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倉氏後人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揚粵城內
“王爺。”
朱紅色的窗格前站着一個男人,雖身着便服氣勢卻震得身後的人不敢輕易開口,只是他已經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半個時辰,從黑雲密布站到月上中天,他似乎在看着窗外被月光侵染的櫻花樹,只是花期已過只剩蔥蔥綠葉,又似乎只是漫無目的地在等待着什麽,摸不清他此時的心情,應該是糟糕的,可是又有點說不出的惆悵。一陣風吹過,衣角被帶起,他恍然一般轉過來,語調低沉
“還是沒有他的蹤跡嗎?”
“是,卑職在從化的驿站發現了陸大人的文牒,但是沒有查到使用過木牌的蹤跡,不過當日守城的領班和驿站的小厮都證明陸大人帶了一個仆從随行。”
說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王爺的表情,對方有些失落的嘆了一口
“他果然不願意用我給他的東西。”
“陸大人興許是進入了六王爺的領地,所以才沒有輕易用木牌。不過半月有餘,北方的消息有所遲滞也不足為奇。”
櫻遠之笑了一聲,那下屬立刻噤言。
“江也回來了?”
“是。”
“東西沒有找到?”
“是,帝君沒有更大的動作,那邊也說了那裏已是荒村,沒有人也沒有吟嘯樓的标記。”
“柒先生有消息了嗎?”
“回王爺,柒先生上次來信報告抓到莫從後就沒有再傳信來。”
“劉大人巡宮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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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巡過,一切平順,帝君也沒有多問,想來應該無事。”
“段老先生呢?”
“一直派人暗中監視着,最近沒有什麽異常。”
“紀相那邊安排得怎麽樣了?”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櫻遠之揉了揉眉心,滿臉疲憊
“仲天,你來幫我想一想還有什麽遺漏的。”
“回王爺,卑職覺得王爺已是算無遺策。”
櫻遠之沉默,緩緩轉向窗外,眼裏浸出滲人陰霾,
“那為何今晚我如此心緒不寧?”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櫻花樹的影子倒在白牆上,搖搖曳曳。
半晌他吩咐道
“算了,通知紀相,一切照舊吧。”
午後的西遞城不複往日熱鬧和喧嘩,南方小城的百姓本就貪圖閑逸,又正值一天中最為悶熱的時候,白晃晃的太陽惹得人心浮氣躁,街上除了頑劣不知疲倦的孩童,連讨飯的乞丐都在角落裏焉巴地窩在牆角,不論是走夫小販還是游手好閑之輩通通擠進茶館躲涼。
有錢的能用兩個銅板換得一個板凳一杯糙茶,沒錢的坐在地上檐廊喝着白水也津津有味,市井八卦高門密事民間志怪從這個人的嘴裏吐出來,又被另一個人的耳朵接進去。茶館中央的木臺上一個古稀老人正說着評書。
這老頭幹扁得只剩一層皺巴巴的皮挂在骨頭上,舌頭都捋不利索,一句話說出來能拐八個彎,嗓子破得不如一只老掉牙的銅鑼,顫抖的手連堂木都拿不穩,他一句話不說完就要喘上三口氣,衆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生怕他哪口氣提不上來直接倒在臺上,偏偏每次都停頓在最為關鍵的地方叫聽衆心焦不已。按理說這樣的說書人還沒開口就能被店家轟下去,可是此時每一個人都聚精會神的支棱着耳朵。且聽他說
“……最後一日時,盤古已是疲憊不堪,身軀已經化作日月星辰、電閃雷鳴,名山勝川,唯剩下一絲魂魄尚存人間,他的神識俯瞰着神州大地,只覺得天地間空寂一片,他恍然大悟世間缺少了勃勃生機,缺少了草木蟲獸,盤古決定将自己的神魂打破化為湖泊,那個湖泊就喚作巢湖,巢湖吸收了天地之靈成為滋養萬物的源泉,盤古害怕自己消失後這些生靈會失去保護,于是留下了最後一魄作為守衛者,盤古在開天辟地創世育物之後終于灰飛煙滅,這世上的第一個神就這樣消失。後來女娲造人,人類統領了世間,守護者為了保護巢湖中的生靈,與女娲達成協議,衆人永遠不能踏入巢湖一步,而萬物的後代會到人間為人類所用。據說只有繼承了盤古之魄的人才能讓巢湖現世,而其餘妄圖硬闖之人,都會被神明懲罰,受魂飛魄散之苦。”
下面一片寂靜,一個聲音在角落裏響起
“所以張大人是魂飛魄散了嗎?”
