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派公幹
沈伋川,這三個字在陸琛的腦子裏過了好幾遍,沒有任何頭緒,現在能給他打上的标簽只有三個字‘老騙子’。
一派胡言。陸琛覺得要不是對方蠢,就是自己被低估了。看他的謊話編的有理有據應該不是個蠢的,這讓陸琛不由切齒‘居然被低估了’。
他的第一個破綻在于,昨日他在昏迷中給他上藥之時,陸琛發現對方的衣物是上好的雲綢,這種綢緞多在南朝,北國只有都城安邑和少數沿海郡城才有,絕不是一個商戶之子逃命之人可以穿的。而且陸琛觀察過他的手,虎口和掌心多有老繭,說明他是習武之人,他的叔父如此防範他怎可能讓他習武,他說和母親艱難生存,也不可能去武館,這兩句話都是說謊。
其次自己的父親雖然會救一個被烏鴉攻擊的小孩,但他絕不會看人處境艱難就留下玉牌,讓他有困難就找自己。陸節為人剛正不阿,最讨厭依附之人,常常教導陸琛人要學會自救,不要坐着等死。他不會要人報恩,也不會讓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助自己。
再次,若他打聽到父親已死,他就不可能在城內打聽到陸節的兒子住在哪兒。因為在尋常人眼中陸家已經被滅滿門,自己早已是身死之人。他逃命至此,不可能到官府查問,只能向百姓打聽,百姓怎麽會知道陸節的兒子住在這裏呢?
最後,根本沒有什麽殺手。他的确有忠仆,他的忠仆此時被關押在吟嘯樓典獄間的地下室裏!他身上的傷口是葉紀的麟嘉刀所傷,麟嘉刀是上古神刀,與普通的兵器不同,所以流的血遇漆粉顏色不變,前天夜裏他混跡在那三百只鴉中,葉紀看見的那兩條腿很有可能就是他的。
但是他變回了人形,身上也沒有惡臭,難道他是一只烏鴉?陸琛沒有看出,而且他願意陪對方把戲做下去的原因是他說的話有一半是真的。
最真的就是那本書和那枚玉佩。陸節生前的确随身攜帶一本《增廣賢文》,他極愛這書,曾經淘到過一本前朝孤本,愛不釋手,随時翻閱,自己曾經經常見到,那人剛才拿出的那本不疑有他。而那玉佩本是一對,父親母親各有一枚,母親臨死前曾經交給自己她的,也算是為數不多的遺物,陸琛常常把玩,剛才那一枚從材質做工都與自己這一枚一模一樣。
第二真的就是他說永和九年他在皖州見過陸節。那時南朝北國關系十分融洽,不僅商運通達,更有北帝提議舉辦一個拆鴉人的交流會,邀請了南北兩邊有名的拆鴉人前往。此事十分隐秘,若非陸琛對小時候的事情印象深刻,根本不會知道,他們表面是去交流心得,實際上被聚集在安慶府驅鴉,若沒有親眼見過,外人不可能知道這段經歷。
第三就是他重遇父親,若他沒有在時間線上撒謊,那他重新見到父親的時間正好就是陸家被滅門的時間,他在哪裏見到父親,父親那時和誰在一起,對他說了什麽,這些他會一一從那人嘴裏套出。
他覺得自己的父親肯定和沈伋川有淵源,雖然他不能分辨對方的忠奸,也不清楚對方接近自己的目的,但是父親若真的把自己的東西交給過他,那此人應該不算太壞,即使他真是一只烏鴉,陸琛也不願意放過線索。
太久遠了,遠到自己可以放下一些東西,他只是想知道真相罷了。陸琛嘆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而這座院子裏還有一個人沒有入睡,沈伋川在黑暗中睜大雙眼,那雙眼睛細看竟然透着瑩瑩綠光,不明朗的情緒蘊藏其中。
第二日清晨,陸琛起來時,沈伋川已經做好了早飯等在桌前,他笑了笑
“沈兄為何如此客氣,這些雜活我也可以幹。”
“小公子事多,怎麽能幹這些,我沒別的本事,也就這飯菜做得還算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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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早飯後,陸琛簡單的指點了一下沈伋川,又留了些銀錢給對方,這才走。陸琛出了門才深呼吸了幾下,一定要早點戳破他的謊言,剛才對方點頭哈腰的架勢實在招架不住。
今日是自己值班,進了樓先去郎中令應個卯,正是散朝的時間,人有點多,陸琛不欲擠成一團,退在一個陰影處等候,正無所事事旁邊有斷斷續續的聲音
“……又吵起來了。”
“不至于吧,帝君之前不是已經下令了嗎?”
