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人現身
陸琛這個小院不大,陳設更是簡單,內屋不過一桌一椅一張床,而此時此刻屋子的中央居然躺了一個人。觀察片刻,發現對方毫無反應,且房內彌漫血氣,應該已經昏迷。陸琛掌燈湊近查看。
這人應該二十餘歲,失血過多面色如金,眉頭緊皺,腰側的衣袍已經一片血紅,恐怕再耽誤一會兒人就沒命了。陸琛從外屋找來金瘡藥和紗布,先将人挪到床上,小心剪開他的衣物,露出傷口,傷口頗深,似被利器砍傷,此時看去還有血沫往外湧,陸琛先清洗了一下傷口,又将金瘡藥塗抹在患處,用紗布纏裹好。
此人身着衣物已經面目全非,陸琛猶豫還是給對方換了一件,又去處理方才他暈倒之處的痕跡,他先去廚房取了一些煤灰倒在那一塊血跡之上,後用簸箕掃除污物,而白日三皇子賞賜的果子正好拿了兩個來取汁液噴灑在房內,血腥氣方才消去不少。
處理好這些,陸琛又去淨室內洗漱一番,才終于坐下來重新觀察起這人。看他外貌雖然清秀,輪廓卻比一般的南朝人要深,應該不是本朝人。除了好奇對方的身份,陸琛更想不通這人為什麽會出現在自己的房內。
吟嘯樓雖然是軍政要地,卻建在市井之地,可能初建之人以為樓中多有奇人異事,需要接接地氣中和一下。除了吟嘯樓所在的那條街外周圍全是普通百姓,樓中官員嫌棄這裏魚龍混雜很少有宅邸選在周圍,而自己這個院落是為着職務之便,特地選在吟嘯樓不遠的兩條街外。
尋常百姓家中若出現這麽一個無名血人,肯定吓得雞飛狗跳立即報官,而此人明顯是被藏匿在此處的,一定不想被閑雜人等發現自己。他的傷口如此之深,若要靠自己尋進來,房間中免不了有血滴遺留,可是剛剛陸琛查過,除了他躺的那裏,別處再無痕跡,而且藏他之人仿佛不怕麻煩似的還要把他放在內屋,生怕院子的主人回來時帶有客人,一進外廳就發現此人。這一系列動作就好像這個人是特地放在這裏,就是為了讓陸琛發現一樣。
将一個受重傷的瀕死之人藏在多為尋常百姓聚居之地的一處當朝官員的家中,不可謂不奇。
況且是這裏。
陸琛若住在老宅,那這一切還有可能說得通,陸家世世代代都是拆鴉人,積攢下來了不少法器,這些法器據說帶有特殊的氣息,可能會被有心人察覺。但是這裏?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就再無他物了。
陸琛冥思苦想不知緣由,不由有些煩躁,他留下此人自然有他的用意,只怕就算他真的醒轉過來,也不會開口說真話。線索只有這麽多,陸琛覺得自己可能錯過了什麽,卻怎麽也抓不住。
陸琛等了一夜也沒有等到這人醒來,天灰蒙蒙亮時,陸琛只好起身做了些簡單的便食放在桌上,又在屋子周圍加了幾個禁忌咒術,只盼他醒來時想着對自己這個救命恩人親自道一聲謝謝,而不是一走了之。
吟嘯樓內,陸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查看昨夜的巡邏報告,勾出幾個有疑之處把自己的副官叫進來
“近日可有什麽不尋常之事發生?”
“回禀大人,并沒有。”
“那連着幾夜,城西廉樂巷深夜出現亮光是怎麽回事?”
“這,”那副官瞥了一眼陸琛的臉色,連忙跪下“是屬下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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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琛用手敲了敲桌子“起來說話。”
副官抹了一把臉,站起來弓着腰
“廉樂巷這幾日每日淩晨三時左右,都會出現異光,亮度很低,若不是在深夜很難注意到。只是這異光每次出現的位置都有些差異,時間又極短,屬下們雖然在那守了兩夜,依舊沒有找出是從哪個宅子裏發出來的。”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屬下也不敢輕率搜查。”
陸琛沒有說話。揚粵城分八個區四個門,除了北面是皇城暫且不提,其他幾個區都有自己約定俗成的功能,像廉樂巷所在的安平區大多是教館學堂之類的地方,按理說也沒什麽不能查的,偏偏這裏出過幾個帝師,本朝尊師重道,這個地方就特殊起來,更何況住在那裏的都是學究大儒,貿然派兵進去搜查,恐怕第二日帝君的桌上就堆滿了自己的彈劾報告。
這事确實比較棘手,這段時間都城并不太平,讓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肯定是不可能的,大概只有借着過段時間的巡宮探查一二。揮揮手讓人下去,想着要趕緊把巡宮的流程和人員安排報上去。
正拟定着名單,牆上的石板忽然出現一行文字,陸琛見狀收拾了一下手上的活路,走了出去。
昨日典獄間所在的那個院落對面有個不起眼的房間,僅僅是路過也能聞到裏面飄出來濃濃藥味,若有好奇之人探頭探腦,幾日內必回感覺身體不适,所以很多人都對它避而恐之。
而此時陸琛就站在裏面,雙手交握在前,十分恭敬的樣子
“這是你從哪裏弄來的?”
