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陸琛往事
陸琛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夢魇,夢裏自己似乎已經匆匆奔跑數十裏地,舊人音容如白駒過隙擦肩而過,他無能為力地看着那些過往時光與自己分道揚镳,曾經咿呀垂髫無知爛漫如黃粱一夢,一去不複返。
最終陸琛的意識停在了一個熟悉的院落。實際上自己已經不太記得清那院子長什麽樣了,最初的記憶裏那兒雕梁畫棟,璇霄丹臺,是人間仙境,後來又覺得是血池地獄,是自己洗刷不掉的恥辱,真真假假這麽多年,唯一留在印象裏的只有那一棵櫻花樹了。
櫻樹是國樹,尋常人家私自栽種被視為謀逆之罪,在一些貧瘠偏遠之地,人們見到櫻樹會如同見到帝君一般跪下,甚至把櫻樹作為神靈供奉。
而在這裏,這一棵櫻花樹只是自己挂秋千的地方。
白茫茫的夢中,一切都很模糊,唯獨樹幹上被繩索磨出的痕跡是時間唯一帶不走的東西,宛如昨日自己還在這裏玩耍,卻又宛如隔世。
十幾年塵封的記憶如洪水般湧來,因為牢記母親囑咐自己絕對絕對不可以發出任何聲音,不管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不能哭不能被發現,小小的人兒死命地捂住自己嘴,将驚恐和眼淚吞進肚裏,只剩下渾身哆嗦。外面厮殺的聲音混着慘叫連綿不絕,血腥氣順着縫隙鑽進鼻子裏,怎麽也擺脫不掉。他不敢朝外看,不安和懼怕在黑暗中被放大無數倍,時間像沒有盡頭,吞噬着人的意志,自己在哪兒?自己還活着嗎?自己是誰?男孩開始祈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麽,乞求着一切都是一場夢,乞求自己醒來後還能看見父親母親,乞求太陽快點升起來吧,乞求自己能忘記這一切。仿佛過去了一百年,連眼淚都已經流幹,早已精疲力竭,直到那個人拉開門,溫柔的眼神像沙漠裏的清泉,他伸出手把自己攬到懷裏,輕輕拍打着自己的頭
“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在絕望的窒息中,那個人背後的光如同天神降臨,帶着神聖和救贖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
那人把自己帶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有很多奴仆婢女,他們尊稱他為王爺,而自己成為了王府裏的小少爺。王爺請了先生到王府裏教自己讀書做文章,又請了師傅指導自己練劍,除此之外他亦花很多時間陪伴自己,白天教自己吟詩作對琴棋書畫,晚上他會半躺在自己的身邊,低聲哄自己入睡,一雙溫潤如玉的手是自己噩夢連連下唯一的慰藉。
他對他說:“琛兒,不要喚我王爺,叫我的名字。”
這句話似甜蜜的詛咒,他吃着他吩咐膳房特意為自己做的桂花蓮子糕,甜甜地喊他
“遠之。”
櫻遠之這個人,若他想對誰好,那只能用如沐春風來形容。他風趣幽默,善解人意,學識淵博,他會為自己排疑解惑也會與自己一起看江湖紀實錄,會給自己講笑話甚至帶着他到民間的茶館裏聽書。少年人都愛良駒,每當他的功課受到表揚,櫻遠之就會獎勵他到別莊跑馬。他從來不把自己當做無知小兒,他會說一些朝廷裏的風雲暗湧,教他為人處世,也會抱怨自己的苦惱,若讀到什麽好句子會與自己分享,他從不說教也不會懲罰自己,幾乎有求必應。
“遠之。”一個小腦袋從窗格外探進來,櫻遠之擡起頭無奈的笑了笑。
“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那是櫻遠之的書房,是王府裏的禁地,不過對于陸琛而言只是一個可以找到遠之的地方,他委委屈屈地走過去,鑽進對方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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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不着。”
櫻遠之放下手中的筆,輕輕擡起懷中單薄的身體,圈在自己的手臂中,聲音低啞而有磁性
“怎麽了?做噩夢了?”
陸琛沒有說話,使勁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櫻遠之被逗笑
“小狗嗎你是。”
“我為什麽在這裏啊?”悶悶地聲音從胸前傳來,櫻遠之的皺眉轉瞬即逝,随即輕柔地用手扳過他的頭
“誰欺負你了嗎?”
