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殺意
筆墨鋪子很小, 生意也清淡,只有一個店夥計躺在椅子上, 眯着眼打瞌睡。
正半睡半醒, 突然一陣冷風吹過,他驟然睜開眼睛。
然後就看到了對面的身影。入眼是那張熟悉的面具。
“老大!”店夥計一掃頹廢的模樣, 一躍而起, 眼中精光閃爍。
這面具是他們老大的貼身信物,衣着打扮也是老大的風格,但身形總覺得有些細微的差異。
謝景嗯了一聲, 說出暗號:“昨天下雨的時候,看到竹筒樓的衣裳少了三件。”
店夥計目光一松, 暗號是對的。
謝景繼續開口道:“上次交待你的差事, 銀子交到檔口, 怎麽少了三百四十兩。”
店夥計終于疑心盡去,連忙回道:“是兩位兄弟受了傷, 屬下擅自拿出了一部分當診金……”
謝景松了一口氣, 她反複嘗試用, 終于能模拟出跟之前差不多的聲線。幸而重生之前, 對着這些江湖屬下,也都是捏着嗓子說話的。唯一無法改變的就是身形了,剛才在彩雲莊裏厚厚裹了衣裳,又大大墊高了靴子,這才營造出同樣的身高。
屬下禀報完畢,謝景交待了幫務, 随口提了一句:“我日前受了傷,覓地療傷數月,幫中事務不免松懈。”
店夥計這才釋然,難怪看着人瘦了些。
“是誰那麽大膽量,敢謀害咱們聖龍堂的老大。”他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刻提刀出去将人砍死。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兒。”謝景擺手道,“今次來,是有幾件任務……”她将近幾日盤算的任務交代下去。
店夥計聽着,不由自主露出驚詫之色,老大好端端的怎麽要打探叫易素塵小娘子的過往?
***
雲舒端坐房內繼續等着謝景。沈月霜服侍在側。
兩人随口閑話。說了片刻,話題不知不覺拐到了夏德勝身上。
“奴婢之前為陛下做花茶,他每日都要過問。”沈月霜猶豫道。
雲舒心裏頭一緊,漫不經心問道:“他怎麽過問了?”
“就是詢問配料口味,奴婢就說是自己嘗試喝的。他還讓奴婢調制了給他嘗嘗。”沈月霜撲閃着大眼睛,“人家哪有那麽多功夫,都是泡了普通的茶水給他。幾次之後他就不問了。”
雲舒眯起眼睛,男主身邊得力的臣子沒有一個簡單的,原書中夏德勝也是個狠人,他曾經是官宦人家出身,被肅王幹掉全家之後,自殘入宮,潛伏王府,一心想要報仇,後來被男主察覺,收到麾下。男主對他還曾經有救命之恩。
他察覺了什麽嗎?幸好沈月霜機靈,遮掩了過去。之前查過高手走火入魔的後遺症,性情飲食口味變化都是常态。
不過自己也該培養一些自己的班底了,不一定非要靠着原主留下的人。天下人才濟濟,有着跟男主一樣的金手指,不用白不用。
至于夏德勝這些人,将來可以外放到地方任職……
雲舒慢慢思盤算着。
沈月霜還想要再說,門外傳來腳步聲。她只好不情願地住了口。
一個東錦司的小太監進來,禀報之前事情的後續。
雲舒收斂心神。
“奴才讓那黃老六寫了放妻書,已經安排人送去官府過檔了。只是那夫人父母俱喪,也無兄弟,只剩下一個妹妹可依靠。奴才只得先将人送去了妹妹家中。路上問過,她別無長才,倒是整治地一手好飯菜。奴才僭越,又派人去善堂和附近的飯莊詢問,正好城東不遠的育嬰堂裏有個燒飯的缺兒,便替她應了,将來也能有個謀生的地方……”
雲舒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小太監看着不過二十上下,眉清目秀,辦事竟然就如此周到。平常的屬下索要了放妻書,将人送回家中,最多再接濟幾兩銀子就仁至義盡了。能想到幫她找個生計的,實在體貼。而且短短時間內就完成這麽多事,效率也高。
雲舒用金手指掃了一眼,淡青籠罩,雖不是上佳,也算是可造之材了。