“學生查案時無意獲之。”
“啧,你這臭小子,在我面前還裝神弄鬼。”
陸琛面前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不過這老頭坐姿極為不雅,态度更是吊兒郎當,兩只手指夾着一片黑色的羽毛。
“這種毒草名為大茗不算罕見,不過只有北國丹丘才有。內服外用七天,中毒者會自生羽翼,化為鳥型。只是這個施毒者太過歹毒,居然用自己的功力催熟毒草,不僅毒性大增,中毒者會漸漸失去人的意志,變成真正的烏鴉。”
“這些烏鴉發出惡臭,是否中毒有關嗎?”
“他們會越來越臭,這說明毒發的越厲害,等不再有臭氣之時,就是他們徹徹底底變成鳥的日子,永遠不會恢複原來的模樣。”
陸琛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麽
“老師,麟嘉産生的傷口和普通刀劍造成的傷有區別嗎?”
老頭挑眉“怎麽,葉紀又惹禍了?”
“學生只是好奇。”
老頭一頭紮在身後的櫃子裏,劃拉半天找出一個土瓶子,遞過去
“這個粉末與血相互觸碰,若血液變色,則是普通刀劍。”
陸琛小心的将瓶子裝在胸前,正準備告辭,那老頭忽然語重心長的說
“阿琛,萬事需謹慎。”
“學生謹聽教誨。”
陸琛從房間出來,轉身走向了典獄間,今日的惡臭又更上一層樓,只是聽了剛才的話陸琛也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
“提一只烏鴉到化氣室。”
化氣室裏面只有一張桌子,此時上面放着一個關着烏鴉的籠子,陸琛從袖中掏出一張符咒貼在籠子上,才打開門把那只烏鴉捉出來。那烏鴉不知是因為中毒還是被關了兩日,有些恹恹的,陸琛等了半天也不見反應。
奇怪,陸琛心想,典獄間被施了特殊的法術,所有幻力在裏面都會失效,而化氣室是唯一可以變成人形的地方。一般審問時,都要貼上一張強迫烏鴉變為人形的條子,畢竟還是用人的語言交流起來方便些,此時卻沒有什麽反應。難道是藥力太強,一張符咒不夠。
陸琛疑惑着又加了一張上去,突然那只烏鴉狂躁的扇起了翅膀,卻飛不起來似的,只在桌上撲棱,陸琛連忙抓住他的羽翼,只見那烏鴉的眼睛此時已經變成血紅,死死的盯着陸琛,鳥喙不一會兒居然流出血來。
那鳥已經不再掙紮,眼睛裏像聚集了所有最後的力氣,陸琛不由震住,随後這鳥就沒了動靜,死不瞑目。陸琛的手并沒有移開,剛才那一眼,陸琛只在人的身上看見過,不是怨恨,而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給別人後所流露出赴死的決絕。
那只鳥,不,那個人,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生不如死的境地嗎?他作為人類的最後一刻想要拜托自己什麽?
陸琛下班時心情不算愉快,穿過嘈雜的晚市,看着來來往往的人,這些人如果知道自己馬上就會變成只能吃腐肉的烏鴉,會有什麽反應?害怕,還是驚慌?不管怎麽樣都不會有坦然接受的吧?
回到家中,陸琛居然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氣,他驚異的看着正在擺放碗筷的人。
“回來了?”
昨日自己救起之人居然站在屋子裏,那人還沒有完全恢複,臉色依然慘白,不過精神倒是很好。
“你做什麽?”陸琛的确大吃一驚,這人不僅沒有跑,居然還有閑心做飯!