陸琛眼圈有些紅,搖了搖頭
“遠之,我想我娘了。”
“琛兒不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陸琛敏感地意識到這個問題引起了櫻遠之的不快,他乖巧地搖了搖頭
“喜歡,最喜歡遠之了。”細細的胳膊環上對方的脖頸,像一只小猴子。櫻遠之摸了摸他的頭發
“琛兒的父母将你托付給我,我會照顧好你的。”
“那遠之會一直待我好嗎?”
“當然會了。”
“那我明天可以去跑馬嗎?”
陸琛立刻露出狡猾的笑容,櫻遠之哭笑不得地點了點他的鼻子
“你這個小滑頭,上次先生才給我告狀說你的字寫得退步了,還想着玩。”
“才沒有!他自己争辯時說不過我,所以看我不慣。”陸琛憤慨地反駁。
“好好好,知道了,明天放你一天假,讓仲天跟着你好不好。”
“好!”
陸琛心滿意足地大喊,随即又打了一個哈欠,眼皮耷拉下來,櫻遠之心疼地橫抱着他走出去,一邊絮絮叨叨
“以後不行這麽晚都不睡覺了,長不高怎麽辦。”
陸琛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說着什麽,櫻遠之好笑地給他撚好被角,直到熟睡後才離開。
“給你在園中添一個秋千怎麽樣?”陸琛正是閑不住的年紀,十天有八天想往外面跑,櫻遠之被他鬧得頭疼,提議道。
“這怎麽能一樣呢?”陸琛嘀嘀咕咕不滿自己想去看花燈的要求又一次被駁回,其實他已經習慣,櫻遠之很少讓他出門,即使出去也只是帶他去自己的別莊,從不見外人,這麽說只是找個由頭看着櫻遠之給自己花心思的樣子。于是心中暗暗幻想有一個秋千自己又多了一樣打發時間的好東西。
櫻遠之喚來自己的親衛,吩咐他給小少爺造一個秋千
“你想把它安在哪兒?”
“安在你的院子裏!”陸琛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
親衛仲天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異,不過很快恢複他一成不變的臉,下去安排,秋千很快就挂在了樹上,那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對一切都抱有好奇心,他最喜歡的就是坐在秋千上,櫻花瓣鋪滿整個院子,連帶着院子裏的主人都染上花香,櫻遠之真好看啊,陸琛想着,若誰嫁給他那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陸琛甚至有些嫉妒那個不知名的王妃,她會成為櫻花院的女主人,她會霸占自己的秋千霸占櫻遠之。府裏的人起初看見自己還會小聲議論,不過這種議論大概都被櫻遠之處理掉了,陸琛從來沒有聽見過只言片語,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他就躺在秋千裏,等着櫻遠之回家。
那是他此生中最快活的時光,安靜平和的生活将所有的刀光劍影遮蓋得嚴嚴實實,似乎上天聽見了他的祈禱,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之後,夢中讓人害怕的東西都變得模模糊糊,即使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也覺得沒有關系了,比起只要稍微回想就讓人不住顫抖的恐懼,還是什麽都不要記得吧。
陸琛以為可以這樣一輩子,無憂無慮。只是那時他太幼稚,他的一方天地比三王爺的府邸大不了多少,他每天只和櫻遠之說話,其餘時間要麽讀書寫字練劍或者數一數王府裏哪個鳥窩裏多了鳥蛋,冬天甚至會在院子裏圍一個宣室喝茶賞雪,他喜歡做什麽就有人縱着他做什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日子像流水一般平淡無奇。直到有一天一個人,看見了自己,那人大吃一驚,像是見到了死而複生的鬼魂,陸琛站在他的面前,明明一無所知,一股涼意卻從腳底襲來,有什麽東西在自己的腦子裏裂開。
櫻帝召見了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宮殿,皇宮之大足有三百餘裏,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瓦縫參差,釘頭磷磷,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見天日,處處顯示着皇家的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空空蕩蕩的大殿裏帝君在上,安靜得如無人之地,櫻帝威嚴而殘酷的目光端詳着打量着他的臉,熟悉的恐懼感湧上心頭,而奇怪的是,這種懼怕并不是來源于那位真龍天子,陸琛的腦海裏出現一群帶着鐵質面具的人,鮮血從他們手上的刀劍滴露到地上,每一滴都砸在陸琛的神經上,空氣被逐漸凍結,凍住了自己手腳和大腦。他們把房間裏所有能打碎的東西都掃到地上,所有櫃子都翻了一個底朝天,沒有找到他們要的東西讓他們更加暴躁
“一本破書都找不到,要你們有何用?”
