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出宮
秋去冬來, 天氣越來越冷。
雲舒自從有了師父,自覺武功一日千裏, 朝堂上還算平穩。慢慢地摸索下來, 他處理朝政的方式也逐漸被朝臣們習慣了。
江圖南使人調查北狄女子失蹤案。不料剛剛開始,幕後之人就立刻罷手了。不僅再也沒有女子失蹤, 之前牽扯此事的幫派勢力也銷聲匿跡, 線索全部斷絕。
不得不說通王謝晟還是非常警覺的,要不是江圖南事先秘密調查了一陣子,還真要被他瞞過去了。
他沒有繼續犯案, 江圖南就只能先命人盯梢,将注意力放在之前雲舒提點他的崇善太妃舊事上來。可惜這等二十年前的往事, 不是能簡單找到線索的。
雲舒也不着急, 放寬了時限讓他慢慢查,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 也是他根本沒有将通王謝晟放在眼裏。宋太宗趙光義能兄終弟及, 是因為他一直在軍中朝堂任職, 結交了大批朝臣, 文治武勳都能拿得出手,所以趙匡胤駕崩之後,他繼承皇位衆人沒有異議。
而謝景一路登高完全靠的是自己,是他的“識人之明”。謝晟這個弟弟自始至終沒有進入過他的勢力範疇,日常結交的也都是一幫臭味相投的纨绔子弟。想要謀逆,簡直異想天開。
這一天黃昏時分, 雲舒處理完政務,繼續練了兩張字。
跟原主留下的字帖對比,已經頗有章法了。雲舒對這個成績格外得意,其中有幾個字,估計連江圖南這等心腹也察覺不到筆跡的變化了。
捧着得意之作左看右看,越看越是欣喜。
謝景在旁邊替他磨墨,看着字帖,又看到某人美滋滋的表情,立刻知道他在想什麽,滿心唾棄。
熟悉了之後,他發現這家夥腦筋簡單得很,有什麽事情多半會露在面上。直白得可笑。可就是這麽個笨蛋身邊,自己盤桓數月,竟然始終摸不到他幕後之人,也夠可悲的了。
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唾棄為傻白甜,雲舒坐直了身姿,将大作擱在桌上,擡眼看她:“朕這張字寫得如何?”
私下相處時間久了,雲舒也漸漸習慣在謝景面前不戴面具了,日常假扮太過辛苦,他實在需要放松一下。
“尚可,只是氣勢還有些欠缺。”謝景如實評判。這幅字,拿去蒙混戴元策這種軍中漢子還是能成功的,但是想要瞞過江圖南這種文臣,是癡心妄想。
雲舒頭疼,氣勢這種東西,實在是太虛無缥缈了,他又不是原主,哪裏可能百分之百相似呢。
“陛下想要練字,其實還有更好的方法。”看着雲舒苦惱的表情,謝景心頭一軟開了口。
“什麽方法?”雲舒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豈不聞前朝書法名家練字,都是懸鐵于手腕,負重行文,方有披荊斬棘的氣勢。”
謝景難得好心地指點道,當初他返回京城已經十歲了,君子六藝一竅不通,一筆字還停留在五歲啓蒙的時候,因此被嘲諷為不學無術。他痛下決心,就是用了這個法子,硬生生在短短半年之內,練出了一筆好字,龍章鳳姿,氣勢如虹。
懸鐵手腕,負重行文。
雲舒想了想,驚恐道:“會練出腱鞘炎吧?”
謝景聽不懂腱鞘炎是什麽,但本能地理解不是什麽好詞,立時沉下臉色。
這種表情雲舒這段日子早就看習慣了,從一開始的憤憤不平,到現在的心如古井。
呵呵,知道你要求高,可臣妾就是做不到啊!