“快過來吧,我不方便出去,就随便做了一點,你嘗嘗。”
陸琛冷着臉一動不動,那人無奈的笑了笑
“你都願意救我的命,難道我還會毒害你嗎?先過來吃點吧,吃完你再問我。”說完主動用筷子夾了一小撮菜送到嘴巴裏。
看着對方的樣子,陸琛沒再堅持,坐過去端起了碗筷。那人也不再搭話,兩人就一直沉默。陸琛面無表情地咀嚼,心中卻大為感慨這世上大概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自己不會做飯,大部分時間都吃大鍋飯,有時候給自己下碗面都能把廚房燒了,頂多去葉紀家打打牙祭,這人居然還有這麽好的手藝,而且自己偏愛甜口,這人做的飯菜恰恰好和他口味。陸琛覺得自己的胃先背叛了自己。
吃過飯,那人坐在陸琛面前,正打算開口,陸琛擡手制止了他
“先給你換藥吧。”
“好。”
陸琛拿了一條新的繃帶,取下染了血的繃帶後先觀察了一下傷口,那人輕聲咳了一下,陸琛後退了一步,看着光着上身的人說
“你自己來吧。”
說完就出去了。人在裏面換藥,陸琛則展開就繃帶,掏出那個土瓶子撒了一點粉末上去,皺着眉看着繃帶顏色半點未變。
換好藥後,那人果然坦白了自己的來歷。
“我叫沈伋川,是北國遼陽郡亭林縣人,家中世代經商。我父親原是家主,可後來因病去世,我的叔父便取而代之。沈家有一枚特殊的印章,憑此印章可以随意調用家族的財産,這個印章在我祖父當家時就下落不明,我叔父卻一直覺得印章被悄悄傳給了我父親,我父親死後,他又懷疑印章在我手裏,我和我娘不得已搬離了本家,到了皖州居住,皖州在我七歲那年也就是永和九年曾遭遇鴉患,我被一大群烏鴉攻擊,是你的父親陸節救了我。”
陸琛擡頭看了他一眼,沈伋川誠懇的說到
“恩公樂善好義,不僅救了我,看見我和我娘親處境艱難還留下了一筆財物,臨走時更留了一本書給我,鼓勵我向學。”沈伋川從懷裏掏出一本皺巴巴的書,陸琛瞥了一眼,是《增廣賢文》
“我曾經問過恩公的名字,恩公卻不願告知,我悄悄尾随恩公,看見很多人與他同行,并叫他陸大人。後來我的叔父假意接我回去,實則想控制我找到印章,我為了養活自己和娘親只好忍辱負重回到家族開始走南闖北的做生意,在一次行商過程中,我重遇恩公。恩公見我處境艱難,十分痛心,卻說自己要務纏身不能馬上助我,于是給了我一塊玉牌,并告訴我地址,讓我有什麽困難都可以找他,那時我才知道恩公叫陸節,是南朝的一位大官。”
沈伋川又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塊玉牌,放在陸琛的面前,陸琛一眼未看,只問他
“那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沈伋川神情悲痛
“我從未想過,恩公竟然已經離世,小公子一定節哀。”
“我爹已經死了十五年了,你的節哀太晚了吧。”陸琛絲毫沒有被對方的眼淚打動,沈伋川沒有在意陸琛的諷刺,忽然起身跪在他的面前
“求小公子救我一命。小公子有所不知,我見過恩公那一面後,就再也沒有走出過亭林縣。”
陸琛挑眉,沈伋川接着說
“我叔父将我軟禁在家,逼問我印章下落,我從未見過那什麽印章,自然無法告訴他,誰知他居然喪心病狂想謀害我和我娘親,我娘為了救我,喪生歹人手下,我雖然逃了出來,也過了幾年東躲西藏的日子,前段時間,我叔父不知從哪裏得知我的下落,竟然派出殺手,我所幸還有幾個忠心的下人,被逼無奈下他們與我一同逃到了南邊,想求恩公援手,誰知找到恩公舊所才得知恩公早已仙逝十幾年的消息。”
說着沈伋川再次落淚,陸琛雖然沒有說話,神情卻緩和不少
“我在城內停留了兩日,本想祭奠恩公,順便找到恩公後人以寄哀思,誰知那殺手居然一路追殺我到了這裏,我身受重傷,忠仆在情急之下将我藏匿在小公子家中,本想殺掉殺手後再将我接回,可是此時此刻我知道,我的忠仆與殺手大概是兩敗俱死了。
那沈伋川停頓片刻,忽然行大禮撲在地上”
“恩公當年救人于水火之中,我無以為報,連恩公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是我之大過。只是我實在走投無路,只求小公子收留我,我做牛做馬償還你和恩公的恩情。”
陸琛臉上有些動容,猶豫片刻,扶起他來
“你先起來吧,我沒有收留下人的習慣。”
“是我對不起恩公一家,不能做些什麽,還給你們帶來了這麽大的麻煩,若小公子不願收留我,我絕不會賴在這裏,無論怎樣我總歸要活下去,活下去有朝一日小公子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萬死不辭。”
“唉,你不必如此,我父親當年救你也不想你報效萬一,我若狠心不救你或者把你當牛當馬,我父親也不會同意的。你若實在沒有地方去,就留在我這裏吧,我沒什麽本事也算是能護得你一二。”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不必叫我公子,我單名一個琛字,你比我大,喚我琛弟即可。”
“萬萬不可,你和恩公已經幫我太多,我不能如此逾越。”
兩人就名稱上拉拉扯扯半天也沒有結果,陸琛只好放棄,安排他睡在外廳,自己熄了燈以後,也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