記得是叫李冀來着,他開口道:“你做得很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李翼露出激動的神情,“多謝公子誇贊。”
又說了兩句,李翼告退。
沈月霜恭聲道:“陛下真是個好人。”
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收到好人卡,雲舒哭笑不得。
沈月霜又忍不住道:“奴婢以前還聽信傳言,以為陛下是個壞人呢。”
雲舒笑了笑,朝野上下對楚王冷酷殘暴的傳言從未停止,原主确實是有酷狠的一面,在征伐北狄的時候,屠城滅族也沒少幹,對付朝中敵對勢力也從不手軟,幾次上位,都伴随着宮變血光,好幾次殺得刑場土地變成了赤紅。
但對內卻是個寬宏的人,不僅對自己人好,在治國理政方面也堪稱賢明,帶兵打仗的時候軍紀森嚴,禁絕擾民,多次分撥虜獲的存糧救濟百姓。
甚至在主持朝政的時候,曾經下旨,禁絕日漸猖獗的纏足陋習。嚴令宅邸若有婦女纏足的,其父親或丈夫要被送到官府同樣享受一遍纏足大餐。禁令一出,從此纏足一事天下禁絕。這也是雲舒看原書的時候,格外喜歡男主的一點。
所以他之前救助那被打的女子,也不算崩人設。
“可惜縱然救了一個人,卻救不了千千萬萬受苦的婦孺。”雲舒站起身來,慨嘆一聲。在這個時代,別說買賣的奴仆,男子只要娶了一個女子,就仿佛擁有了她整個人的所有權,打罵買賣全憑心意,有娘家支撐的還好,沒有了靠山的女子就是待宰的羔羊。
沈月霜詫異,不明白皇帝在苦惱什麽。
雲舒也沒有多說,這等陳規陋習的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現在還是以維持人設為重,等建起自己的班底之後,才好逐步改革朝堂。
又等了片刻,不禁納悶,怎麽還不見易素塵下來?
“大概這裏的衣裳都太俗氣,易姐姐不好挑選吧。”沈月霜笑着道。
雲舒站起身來,隔着窗戶,外頭燈火閃爍。風吹了半響,竟然零零散散下起雪來。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難怪剛才聽見外頭一陣喧嚣。
“竟然下雪了,出去走走吧。”雲舒興致上來,笑道。
沈月霜自然不會拒絕。
外頭雪不小,小太監要撐傘,雲舒回絕了,拿起擱在旁邊的銀灰鬥篷披上。
這鬥篷是謝景穿出來的,本來就是中性款,兩人身高差不多,他穿正合适。
至于謝景,店裏再挑選一件就好。
卻不知自己的舉動落在沈月霜眼中,滿是暧昧。這個年代,男子肯屈尊用女子用過的東西,尤其皇帝這般尊貴的身份,實在罕見。
留下一個小太監等待謝景,兩人下了樓。
雪花越下越大,四周一片熱鬧,很多擺在外頭的攤販匆匆收攏貨物,行人也都加快了腳步。
雲舒和沈月霜披着鬥篷,走過街市,經過一道小巷子,突然聽見巷子深處傳來微弱的呼救聲。
雲舒轉頭望向聲音來源。
巷子幽深陰暗,白雪積了薄薄的一層,巷子深處,一個衣衫單薄的女子撲到在地上,一邊掙紮着,低聲呼救。隔着雪花,隐約可見女子衣衫散亂破碎,臉上身上都是血跡。
雲舒連忙走了進去,沈月霜緊緊跟在後頭。
巷子極為狹窄,兩側高聳的牆壁擋下了街市的喧嚣,四周一下子寂靜下來。
只有女子細弱的呻、吟聲,幽暗的夜色下,聽着有些滲人。
宮人謹慎地護持在皇帝前後,其中走在前頭的小太監加快腳步,上前想要将女子扶起來。幾次竟然都沒有成功。
雲舒腳步一頓,這趟跟着出來的小太監都是東錦司的武功好手,力氣遠勝普通人,怎麽可能扶不起來。
他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快步後退,可惜還沒等退出巷子,突然一聲哨音,摔在地上的女子猛地躍起,手一揚,白色粉末籠罩住小太監。
小太監警醒,一腳将人踹飛,卻還是晚了一步,吸入了少許粉末。
摔在地上的女人一聲痛呼,同時尖叫,“點子紮手,快一起上!”
