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肆.借壽(上)
本還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忽地一下變了顏色,不知從何而來的烏雲群聚密布,逼壓而下。毫無征兆地,大雨傾盆而下,嘩啦啦砸在檐上,順着曲軌,滾到地上,流至低處,不多久,就在寺中低壩積起了小腿深的水窪。
“這雨,來得可真夠邪乎啊。”院中燃稥的香客三兩步躲在寺裏,不由得輕聲嘀咕。
“各位施主,這雨來得突然,山高路險。諸位若願,可在小寺稍住一晚,待明日雨小些了,再走也不遲。”濟慈住持年過古稀,卻依舊是副菩薩眉眼,一言一行,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三言兩語便撫平了現場的焦躁氣氛。
不同于正殿的一團和氣,方丈室裏,梁老爺子一臉陰沉,桌前擺着的,往日最喜的白毫銀針是丁點未碰。
“今日這簽,你為何不讓我蔔?”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因果之由皆有定數。所謂天命,時未至,不可強而求之,”濟慈住持轉了轉手裏的念珠,眼角低垂,現出些悲憫相,“這雨,不也是天命嗎?你且稍歇一夜,明日,該知曉的一切方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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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是位信佛茹素,見不得人間苦厄,菩薩心腸的太太。平日裏,最見不得殺生血腥之事,連只螞蟻都不忍心扼死。
此時此刻,站在人群外圍,她拽着梁季玄的手微微發着顫,玉樣沁涼發脆的指甲下意識發了力,深深嵌進梁季玄手臂裏,留下了幾道白白的月牙印子。細銳的痛感,喚回了梁季玄的神。
“母親,那是... ...?”
梁夫人未答話,往前又踏了一步,眼神死死盯着人群中央。
人群中央,擺着個供桌,上點着一高兩矮,三只紅燭。紅燭滾着淚,裹了燈底一層紅蠟,其頂上染着的燭火,高聳而豔麗,是最為醇濃的正紅。福伯一臉凝重,捧着紅綢的雙手高高舉起,上臂忽地發力。殷紅布匹霞狀散開,被染得鮮紅的竿子牢牢撐住,紅綢子被頂甩到了桂樹冠處,餘下随之披散下來,把殘敗的桂樹遮了個嚴實。桂樹顫巍巍抖了幾抖,活似病入膏肓的老人,在衆人提心吊膽間,又晃晃悠悠挺直了脊背,裹上了層紅衣。
福伯長舒了口氣,沖案臺深深鞠了三躬,拿起桌上鋒銳的匕首,徑直走到了桂樹下,撩起袖子,對着手臂比劃了兩下,毫不猶豫就着刀尖刺了下去,血順着刀尖往外淌,滴落在桂樹底下,溶進褐土裏,沒了蹤影,只剩下空氣裏彌散開來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見證着這荒唐事的進行。
燭苗在風中招搖着,燃得更熱烈了,燭身化得更迅速了,燭淚淌在供桌上,留下一灘凝固的紅痕。
烏衣打扮的梁家本家人們列着隊,有條不紊重複着福伯剛剛進行過的事情,随着隊伍愈來愈短,空氣裏彌散的血腥氣愈來愈濃,稠厚得好似凝結成膏。梁夫人回頭深深望了梁季玄一眼,抿了抿被牙咬得異常鮮紅的唇,嗫喏着嗫喏着,終是未發一聲,堅定地走到了桂樹下。
銳利的匕首,深深刺進梁夫人青白的皮肉裏,鮮紅血液順着手腕往下淌,流過的痕跡現出了個半圓,好似半個殷紅瑪瑙镯子。那殷紅,是從梁夫人的唇上偷來的,血滴滴砸在褐土裏,土壤因水分過多而濕潤下沉,就着光反射出肥沃的錯覺,梁夫人不由晃了晃身子,整個人愈發單薄了,仿佛褪了色的紙人,只剩下玉樣的青白。
燭火燃至最旺,巨大火舌舔舐着空氣,把空氣都給舐熱了。底下燭身卻僅剩了個座底,勉強支撐着頂上燭火最後的狂熱。
梁季玄站在人群外,自足尖涼到了頭頂,他手心濡濕了。梁夫人扶着桂樹站直了身子,忽地擡頭,直勾勾盯着他;福伯站在案邊,也盯着他;第三個,第四個,在場的人通通擡了頭,直勾勾盯着他。梁季玄頭不由發沉,只覺喉頭發緊不能呼吸,他下意識往前踏了一步,又踏了一步。
桌上的匕首閃閃發亮,梁季玄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它。袖子高高撩起,他把着匕首,就着刃處,狠狠壓向了手腕。蒼白發軟,微微有些浮腫的皮肉被壓塌陷了一些。
燭火興奮地發着顫,在風中猛烈搖曳。
“嗷嗚!”小黑不知從何處猛地蹿出,他狠狠撲到了梁季玄身上,不能發聲的嗓子生生憋出了聲嗚咽,模糊而粗啞。大尾巴猛地抽到梁季玄拿着刀的手腕上。
‘哐當,’梁季玄受了驚,手上的匕首應聲墜地。
小黑機敏地從梁季玄身上跳了下來,咬着匕把,一溜兒煙跑走了,沒了蹤影。
燭火不甘心地熄滅,焦黑的燭芯飄出袅袅白煙。稠紅燭身化作燭淚,熔成了一灘,凝在供桌上,混着空氣裏彌留不散的血腥氣,活像一灘陳血舊痕。
梁季玄腿一陣發軟,直接坐倒在了地上,豆大汗珠子順着額角直往下淌,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朵小花。梁夫人也脫了力,撐不住身子了,她靠着桂樹站不住,直往地上坐,青白的手死死捂住臉,不敢看不遠處的梁季玄,“玄兒,玄兒,我對不起你啊... ...”聲音凄苦而尖銳,紮得梁季玄心頭發寒。
桂樹上裹着的紅綢,突然自頂端開始褪了色。鮮紅像是被什麽東西吸走了似得,自頂端開始,由深變淺再至變白,從頂端開始漫開,血紅一點點褪去,慘白一點點占據上峰,直至最後,原本的紅稠徹底轉白。福伯扯掉了那綢子,露出了底下原本殘頹的桂樹。
乍看之下,桂樹依舊有些蕭條,但細看下來,枝幹卻硬實了不少。吸飽了養分,枝桠隐隐透出點紅光,些許地方甚至冒出了嫩芽,細闊綠葉伸展開來,底下藏着的細碎花骨朵也重新露了頭,散發着甜膩的桂花甜味。
只是混雜着彌留不散的血腥氣,是種說不出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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