後一句話:“若到必要時,我保下的這個孩子必須為我兒所殺。”
他反反複複确認了那個字眼,如同五雷轟頂,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伋川想起自己之前受的那些苦,多可笑,多諷刺,多荒唐,像一個小醜一樣,那些咬牙堅持的瞬間算什麽啊?那些翻越的萬水千山算什麽啊?那些死去的烏鴉算什麽啊?那些諄諄教導算什麽啊?那些好算什麽啊?伋川忽然想寫一封信給自己的叔父,繼續追殺我吧,求您了,這樣我就能一直活在夢裏了。
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啊,從一開始你就确定了我的命運。
你答應我的對不對?
是,我一定會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