兩側高牆霎時閃現數十個黑影,躍入了巷子。
是陷阱!雲舒拉住沈月霜護在身後,警惕地看向四周。
都是年輕力壯的江湖人,手裏頭拿着兵刃,望向雲舒他們的目光宛如望着一群肥羊。
為首的是一個身量魁梧的絡腮胡子,旁邊站着一個滿臉青腫的人,赫然是之前被狠揍了一頓的黃老六。
他陰狠地盯着幾個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一邊湊近了為首的絡腮胡子,小聲說着什麽。
北風吹過,聲音斷斷續續傳入雲舒耳朵。
“小人已經打聽過了……外地的客商……京中并無根基……兩個都是絕色美人……天大的肥羊……”
雲舒無語,不過一起街頭糾紛,竟然會招來劫匪。
李翼顯然也是這麽想的,沖着絡腮胡子理直氣壯喝道:“光天化日,竟然膽敢在京城擄掠客商,你們不要命了嗎?”
絡腮胡子貪婪的目光落在沈月霜身上,幾乎要穿透鬥篷,剛才驚鴻一瞥看到了側臉,真是個絕色美人。
之前黃老六找上門來,說得天花亂墜,有大生意,他并沒有全信,京城這地界,随便犯案那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本來只是随便看看,沒想到竟然真是天仙。色、欲熏心之下,什麽顧忌都抛到了九霄雲外了。
大不了幹完這一票走人,這等美人,享用完了再轉手賣出去,幾千兩銀子輕松到手,足夠在江南花天酒地個五六年了。
深知動手要快,不等李翼說完,絡腮胡子帶着人沖了上來。
對方有十幾號人,反觀自身,有回去取馬車的,有留下等謝景的,還有中計撲街的。只剩下了兩三個人。
但雲舒沒有絲毫緊張,先不說自己這段時日武功大漲,身邊這幾個也都是東錦司的高手,收拾十幾個混混還是沒問題的。
果然,李翼幾個人很快将混混打得哭爹喊娘。雲舒拉着沈月霜想往外走,卻沒料到,當頭五六張巨網籠罩下來。
巷子狹窄,閃避不及,雲舒和沈月霜被分別罩了個正着。絡腮胡子帶着兩個小弟趁機上前,将兩人打橫扛了起來,轉身就往巷子盡頭跑去。
李翼幾個大驚失色,卻被十幾個混混纏住,來不及救援,眼睜睜看着皇帝兩人被擄走了。
雲舒被絡腮胡子扛在肩頭,颠簸地胃疼。
作為本地黑道,綁匪對街市無比熟悉,在小巷子七拐八拐,轉眼就将喧嚣聲抛在了身後。
絡腮胡子得意洋洋,“小美人,等着伺候你爺爺我吧。”
雲舒無語,這些家夥好像将自己也當成女子了,雖說這張臉是長得不差。
就算落到這個地步,他也沒有太擔憂,畢竟自己還有氣運大、法的金手指呢。
雲舒伸手從腰間摸出短刀來,趁着絡腮胡子狂奔的功夫,開始割繩子。這繩索也不知道什麽制成,頗為堅韌,他手中的匕首削金段玉,幾刀子下去也只割開兩根。
雲舒正猶豫着與其這麽費事,還不如直接在這倒黴劫匪後背紮一刀算了。卻聽到一聲驚叫:“老大小心,她手裏有刀子!”
扛着沈月霜的正是剛才假扮女人的那一位,比絡腮胡子落後一步,眼尖地看到雲舒手裏的匕首。聽聲音,似乎也是個男人。
絡腮胡子聞言吓了一大跳,趕緊停下将肩頭的雲舒推了下來。
雲舒落在地上,網兜礙事,站立不穩,跌在地上。
絡腮胡子看着他手中的匕首,倒吸一口涼氣。本以為千嬌百媚的小美人,竟然還帶着刺,是自己被美色沖昏了頭。
看着被割斷了一半的網兜,旋即怒火上來,“好一朵帶刺的花兒,還以為你能逃出生天嗎?”一邊說着,撲了上去。
雲舒用力扯開網兜,對着襲來的絡腮胡子就飛踢一腳。
絡腮胡子早有防備,淩空扭了身軀,同時鷹勾爪朝雲舒肩膀襲去。
眼看着就要将人擒拿,一招走到半途,絡腮胡子突然覺得後背一陣勁風襲來。
有暗器!
