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潛伏
來到這個世界這麽久, 出宮也有過好幾次了,但都是公幹, 這般閑散逛街還是第一次。
寒冷的天氣絲毫影響不到雲舒一行人逛街的熱情, 他興致勃勃地看着四周行人和店鋪。
沈月霜也很興奮,雖然是土生土長的京城貴女, 但這樣不帶侍女走在大街上, 還是第一次。反而謝景面色沉靜,目光掃過一間間店鋪,反複思量着今晚的計劃。
她這樣熱切地期盼着出宮, 當然不是為了逛街散心,最重要的是她想要聯絡宮外的勢力。
這十年的拼搏, 從鮮血橫流的戰場到殺人不見血的朝堂, 他不僅在明面上建立起了龐大的班底, 暗地裏也有一股江湖勢力。建立的初衷是打探一些京城的情報,所籠絡的也都是一幫江湖人士。
為了行動缜密, 這股勢力是徹底兩頭保密的。也就是說, 心腹如江圖南他們, 也不知道自己在暗地裏有這樣一股勢力。而這股勢力中的人, 也不知道他們的幫主是權傾朝野的楚王,如今新登基的皇帝。甚至不知道幫主是男之女,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是戴着面具出現的。
這就給了現在的她可乘之機,将這股勢力收入囊中,自己就不是孤軍奮戰一個人了。
正想得入神,突然一支紅彤彤的東西出現在面前。
謝景吓了一跳, 停下腳步,就看到雲舒站在面前,舉着一串糖葫蘆在自己鼻子底下晃了晃。
旁邊沈月霜也拿着一只糖葫蘆,正小口小口咬着,滿臉餍足。
謝景只能道了一聲多謝接過來。
“在想什麽?”雲舒也拿着一支糖葫蘆,一邊吃着,小聲問道。
“沒什麽。”謝景随口應付着。
旁邊跟随的幾個東錦司高手忍不住擡頭看了她一眼。這易素塵得寵果然名不虛傳,竟然能跟皇帝這種态度說話,只怕幾位娘娘在皇帝面前都沒有這麽放肆吧。還有皇帝對這位的寵愛,竟然毫不在意她的無禮,還肯陪着吃這種小女孩喜歡的糖葫蘆。
謝景注意到了,嘴角微抽。他已經不抱希望這些蠢笨的家夥會發現異樣了,畢竟連江圖南那種智商的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只是自己也要警醒些,跟這家夥相處久了,不自覺就松懈下來。
盯着糖葫蘆,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其實也不是那麽讨厭。
幾個人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前面傳來劇烈的女子尖叫哭喊聲:“救命啊,救命啊!”
很快被氣急敗壞的喝罵打斷:“臭婊、子!救什麽命,你是我花了三十兩銀子買來的!”
中間夾雜着拳腳打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響。
雲舒皺起眉頭,走了兩步,立刻看清楚前頭發生的事情。
在一家燈火輝煌的高樓門前,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漢子,正狠狠打着地上一個年輕女子。雨點般的拳頭下去,女子很快發釵淩亂,嘴角溢血。
一邊打着,中年漢子還想要将女子往樓裏拖拽,奈何女子抱着門前的柱子,死活不從。
雲舒擡頭看去,高樓門上橫着一個匾額,寫着“倚紅樓”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內中人來人往,劃拳酒令不斷,脂粉香氣飄逸。樓裏幹什麽營生的不問可知。
見雲舒神情不悅,立刻有太監扮成的小厮上前喝道:“當街行兇,還有沒有王法了?”
“你們管得着嗎?”中年漢子放緩了拳頭,掃了雲舒幾人一眼。
這等江湖上厮混的人,一眼就看出雲舒是主人。上下打量衣着配飾,都只是中等富戶模樣,便冷笑一聲,“關你屁事?奉勸一句,少管閑事可保平安。這婆娘可是我花了三十兩聘金買來的。”
雲舒蹙眉道:“既然說是聘金,就是明媒正娶,她是你的妻子?”