他沖着謝景翻了個白眼,“朕才不要呢,多累啊。”
謝景扭過頭去,不想看他。簡直朽木不可雕也。
雲舒卻沒有那麽簡單放過她,笑嘻嘻湊上去問道,“不知道易姑娘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世間最無聊的就是非要雕朽木,琢頑石,燙死豬。”
謝景震驚,對某人的不要臉有了嶄新的認識。竟然能承認自己是朽木、頑石,還有……死豬?
這痞賴的姿态謝景也看了好幾個月,奈何至今都不能習慣。
從小到大,他都是個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身邊聚集的人才,也大都是出身寒門,幹勁兒十足的那款。真沒接觸過雲舒這種的。
憤懑油然而生,卻只能在意識世界裏将不争氣的某人毆打第一千零一遍。
氣氛正僵硬着,殿門響動,是沈月霜端着茶盤進來。
在東書房幹了幾個月,沈月霜也漸漸放松下來,尤其皇帝親切溫柔,她越來越喜歡這份差事。
将茶盞端到雲舒面前,柔聲道:“陛下,是新進的茉莉花茶,奴婢添加了幹梅子,增添香氣,您嘗嘗。”
雲舒點點頭,接過抿了一口。滋味酸甜可口,帶着茉莉的清香。之前他提點沈月霜制作果茶,這麽快就有了成果。
這些時日,沈月霜服侍極為盡心,不僅摸清楚了他的口味喜好,而且舉一反三,聰慧體貼之處,讓雲舒大為舒坦。
喝了半盞,他将茶杯放下,贊許地點點頭。
沈月霜兩眼放光,“陛下喜歡就好,奴婢下次再嘗試別的口味。”
太好了!雲舒恨不得将自己喜歡的幾種果茶的口味都說給她,奈何不能太崩人設。
在沈月霜面前,還是盡量端着的。其實從保密來講,沈月霜是個更好控制的女孩,雲舒也想過将她當作自己的放松對象,但……為什麽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眼前這個人呢?
謝景沒有注意到雲舒的目光,沈月霜卻看到了。大概無論何時何地,易姐姐總是最能吸引人視線的那個人吧。從以前同為京城閨秀,到如今的小宮女。
只是,她悄悄擡頭看了一眼雲舒俊逸無雙的側臉,陛下是如此的溫柔又俊美,武勳蓋世,而且學識豐富,從外海奇聞到民間轶事,無所不知,天下間還有這般出衆的男子嗎?
自己三生有幸,才能服侍在他的身邊,這樣想來,之前抄家滅族的禍患也不算什麽了,反而是因禍得福。若是能有幸分到一分的目光……也不敢奢望,只是易姐姐一二分,她就心滿意足了。
一種沖動湧上來,她突然開口道:“陛下寫字也累了,奴婢給陛下撫琴聽,歇息片刻如何?”
書房的博古架上擺着古琴,雲舒是不會彈的,不過聽說原主會,偶爾拿來消遣。如今有免費的音樂聽,當然不會反對。
沈月霜立刻将琴取了下來,擺正姿态。
叮叮咚咚的琴聲響起,雲舒入神地聽着,彈得怎麽樣他不好評判,但催眠效果絕對一流。
看着腦袋逐漸變成小雞啄米的雲舒,謝景蹙起眉頭,擡頭看去,沈月霜正在全神貫注撫琴,并沒有注意這邊。若是看到這家夥這副模樣,一定會很失望吧。
她用力戳了一下這個不識趣的家夥。
雲舒只覺得肩膀一疼,猛地清醒過來。擡頭看去,沈月霜還在彈琴,正巧擡頭凝望自己。一雙流光溢彩的大眼睛滿是期盼。
他條件反射地沖她笑了笑。
沈月霜心中小鹿亂撞,趕緊低下頭,掩去赤紅的臉頰。