“時局不同了。”
高深莫測地嘆了一口氣
“帝君還是屬意……”
“你不要命了!”其中一人低聲喝道,“妄議儲君是滅九族的重罪。”
兩人噤聲,大概心中默念了幾句‘祖宗保佑’,過了一會兒剛才喝住同伴的人倒是開口
“我其實也是主戰的,北鴉越了境,後患無窮。”
“可是誰敢打?淮河一觸即發,稍有不慎戰火就引到沿海。”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怪不得……”
‘咳’,陸琛刻意出了點聲,兩位低聲交談的大人驚覺背後有人,轉過頭看見他,面面相觑,陸琛坦然的見禮
“陳大人,劉大人。”
“原來是陸大人,陸大人今日輪值?”
“是。”
“辛苦了,辛苦了。”兩人趕緊腳底抹油。
陸琛好笑,也不攔下他們,自顧自上前簽下自己的名字。
南朝北國自古以秦嶺淮河為線一分為二互不幹涉,只是近幾年來北國烏鴉數量劇增,南邊溫度适宜更利于生存,這些長翅膀的畜生才不管你國境劃在哪兒,很多都往南飛,擾得百姓苦不堪言。派兵就意味着在兩國交界處動火,北國不可能眼巴巴地就這麽看着,到時候南北一齊增兵,烏鴉還沒有解決,局勢只會一觸即燃;但是放任自流,北朝境內烏鴉增多,吟嘯樓的壓力只會更大,根本不能保證境內安全。朝廷就此事已經吵了好幾回,三皇子是吟嘯樓樓主自然主戰,六皇子是東南王不願把戰火引到自家門口只能主和,朝中大臣光是站隊就站了好幾個月,事情根本沒有解決,帝君上個月調派一萬精兵守防,算是中和了一下大家的意見,當了一回老好人,不過聽這個意思,有人并不買賬。
這些和自己關系不大,他從來就是聽小道消息,只是這些人忌憚自己會給三皇子打小報告不願在他面前議論,所以只能拼湊個大概,陸琛想着就走到了自己房間。
“恩?”陸琛在桌上看見了被打回來的巡宮安排,連忙招進來一個小厮
“去通傳一下,我要見樞密使大人。”
“是。”
陸琛看着那個紅色的印戳不由皺眉,巡宮每月有三次,這是慣例,三皇子照例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為什麽要駁回呢?
揣着一肚子疑問進了樞密院
小厮告訴自己櫻大人有客,陸琛示意自己等一等,打發他下去。
就一小會兒,門就被拉了一個縫,就像客人要走之前臨時想起什麽,陸琛聽見一個人說
“他怎麽也撇不幹淨……”
“紀丞相。”
紀丞相沒想到有個人站在門口,還是陸琛,明顯楞了一下,也幸好裏面傳來聲音:
“進來”
陸琛恭敬地低着頭,等對方離去以後才進去。
“你是來問我駁回巡宮一事嗎?”
“是。”
“此事暫時不用你負責了。我有別的任務交給你。北國鴉患頻發,他們沒有專門的衙門,處理起此事來多有拖沓,邊境已經被烏鴉騷擾了很長時間,你去北邊調查一下,我已經讓典客和北國鴻沽寺聯系,你去協助他們吧。”
“可是都城的安全……”
“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兵部尚書調一批禦林軍過來,他兼任執金吾,你在外期間的一切事務都暫時由他負責。”
“是,屬下領命。”
“好好幹,你外派回來,我也好找機會給你升官。”
“多謝大人提攜。”
三皇子卻嘆了一口氣,繞到陸琛的面前來
“琛兒,你一定要和我如此客氣嗎?”又嘆了一口氣,聲音更低了一些,拿出一塊木牌“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出門辦事也輕松一些。”
陸琛盯着牌子上的‘櫻’字,僵持半晌,終于還是接下牌子
“謝謝你,遠之。”
出了樞密院,陸琛吐了一口氣,想要把什麽濁氣排出。他看了看手中的牌子,把它收到了袖口裏。
沒有巡宮之事,明後日自己又要出差,自然不用再去辦公,派人去找葉紀對方也正在忙,可是此時回家就要面對那個老騙子,陸琛內心又不太願意,只好在街上溜達,一不留神就溜達到了廉樂巷。
他并沒有進去,而是在巷口找了一間茶館坐在裏面,望着街道出神。
去協助北邊實在出乎他的意料,現在看來櫻遠之是妥協了?還是這是帝君的意思?他不太明白。而且為什麽把自己派出去公幹。執金吾只負責都城安全,這是歷朝歷代傳下來的慣例,即使自己和櫻遠之私下有往來,外派執金吾也實在說不過去。不巡宮自己就沒有辦法調查廉樂巷出現異光一事,自己的報告裏應該提及了此事,櫻遠之卻絲毫沒有在意,這是為什麽呢?