“是啊,那又怎麽樣,老子欠了債,若是還不上,就要砍手跺腳,只能把這婆娘賣了抵債。”
女子大哭起來,“你當初求娶的時候,立誓一定會善待我,如今我父母俱亡,你就将我的嫁妝敗光,又日日在這裏狂賭爛嫖,欠下的債竟然要将我賣入這見不得人的肮髒地方來。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中年漢子大怒,一記耳光甩下去,女子被打得半邊臉腫了起來。
“臭娘、們,要不是你整日裏唠叨,我怎麽會日日破財,幾個月都不見翻本的。”
雲舒怒道:“國朝律令,縱然奴婢也不能濫用私刑,更何況是妻子。”
中年漢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哪朝的律令,不會是前頭大梁朝的吧?哈,告訴你,管你哪朝哪代,男人教訓自己婆娘都是天經地義!”
雲舒怒極反笑,“難不成娶了一個女子,就從此可以任打任罵,發賣殺害都天經地義了?”
這邊的動靜已經吸引了不少人注意,有些人見那女子形容萎靡,也有些同情,卻無一人出言阻止。
若是擄掠良家女子發賣,自然有官府處置,但如今這男子賣的是自己妻子,便是天經地義的。
倚紅樓門口也站着幾個龜公護衛,笑着打圓場道,“黃老六,你也別太重手,若打壞了,能值幾個銀子?”
又有人朝雲舒笑道:“這位小公子若是可憐她,不如多來咱們樓光顧她兩次。生意好了,自然忘了前頭的傷。”
“可不是嘛,咱們樓的姑娘可是極會服侍人的。”
雲舒看着年紀輕,意氣重。在這等人眼中,是最好的肥羊。
黃老六上前繼續拖拽。
“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從的!”年輕女子哭喊着。
雲舒還想要再開口,卻見謝景上前,飛踢一腳。
也不見她如何用力,就看到倒黴的黃老六整個人飛了出去,當空十幾米之後,才撲通一聲重重落在地上,濺起滿地浮塵。
雲舒轉頭看着謝景。
謝景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
“廢話太多。”
雲舒噗嗤笑出聲來。跟果然惡人講道理是白費口舌,還是直接動手來得痛快。
唉,誰讓自己是個從法治社會穿過來的守法良好公民呢。
黃老六從地上爬起來,瞪着謝景,難以置信。這家夥看打扮不過是個小厮,竟然敢對他動手。
大叫一聲“畜生竟敢!”就憤怒的公牛一般沖了上來。
立刻被東錦司的人攔下了,之前皇帝沒有動手的意思,他們也不敢上前打擾雲舒“以理服人”的興致,如今看到主子動手了,自然無所顧忌。
“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惡賊,仗着人多欺負我一個,算什麽好漢,狗屁兔兒哥,來青樓是跟着主子賣屁股的吧!”眼看着沖不過去,黃老六污言穢語對着謝景辱罵起來。
謝景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上前道:“你們讓開。”
兩個太監看了雲舒一眼,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趕緊雙雙閃避開去。
黃老六直面謝景,上下打量了兩眼,猛地爆出亮光,“你是女人!”
縱然穿着男裝,又用了黃粉,離得近了,還是能從精致的五官和玲珑的身段看出端倪來。
謝景冷哼一聲,不等他開口,直接上去就是一拳頭。
黃老六也是習過武的,卻完全不是對手。被打得連連後退,龌龊心思上來,猛地一招襲向謝景胸口,謝景微一偏身,這招虎爪沒有抓中她胸口,卻擊中肩膀,将一片衣裳撕扯下來。
沈月霜驚呼了一聲。
同時謝景一腳擊中黃老六胸口,将人再次踢飛了出去。這一次飛得更遠,摔得更慘,落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謝景站穩了身形,冷淡肅然,完全就是一代宗師的風範,如果不考慮破碎的衣裳的話。
其實冬天的衣裳厚,外衣雖然撕裂了,裏頭還有素白的中衣,只是露出些脖頸肌膚。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這位是個貨真價實的姑娘。而且脖頸胸口的肌膚瑩白如玉,毫無瑕疵,臉上多半是化了妝的。
謝景倒是沒什麽,沈月霜急地團團轉,四周不懷好意的男子也都盯着衣衫破裂的地方猛看。
雲舒道,“這樣回宮也不是辦法,先找衣裳換上吧。”
謝景披上銀灰色的鬥篷,點頭,“剛才路過的地方我看到有一家綢緞莊。”
雲舒吩咐留下兩個人處理這裏的後續,就帶着人去了商鋪。
這時代大規模的綢緞莊,都兼售成衣。
“這家彩雲莊我以前也來過,他們家的重光錦是一絕,用銀線織就暗紋,再上頭布明線花紋,裁制的衣裳白天看是一種圖案,夜晚又是另一幅圖案,流離生輝,特別亮眼。”望着綢緞莊的招牌,沈月霜兩眼放光。
雲舒笑問:“你之前在這裏做過衣裳?”