他毛骨悚然,閃身退避,才堪堪躲過。
轉身望去,僻靜狹窄的街道盡頭,竟然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高挑的人影。
僻靜的長街上,寒風卷起雪花,給這個全身黑衣的人影添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絡腮胡子低頭看去,地上落着一粒兒花生米。剛才那人就是以這玩意兒襲擊了自己,心頭不禁冒起一股涼意。
雲舒也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
望着那個突兀出現在長街盡頭的男子,厚重的鬥笠遮掩了容貌,看得出是個身量挺拔的年輕男子。
絡腮胡子眯起了眼睛:“朋友是哪條道上的,竟然膽敢妨礙……啊……”
一句話沒說完,對面的人恍如鬼影一般接近。
白光閃過,霎時一劍封喉。
鮮血四濺,絡腮胡子龐大的身軀重重落到了地上。銅鈴般的眼睛滿是難以置信,本來他還想着撂下兩句狠話就跑掉呢,卻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雲舒看得呆住了。
這也太快了。
旁邊假女人眼見老大撲街,怪叫一聲,将沈月霜扔在地上沖了上來。
銀月般的光芒劃過,一樣悄無聲息撲街了。
雲舒頭一次見到殺人這麽幹脆利落的,站在旁邊全程懵逼。
喂,他還想着試試自己武功練得怎麽樣來着,用這個絡腮胡子當一下試刀石呢,沒想到被人搶了頭籌。
解決了兩個劫匪,那人收刀入鞘。
四周一片寂靜,狂風卷起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陰暗僻靜的小路上。
襯得站屍體前的身影,冷峻而凜冽。
他擡手摘下了鬥笠,雲舒一怔,這才看清楚,那人臉上竟然帶着一個詭異的銀白色雪狼面具,在漫天飄雪中顯得有種說不出的陰森感。
鬥笠底下還要戴面具?雲舒不明白這個邏輯。
他想要上前一步,卻忘了身上還有網兜,一下子被絆倒。
未及落在地上,就覺身體一暖,被人扶住了。
是戴着面具的男子如飛影般掠到身邊,輕緩地扶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怎麽樣,沒有受傷吧?”
他的聲音清朗柔潤,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雲舒聽出飽含的關心來。
雲舒想要開口,又覺得一陣憋悶,大大的兜帽正好落在他面前,擋住了口鼻。
想要揭開,偏偏手被破碎的網兜拉扯住。
男子低笑了一聲,體貼地幫他扯開繩索,揭開兜帽。
雪光透入,雲舒霎時對上了一雙清澈溫柔的眼眸。縱然戴着陰森的面具,也掩不去那飽含的寵溺。仿佛溫暖的春水,被他看一眼就要融化在裏頭。
然而,就是這雙眼眸,在看清楚雲舒容貌的瞬間凝住了,揭兜帽的手也僵在半空中,整個人石化了。
雲舒也不知道怎麽想的,擡手伸向他的臉。
因為震驚太過,那人反應不及,竟然被他得逞了。
面具落下,露出了一張符合雲舒想象的清隽面孔。
二十出頭的年紀,俊秀清雅,氣質純淨,宛如凜冬的一棵雪松,帶着與寒冷冬日不符的蒼翠挺拔。
那是一張近乎完美的容顏,偏偏有一個遺憾。左側眼角下方,有一個漆黑的黥痕,猙獰的紋路破壞了這張臉的完美,又平添了一股妖異。
那人回過神來,一甩手,猛地将雲舒推了出去。
雲舒連退四五步,才勉強站穩,手裏頭還握着那人的面具。
擡頭想要說什麽,對上那人的眼眸,突然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他無法想象,人的一雙眼睛,竟然能表達這麽清晰的情緒,從原本的溫柔寵溺到現在的憎惡殺意……
沒錯,是殺意!
比漫天飛雪更加清晰淩冽的殺意。
雲舒頓時寒毛直豎,他想要殺他!這家夥的武功極高,不是那幫地痞流氓可比的。
剛剛救了自己,現在卻又想要殺自己!
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