衆人嘩然,臉上各有千秋的看向老頭,那老頭顫巍巍地拍了拍堂木,罔若未聞,繼續着自己的催眠般半點起伏都沒有的調子。
“萬物的本源都在巢湖中孕育生長,後代長成之後會被守護者派遣到人間為人類造福。萬鳥之中烏鴉最為聰穎,它們不僅會銜石飲水,反哺老鸨,還汲取神力,俨然成為了飛禽之首,漸漸不願被困于巢湖,不甘受守護者差遣,它們偷偷來到人的世界,不願再回去。放棄巢湖的生靈将失去生長在巢湖的權利,烏鴉依然選擇留下,衆神發現了烏鴉的背叛,欲降罪,烏鴉的首領反駁即使是神也沒有奪取生命的權利,創造自己的神已經不在了,自己的種族可以自由選擇,而不是臣服于人類,衆神被說服,賜予了烏鴉幻力,自此烏鴉與人類成為水火不相容之勢。”
這話如同擲了一個打雷在大堂裏,底下的人早已瞠目結舌,為他的這番言論折服,敢情這扁毛畜生不是什麽忘恩負義的東西,人家的背信棄義和咱們人半點關系都沒有,連神仙都同意了的事情你一介凡人有什麽資格置喙!這老頭的離經叛道之言簡直是妖言惑衆罪大惡極大逆不道,要是放到都城裏随便一個字都是殺頭誅九族之罪,可惜這偏遠鄉野之地大家都沒有這樣的覺悟,只會紛紛感慨這老頭說書功力不怎麽樣奈何內容實在抓耳,感慨之餘還起哄着他再來一段,對于他嘔啞嘲哳的聲音也沒有那麽計較了。
只是那老頭端起面前的茶碗,慢條斯理地潤口咂舌,剛才緊閉的雙眼總算睜開,露出渾濁的眼球,這說書的老頭竟然是一個瞎子,他扶了扶袖口的皺褶,無神的眼睛不知落在何處,皺紋深如溝壑的臉上生出一絲邪氣,表情似笑非笑
“巢湖現世,必有亂。”
說完便顫悠悠地走下了臺,穿過人群,走到那刺目的日光之下,消失在街尾。衆人這才炸開了鍋,一時間人聲鼎沸。
“這老頭說的是個啥?”
“張大人真的死了嗎?”
“屍骨無存,他的那群走狗一個都沒活下來。”
“你怎麽又知道了?”
“我二舅今天早上去山上看了,一地的血衣,連肉渣都沒留下。”
“誰知道就是他們啊,興許是別的什麽人呢?”
“不會錯,昨晚宵禁,除了張大人還有誰會出現在宏村啊?”
“在哪兒找到的?”
“就是土沼澤那兒。”
“哦——”衆人一副了然的表情,“那這就怪不得了,誰他媽沒事跑到土沼澤那裏去送死啊。”
“他二舅不是去了嗎?”
“我二舅就遠遠看了一眼。”
“那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啊?看見沒有啊?”
衆人的重點放在了他二舅到底能不能不靠近土沼澤遠遠看見一地血衣上,誰都沒有注意一個瘦高的青年人站起來朝着那說書人的方向尋去。按理說那老頭早已走得不知東西,這青年人卻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幸好此時街上幾乎無人,否則他的裝扮一定少不了一番指指點點。大熱天的他一身黑衣裹得嚴嚴實實,不僅如此他竟然還戴了一頂兜帽,帽檐寬大蓋下來足足遮了他的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下巴,這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肌膚慘白得透出烏青,不像活人。
他七拐八繞了一番,終于在一間破敗的茅草房前停下了腳步,也不進去,直挺挺地站在門口,直到剛才熟悉的聲音在裏面響起
“草民不過一個說書人,靠着一張嘴勉力過活,大人您有大量,不要計較草民的胡言亂語。”
明明是求人的話,卻被他念得比白水還要死板,既聽不出惶恐也聽不出悔改。
“先生知曉巢湖。”
“那不過是草民為了謀生編出來的瞎話,巢湖是什麽草民一概不知。”
“先生知道烏鴉的幻力從何而來。”
“這位官爺,草民真的只是一個滿嘴謊話的說書老頭,什麽幻力什麽巢湖老夫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官爺請回吧。”
“先生怎麽知道跟着先生的是吟嘯樓的東西?”