沈月霜頓了頓,小心翼翼道:“之前叔母帶我來過一趟,只是沒有合眼的花樣子。”
雲舒心裏頭敞亮,說是沒有合眼的,只怕是不敢要吧。在将人調入東書房之前,夏德勝将兩人的身世履歷查了個清楚。
沈月霜的身世有點兒類似紅樓裏的史湘雲。她出身寧安伯府,父親本是伯府嫡長子,可惜天不假年,二十不到就病逝了,留下她這個遺腹子。母親在她七歲那年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之後沈月霜依附着叔叔嬸嬸生活。叔父繼承了爵位之後,是個庸碌之人,原本就平庸的寧安伯府每況愈下。再加上自己也有很多兒女,對這個前頭兄長留下的孤女自然算不上多好。
沈月霜說是伯府嫡出的小姐,卻每天要做針線到半夜才能歇息,所以生生練出了一手好女紅。
“既然如此,就一起進去挑選幾身。我來買單……呃,付錢。”
沈月霜大喜過望,兩年前來彩雲莊,是嬸嬸為了自己兩位堂妹去赴泰源侯府的宴會,專門出來準備衣裳。看着那些漂亮的重光錦,月華緞,她也很喜歡,卻不敢開口,畢竟兩位堂妹想多要一件,都被嬸母厲聲呵斥了,最終她只挑選了一條不起眼的雲錦裙子。
這個年齡的女孩子誰不喜歡漂亮衣裳。
進了店鋪,立刻有殷勤的管事迎上來。
雲舒被引入偏廳歇息,謝景和沈月霜則被侍女帶着去了樓上挑選。
雲舒坐在小廳等着,心情非常不平靜。沒有人知道,皇帝陛下也很想去看看那些漂亮的小裙子,可惜為了人設,只能在這裏喝茶水。
彩雲莊招待顧客非常周到,不僅有獨立的小間,備了茶水點心,甚至還有消遣的話本子。
雲舒心不在焉翻了兩頁,就聽見身後門聲響動。
這麽快就換好下來了?雲舒詫異,女孩子挑選衣裳,怎麽也得換上七八套吧。不過想想某人雷厲風行的作風,效率高也正常。
轉頭望去,雲舒一怔,來的竟然不是謝景,而是沈月霜。
她換上了一身粉藍色的撒花流仙裙,外頭罩着一層湖藍色薄紗,原本臉上的黃粉被洗去了,眼睫毛帶着水潤的光澤,宛如一支雨後的海棠花,明豔而純淨。
“這麽快。”
“不敢勞公子久候。”沈月霜撫摸了一下臉頰,不自在地道,“奴婢想着過會兒要坐馬車回……家,就淨了妝容。”
雲舒能理解,換上了美美的新裙子,當然要用最好的妝容搭配。
廳內原本有侍女在,瞪着沈月霜滿是驚豔之色。剛進店鋪的時候因為有黃粉遮掩,還看不出這般嬌美的容色。卸了妝竟然這麽美。
只是這般出衆的美人竟然只是個奴婢嗎?又想到,必是極得寵的通房了,要不然也不會帶來彩雲莊買這麽昂貴的新裙子。
沈月霜上前接過侍女手中的茶壺,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侍女依言告退,沈月霜替雲舒斟茶,看他目光落在自己裙裾上,微有羞澀地道:“在燈光亮堂的地方看不出來的,走在月下才見花紋變幻。”
“這一身很襯你。”雲舒笑道。沈月霜生得清甜,正适合這種嬌嫩的少女風。又情不自禁想到,那人會換上什麽顏色的衣裙呢?
以她的風格,肯定是簡約利落的款式,再加上性冷淡風的色調吧。
沈月霜的話語也驗證了猜測,“上了樓之後易姐姐看不上這些花裏胡哨的,說要挑幾件素淡的,往裏頭挑選去了,奴婢匆忙選了一身就下來了。”
想象了一番,雲舒竟然覺得,最适合那人的,還是英姿飒爽的男裝。
明明是那般天資絕色的容貌,竟然更适合這種中性美的風格。真是奇怪。
想到這點,雲舒好奇問道,“你的易姐姐,她以前也是喜歡這種素淡的色調嗎?”