雲舒這才轉頭瞪着謝景,自己會這麽容易犯困為什麽?還不是這些天跟着她苦練武功。要求太嚴格,經常練習到半夜。
沈月霜再悄悄擡頭,就看到雲舒的目光又落到了易姐姐身上,她心頭酸澀,悄悄低下頭去。
一曲完畢,雲舒含笑鼓掌,“想不到月霜你還擅長這個。”
“只是雕蟲小技,不敢跟陛下相提并論,當年陛下一曲破陣子,豔驚四座。”沈月霜笑道。
說的是謝景頗為出名的一段舊事。當年他在邊關大勝歸來,返回京城加官進爵,有些纨绔子弟很不服氣,認為他就是運氣好,瞎貓撞見死耗子。在一次宮宴上,故意用琴曲譏諷他不學無術。彈奏的《富貴春》講述了一個小軍官臨陣逃脫,卻湊巧遇到敵人糧倉,無意間放火燒掉,立下大功,之後自诩絕世大将軍,四處炫耀,最終慘遭打臉,兵敗身亡的諷刺喜劇。宴席上衆人聽出,暗暗譏笑,卻無人說明。本以為這個大老粗聽不明白,沒想到男主在琴師彈奏完之後,要來古琴,當衆彈奏了一曲作為回應。
一曲《破陣子》,琴音含殺,清如冰雪,震驚四座,結束後四面啞然無聲。
男主扔下一句“靡靡之音也能奏出鐵馬金戈嗎?”之後甩手離席。
說起來原主還真是個狼人,因為被人嘲諷不學無術,小小年紀痛下苦功,将琴棋書畫都學了個遍。這種毅力,還有聰穎的學習速度,都是世間少有。
哦,對了,他的琴藝好像還是那位白月光小姐教導的。
想起那位段小姐和她身後站着的人,雲舒無端一陣煩躁。好不容易搞定了朝堂上這一塊,還有那個大難題。白月光死掉也就算了,偏偏還有那一位親哥哥,原主的武功學識多得他的指點。
是個極不好糊弄的角色,只怕比江圖南他們還要愁人。
“陛下怎麽了?”沈月霜将琴放好,回頭就看到雲舒沉下臉色。
看到小姑娘擔心的模樣,雲舒立刻甩開雜念,笑道:“沒什麽,只是想到了些煩心事,你彈得很好,音色美麗純淨,宛如置身靜谧的大森林,旁邊小溪潺潺清水流淌,腳下是柔軟的綠草地,讓人煩惱全消。”
沈月霜被誇獎地兩眼放光:“那我再為陛下彈奏一曲。”
“呃,不必了。”雲舒趕緊拒絕。再聽一曲他真要睡過去了。
沈月霜乖巧地點點頭,抱起琴去博古架擺回去。
趁她走遠的功夫,謝景瞥了雲舒一眼,帶着不屑:“都聽的睡着了,還說什麽音色美麗純淨。”
“你懂什麽,朕可是一片好心。”
“一片好心地說着違心之語?”
“違心之語又怎麽了?她那麽努力地為朕彈奏,當然要誇獎了。”雲舒從上輩子就是堅定的誇誇團成員。
眼看着沈月霜回來,兩人停止争執。
沈月霜看了兩人一眼,敏銳地感覺氣氛不對。
雲舒幹脆伸了個懶腰,起身笑道:“整天悶在宮裏也沒意思,咱們出去逛逛。”
沈月霜意外:“陛下要出宮去哪位大人家嗎?”
“不是公幹,是微服。今晚出去走走,體察民情。”雲舒爽快地道。
沈月霜眼中閃現亮光,女孩子哪有不想出去玩的。
轉頭看去,一貫板着臉的某人竟然也動容了。雲舒有點兒得意。
謝景心神顫動,從沒想過,只是出宮一趟,竟然會讓自己這麽關注。
以前是這個皇宮的主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從來沒覺得出宮是什麽大事兒。如今變成這般身份,這皇宮就成了不可逾越的囚籠。
沈月霜匆忙去吩咐外頭小太監準備車駕衣裳。
趁着沒人的功夫,雲舒壞壞地盯着謝景:“怎麽樣,想出去嗎?”