“回大人,所有帶字的都翻過了,什麽都沒有。”
這些人是誰?父親母親呢?為什麽還不來接自己?他們不是有事出了遠門嗎?他們不是說很快就回來嗎?他們在哪裏啊?
陸琛看書時曾經看見過一個詞‘自欺欺人’
“遠之,什麽叫自欺欺人?”
對于他奇奇怪怪的問題櫻遠之早已習以為常,他連頭都沒有擡一下說
“就是自己欺騙自己。”
“好奇怪,騙自己有什麽用呢?”
“取得自己的信任是唯一重要的事,騙別人才沒有用。”
可是騙自己就是沒有意義啊,而且怎麽可能騙得過呢?陸琛在心中默默地反駁。
你見過錦被嗎?據說尋常人家的錦被裏藏了最多的蟲子,因為錦被金貴平時不會使用,也不會經常拿出來洗曬,久而久之就成為了蟲蟻的樂園,如果偶爾拿出來會發現內芯全是蟲蛀。不過沒有關系,錦被的用處就只在它華麗的外表,主人家即使知道裏面已經千瘡百孔,也會裝作這是自己最珍貴的寶物,反正也不可能拿出第二床了,不如假裝這一床是完好無損的吧。
陸琛呆呆地看着聞訊匆匆趕來的櫻遠之跪在自己身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櫻遠之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對着上面懇求道
“父君。”
那我的父親呢?陸琛很想問。淚水的鹹濕在嘴角泛開。
我知道答案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是我選擇了遺忘。
回去之後,陸琛大病了一場,卧床三月,不吃不喝,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手腕細得一個用力就能折斷,櫻遠之斥責了好幾位禦醫仍舊束手無策,最後只能強硬地把藥往自己嘴裏灌。他如以前一樣握着他的手,只是陸琛沒有能感受到任何溫暖。從此以後,陸琛都沒有再感受到過溫暖了。
他想起那個半年來,父親幾乎每天都會與母親吵架,母親哭得很傷心,父親暴躁地說
“難道我能任由他們胡作非為嗎?”
他想起父親抱着自己,眼睛裏說不出的疲憊
“長大以後要做一個好人。”
“什麽是好人?”
“沒有純粹的好壞,你要記住,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止一面,你只要認清自己的心,堅持自己的路。”
他想起母親說
“唯願我兒愚且魯,無災亦無難。”
他終于想起來了,他不敢閉上眼睛,只要一閉上那些人那些話那一場滅門之災就鋪天蓋地的出現在眼前,他不敢照鏡子,那張像極了父親的臉控訴着他這個不孝之子,曾經的快樂成為折磨他的利器,鑽心刺骨。他想,自己大概已經把一生中所有的笑都用完了吧。
病好後,他跪在櫻遠之的院子前,懇求他送他去吟嘯樓當一個拆鴉人,和他父親一樣。櫻遠之讓他進去,他沒有進去,只是固執地跪着,櫻遠之看着他單薄的肩和蒼白的臉,答應了他。
他走的那天,櫻遠之沒有出來送他,他遠遠地朝着那個院落張望了一眼,發現樹上的秋千不知何時已經被拆了下來,他突然感到悲涼和寂寞,卻告誡自己沒有資格落淚。櫻遠之是他的救命恩人,陪伴他整個少年時光,和他在一起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如父如兄如師如友,自己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可是他沒有辦法,從今往後,他走的每一步都帶着血的痕跡,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仇恨的味道,他的背後負擔着整個陸家,他沒有選擇,只能尋找,這樣的自己不配得到別人的善意。偷來的人生終究有還回去的一天,那個夜晚命運之神就已經擺好了他的棋盤,每一個人都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