“這個,易姐姐以往的衣裙首飾也大都風雅素淡,非常好看的。有好幾次宴席之後,京城貴女紛紛效仿呢。”沈月霜笑道。
雲舒明白,這屬于古代版的穿搭流行小達人,也符合之前資料上說的才貌雙全,名動京城。
“那性格呢,也是這般冷淡孤高嗎?”
“易姐姐原本就清高絕塵,現在是有些……也許是想到家人……”沈月霜支支吾吾說了半截,趕緊道,“公子恕罪。”
雲舒明白她的意思,易素塵以前的清高,是在骨子裏的,表現出來的更多的是溫和清雅,只是如今家門破滅,入宮為奴,溫和的一面被現實打壓,隐藏的孤高凸顯。
他略一猶豫,又問道:“她以前的飲食口味呢?”
“這個,易姐姐一般都是清淡口味,吃的不多。”沈月霜捏着裙子說道。
她其實以前與易素塵的關系算不上太親近。畢竟那是太傅家的千金,身邊圍繞的都是清貴人家的天之驕女。而她只是沒落伯府的一個不起眼的侄女。
她會被易素塵這個小圈子接納,還是因為一手好針線。
有一次宴席上談起女紅,她講解了幾種特殊的針法,被易素塵贊嘆,還被邀請參加易府的宴席,從此跟幾位貴女都搭上了話,收到好幾次邀約,算是那個小圈子的外圍人員吧。
因為這次交往,她在家中的地位都有了改變,幾個堂妹也不再對她奴婢一樣呼來喝去。嬸嬸也讓她多出門參加宴席,将來還能帶着堂妹一起。
她是非常感激易素塵的,入宮之後兩人分在一處,更是緣分。
“她以前練過武功?”
“這個,奴婢不知。”沈月霜想了想,拍手道,“不過以前易姐姐就感嘆過,可惜不是男兒身,不然也要像兄長那般學文習武,創出一番事業。”
一切似乎都能解釋的通,只是……雲舒也說不通哪裏不對勁兒,半天終于想到。
“他們兄妹感情那麽好,為什麽不向朕求情,讓其家人脫罪呢?”
沈月霜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易家門庭簡單,想必是易姐姐另有顧慮吧。”
雲舒立刻想到,易太傅家兩代單傳了,之前易家獲罪,宗族迫不及待将人開革出去,劃清界限,所以也沒有牽連到他們頭上。唯一被流放的,只有易素塵的兄長。而那位兄長和原主的關系,可是非常微妙。
他摸了摸鼻子,“其實朕沒有那麽小氣的。”他又不是原主,對那人沒有刻骨銘心的恨,甚至還有些欣賞。
沈月霜噗嗤笑出聲來,又趕緊捂住嘴。看到皇帝并無怒色,才放松下來。
“那你呢?想要讓家人開釋嗎?”
沈月霜愣了愣,連忙道:“奴婢別無所求,一切照陛下的吩咐。”
她對叔叔嬸嬸真沒有那麽多感情。對她來說,被抄沒入宮為奴,跟以前的日子也沒有太多落差,都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做活。如今成了皇帝身邊的女官,更是一步登天。回想以自己之前的身份,入宮選秀,只怕都沒有皇帝面前這般得臉的機會呢。
不過若有機會脫罪,也不反對,畢竟有個好出身,将來也能更進一步。若是有幸成為皇帝的妃嫔,不求跟淑妃那些朝廷新貴想比,也不敢奢望易姐姐那般的寵愛,能有個位份,哪怕是低階的,光明正大侍奉在這人身邊,就足夠了。
沈月霜悄悄地想着。
***
重重衣裙懸挂在狹窄的室內,更衣室裏。謝景迅速脫下衣裳,用厚布将腰背一層層裹上,然後再穿上男裝。
趁着無人注意的功夫,謝景推開窗戶,翻身出了房間。
她等待這個機會很久了。
這家彩雲莊隔壁的筆墨鋪子,就是她在宮外勢力設立的聯絡點之一。正愁着怎麽避開耳目單獨行動,機會自動送上門來。
要不是刻意放水,以黃老六那等三腳貓的功夫,怎麽可能擊中她,還撕碎了衣裳呢。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