謝景眉頭抽了一下,直覺感到不妙,下一瞬間就驗證了。
“想出去就求我啊。”雲舒笑眯眯望着謝景,可愛的表情說出的卻是欠揍的話語。
謝景這輩子都沒說出個求字來,從他五歲流落民間開始,就學會了一件事,再苦再難,也絕不求人,靠着自己拼殺出一條路來。
謝景挪開目光,“有意義嗎?”
“沒有,就是想看啊。”雲舒承認自己很惡劣,他不爽她很久了,從來都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态度,這種高高在上不是明面上的。實際上無論在殿中侍奉,還是私下教導,她的禮數都如沈月霜一般無懈可擊。
那種居高臨下的鄙視是精神層面的。雲舒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對自己的敵意和鄙薄。這讓他非常惱火,又找不到發洩的借口。
謝景沒有看他,似乎還在猶豫的樣子。
書房裏一片靜默,靜地雲舒幾乎能聽見角落香爐飄煙的聲音。
他忍不住想,這家夥是女人嗎?就算不想求人,說兩句軟和一點兒的話,或者撒個嬌,呃……想象了一下對方撒嬌的場面,雲舒猛地打了個寒顫。按理說美人撒嬌是一件好事,但這個詞落到眼前之人身上,怎麽這麽雷啊!
他悄悄去看謝景。
她低着頭,看不清楚表情,只能看到天鵝般雪白雅致的脖頸,還有窈窕動人的身姿,夕陽餘晖透過窗戶灑落進來,仿佛給她鍍上一層金芒,明明是溫暖的色調,卻勾勒的纖瘦身影無端落寞,
雲舒心中一軟,脫口而出,“朕開玩笑的,你別介意。”
謝景轉過頭來,晶亮的眼睛凝視着他,仿佛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假。
雲舒尴尬地笑了笑,“你就當朕沒說過。”
悄悄忏悔了一下自己的心态,畢竟自己對她是絕對的壓倒性的優勢。
家門破滅,自身為奴,生死喜怒都掌握在別人手中。而且已經承諾放棄仇恨,甚至還在盡心竭力地幫助自己這個仇人學文練武。都做到這份兒上了,還不能讓人使用一下精神勝利法嗎?
這個念頭閃過,雲舒霎時放開了,豁達了,佛系了。
“咱們準備出去吧。”他興致勃勃地道,正好沈月霜也回來了。
夏德勝領着小太監送來各色衣裳,之前楚王也經常微服在市井中體察民情,準備充足。
雲舒挑了一身淡青色祥雲紋的圓領袍服,是時下讀書人中最普通的。
沈月霜看他選定,立刻選了一身秋香色丫環服飾,也是小丫環中最普通的。
謝景掃了一眼宮人手中的衣裙,沉聲道,“年節在即,街市行人多,穿着女裝在外,行動不方便,不如更換男裝。”
“這個主意好。”雲舒拍手道,再怎麽低調,一個書生帶着兩個這般千嬌百媚的丫環出行,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兩人火速去後面換了男裝。出來的時候,雲舒眼前一亮。早就知道眼前之人是絕代佳人,樸素的宮女長裙也能穿出遺世獨立的天仙風姿,如今換成了男裝,更多了一種飒爽的風情。
烏黑的長發梳起來,露出纖細雪白的脖頸,有種脆弱又堅韌的矛盾感,大概是那清麗絕塵的眼眸中透出的光芒太過剛毅,硬是讓這種傾國傾城的臉龐露出一種近乎中性的美感。
這樣風流倜傥的美少年,出去可不得擲果盈車。
好在夏德勝準備充分,立刻有宮人上前,用一種淡黃色的脂粉幫忙化妝,不多時,就成了兩個俊俏的小書童。
三人收拾完畢,很快出了宮,幾個東錦司的高手扮作家丁,随侍在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