裏面終于沉默,那青年人将兜帽摘下來,露出真容
“我不是吟嘯樓的人,那物為友人相贈,先生似乎對我苦苦追尋之事有所耳聞,若冒犯了先生還請先生見諒。”
此人正是伋川,只是細看他此時容貌就會發現異常,不僅臉色發青整個人還消瘦得顴骨凸出,他的眼尾長得超出常人,像被劃開,墨綠色的瞳孔幾乎占滿整個眼眶,鼻梁倒鈎,下颌骨似乎小了一圈,五官顯得更加集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不等屋內的老人有所回應,他就自顧自的走了進去。茅屋低矮破舊,裏面家徒四壁,一張破床上坐着那說書老頭,伋川看了看四周發現連一張板凳都沒有,一撩衣袍幹脆席地而坐,一只紙折的小人順着老人的褲腳回到了伋川的手中。老人嘆了一口氣
“你想知道什麽。”
“為何巢湖現世,必有亂。”
“因為之前每一次巢湖現世之後,天下都大亂。”老人的聲音如同小刀在牆壁上劃過般刺耳,伋川卻聽得坦然,他絮絮叨叨地回憶起上一次的大亂。
“二十年前,我是城西雲來茶館裏的一名說書人,那時我在臺上說的是當時西遞城最厲害的土匪莫老大的事跡。莫老大是軍隊出身,攔路打劫殺人越貨的勾當幹得比誰都上手,城裏的商戶無不受其害,在官府決定剿匪後紛紛出錢出力欲除之而後快,衆人聽完都要罵上兩句以解其恨,除了一個人。”
“那年輕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氣度非凡器宇軒昂,他私下找到我給了我銀兩問我哪裏可以找到莫老大,我只不過是一個說書人,如何知道莫老大的藏匿之處,自然稱自己并不知曉。那人笑道‘你是倉氏的後人,自然什麽都知道’。”
說到這,老人長長的嘆了一口,臉上全是灰敗之色
“我當了大半輩子的說書人,幾十年來只有兩個人識破了草民的身份,一個是你,一個便是當年那位。”
倉氏,相傳為倉颉的後人,天文地理生前身後事無所不知,從先秦時代就是王侯将相争相拉攏的對象,擁有一個萬事通一般的軍師在諸雄争霸的時代如虎添翼可立于不敗之地。只是這個氏族最終卻走向了滅亡。任何一個帝王都不會允許一個勘破天機幾乎接近神的人成為自己的臣子,慧極必損,□□時倉氏有多重要事成之後他們就有多危險。坐在最高處的上位者害怕若這樣的人被敵人所用,自己的政權頃刻間就會被颠覆,最保險的做法就是殺了他們,死人才沒有威脅。倉氏的後人不再涉足朝堂,只是為時已晚,瘋狂的屠殺讓這個上天賦予的姓氏終于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裏,不再被人提起。
“我沒有想到他識破我的身份,措手不及,只好告訴他莫老大的藏身之處,他帶着我找到了莫老大,那時我才知道他是誰他要做什麽。”
“我雖然流着倉氏的血,但是我的家族早已被毀滅,族人寥寥無幾,我的能力大打折扣,不過比平常人強上那麽一星半點而已,但先人傳下來的警言卻牢記在心,我極力阻止了他重現巢湖的做法,他卻一意孤行,更逼迫我研究控制烏鴉的方法。鴉類是不能踏入巢湖半步的,卻會被巢湖的氣息所吸引,我們提取出巢湖之氣置于宏村附近,烏鴉就會在此盤旋,将仙境與人間相連這本就是逆天之行,莫老大貪念縱鴉之力成為了媒介,那以後他雖然能讓烏鴉為他做事,日日都要受到魂魄與肉身分離的痛苦,也不能遠離巢湖之氣,而那個年輕人也沒有達成自己的目的,我也因為巫術反噬被毀去了雙眼。”
“年輕人離開了西遞,巢湖消失,而第二年北方最大的鴉患就爆發了。那真是人間地獄,”老人的眼前不知出現怎樣的場景,不禁打起了寒顫,“鴉群離開自己的栖息地,瘋了一般攻擊人類,不論是百姓還是官兵通通淪為烏鴉啄食的獵物,人們的眼球被活生生地剜出,每一個指頭都被叼走,數十只烏鴉撲在上面連人都看不見,身上沒有一塊好肉,最後只剩下滿城白骨。五城淪覆,沒為廢墟。”
“從古至今……”
突然老人停下來,恍然意識到什麽似的對着伋川招了招手,
“過來,讓我摸摸你”
伋川靠過去,老人瘦骨如柴的雙手一點點摸過伋川的臉,突然他受驚般的縮回去,不住的顫抖,仿佛碰到的是什麽洪水猛獸
“你是?你竟是!”
“是命,都是命。”他發狂般地大笑起來,如同風魔九伯,顫顫巍巍地喊起來,“殺了我們有什麽用,殺盡天下蒼生該發生的事情也一定會發生,愚蠢,愚蠢!哈哈,妄圖與天鬥,自不量力,自不量力。”
誰知道他在說誰愚蠢?也許最愚蠢的是明知道天機不可洩露卻妄圖改變歷史軌跡的倉氏一族。伋川平靜地看着眼前癫狂的人,不發一言。
明明屋外還是豔陽高照,屋內卻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