忽然幾個幼童嬉鬧着從巷中跑出,陸琛不由一愣。都城內除了那些有家學的大戶人家外,幾乎所有的有頭臉的父母都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廉樂巷來開蒙讀書,自己曾經也來過一段時間。那時自己還是一個狗都嫌的調皮小兒,上課只知睡覺吵鬧,經常帶回去的先生責怪的評語,然後就被父親拘在書房裏抄書,他不愛抄書,趁着大人不在,上蹿下跳,有一次好奇甚至把父親書桌上的一盆花草啃了一半,氣得父親要抓他過來打板子,母親連忙攔住,又怕他吃出什麽毛病,讓他吃了好多韭菜,他撒嬌說不喜歡韭菜的味道,蓮姨就把韭菜做成韭菜餡的餃子。蓮姨是他家的廚娘,做菜最是好吃,自己已經多年沒有吃到了。
陸琛忽然想到家中那個老騙子做的飯菜,也很有滋味。
“唉。”
自己已經多年不回憶往事,大概是見到父親的故人,才會這般觸景傷情。他付了錢,慢慢朝巷子深處踱步。
廉樂巷位于老城區,至今已有上百年歷史,兩邊均是碧瓦灰檐,柳門竹巷,偶有幾個書生打扮的少年人從旁經過,陸琛摸了摸古磚上的青苔,神情恍惚地看着一個緊閉的院門,又繼而往前走,一只鳥撲棱着翅膀不知從哪個院子裏飛出來,陸琛抽了抽鼻子,若有所思。
在巷子轉了一會兒他就離去,離去之前還在巷口買了一串糖葫蘆。
一進院門陸琛就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桌上果然擺好了飯菜
“今天我去了一趟集市,買了些菜回來。”
“你不怕再有殺手潛伏在附近嗎?”
沈伋川楞了一下,苦笑道“我的忠仆沒有回來,昨日也沒有人找到這裏,他們想必都死了吧。”
唔,沒死,都被自己關起來了而已,陸琛心想。又忽然好奇起來,那些烏鴉身上的毒沈伋川是否知情?若不知情他是否忍心用三千人的心智換回自己活命?若知情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麽,竟然讓三千人甘願為他犧牲至此。他想起那只烏鴉臨死前的眼神,到底他們為什麽拼死把沈伋川送到自己這裏來呢?
“我明日起要去北邊公幹,你可自便。”
“我自然跟着小公子。”
“哦?我要去的可是北邊,你不怕你叔父再次發現你的行蹤。”
“不怕,”沈伋川凜然,“我說了要給小公子當牛做馬,怎能貪生怕死,再說小公子武藝高強,一定會保護我的。”
“你怎麽知道我武藝高強?”
“小公子昨日說的護我周全難道是框我的不成?”看見陸琛張口結舌的樣子,沈伋川奸計得逞的笑道“小公子有很多武學書,牆上挂有佩劍,自然有武功傍身。”
陸琛诽腹,這個老騙子花樣還挺多
“你身上還有傷,可受得住?”
“小公子放心,我絕對不會拖累小公子。”
“既然這樣,那你就跟着吧。”
晚上兩人各自收拾行李,不過說是各自,沈伋川唯一的財物那件雲綢的袍子已經被血染得不成樣子,只好由陸琛準備兩個人的東西,這一窮二白之人又在旁邊撺掇着陸琛帶上炊具,路上可以解決餐飲,一來二去那包裹比預料中的重了不少。沈伋川在旁邊保證一路上他來背這些行李。陸琛根本不想理他,只盼着把這老騙子的話套到就暴打他一頓。
一夜無事。
第二日,陸琛本應該去吟嘯樓領取馬匹,但是考慮到帶着一個沈伋川,他只好自己去馬場租了兩匹馬。出城門時陸琛遞過自己的腰牌,守城人查過後又看着沈伋川
“這位……”
“這是我的仆役,難道我的人還需要查嗎?”陸琛冷聲道
“下官不敢,”守城人連忙低頭,想到這是出城又不是進城,大人願意帶誰出去就帶誰出去,出了城門發生什麽事都和自己無關,何必得罪這位陸大人,一咬牙終于讓出路來:
“下官恭送陸大人。”
陸琛和沈伋川一前一後出了城門,而揚粵城朱紅色的大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