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是夜
[九月初三陰
心憂,難眠。]
日記攤開許久,梁季玄嘆了口氣,終是頓了筆。心亂如麻,攪動思緒萬千,真真傾于筆下,卻只剩了單薄四字。同母親聊完再回卧房,街上更已打過三巡了,梁季玄合了合衣,索性起身點了燈,整理思緒。
自他從德國出發至今,在船上漂泊已是大半月有餘。他這四年,同哥哥是一直未斷聯系的。梁季青這四年間去了北平,進了民聲報社,從小記者奔到了主編位置,他統統都是知曉的。臨登船前,他還給梁季青去了封信,怕他不知情況,錯寄了地址。前加後算,他也是近個月未收到哥哥的消息了。
臨行前他同梁季青的最後一封通信,信址落在民聲報社。哥哥同母親的最後一封通信,地址同樣也是在民聲報社。院中桂樹初現異象之時,梁夫人就暗地裏派人來尋過梁季青,也去報社問過,但梁季青早早請好了長假,外加上社裏沒人清楚他的具體住所,最後倒是斷了線索,不了了之了。
梁季青為人做事細慎,住家地址從未向他們透露過一句。沒有別的線索,梁季玄彈了彈信封,最後決定,到了北平還是先去梁季青工作的報社去打探打探情況。
“小少爺,夜深了,早些歇息吧,”福伯見他屋裏還亮着光,送了夜食進來,“老爺剛差人傳了口訊回來,說是雨重山滑,得晚一日再歸。給您定的去北平的船票需要往後再挪一天嗎?”
“不用了,”梁季玄頓了一下,還是緩緩搖了搖頭,“等我去北平把哥哥帶回來,我們一家再好好聚聚吧。”
聽着老爺子回不來的這消息,梁季玄失落之餘暗地裏倒是舒了口氣,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對于自家這老爺子,他倒真是有些怕的。梁家世代行醫,祖上曾在太醫院謀過職,後告老還鄉回了永和鎮,認真算起來,鎮頭的牌坊還是當年萬歲爺賞給他們家的。梁老爺子以此為榮,也被此所困,對于洋人的西醫學問,他向來是頂頂看不上的。
梁家本是個大家族,但到了他們這一代,卻是人丁單薄了起來。上無兄姐,下無弟妹,梁老爺子臨了不惑之年,才得了這麽一對雙生子,自是寵到了骨子裏,也苛責到了骨子裏。
他自是希望這一對雙生子日後能繼承自己衣缽的。但奈何梁季青不是個安分的主,天生一根反骨,不喜侍弄藥草,也不喜四書五經,淘氣得緊。他逃學去逛那戲班子,梁老爺戒條抽斷了好幾根,罰跪祠堂都快給跪出印了,也沒把梁季青生的那根反骨給掰正過來。
一提起這大兒子,梁老爺子就止不住地鬧頭疼,也罷也罷,朽木不可雕,另擇良材便是,這話音一轉,就少不得得連帶着誇誇這小兒子了。的确,同這早出生不過三兩分鐘的哥哥比起來,梁季玄着實算得上是乖巧了,梁老爺也一直把繼承醫館重任的希望落在這小兒子的身上。卻不曾想到,就是這麽個平日裏一聲不吭,安安分分的主,倔起來還真沒人攔得住。
當年他偷摸兒着奔了北平,考上了公費留學的名額,就這麽先斬後奏出了國。他是走得灑脫,但現下回來了,怎麽收拾後續爛攤子倒成了大難題。梁季玄扶了扶額,不由苦笑,帶着一籮筐煩心事入了眠。
第二日,梁季玄是被噩夢生生駭醒的。不知是不是昨個進門的時候,那只大黑狗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在夢裏,他被那只狗兒追了一路,黑犬緊緊咬在他身後,擰着牙壓低了嗓子沖他狂吠。
他在匆忙中逃竄,卻被面前突如其來的門坎生攔住了。無論如何奮力擡腿,都跨不過那道高豎的門欄。梁季玄急得滿頭大汗,步步緊逼的黑犬卻突然嗚咽一聲倒下了。狗腦袋上莫名現出了道齊整裂痕,像被把看不到的刀正中劈開,鮮絨血液自傷口噴出,濺了滿地,涓涓彙成細流又交融連接,在地上連結成塊,融成了張深紅發暗的布。黑犬躺在血泊中,胸腔劇烈起伏收縮着,深得隐隐現出了肋骨,漸漸地,血越漫越多,黑犬起伏漸小... ...他突地嗷嗚一聲發出哀鳴,後腿猛地一抽,旋即軟軟塌到了地上,不動了,僵直了,連帶着黑亮的皮毛都失去了光澤。
梁季玄從夢裏猛地驚醒,扶着床沿不住幹嘔。夢境過分真實,他隐約還能聽到那聲絕望的哀鳴,鼻尖似乎也還能聞到那刺鼻的鐵鏽血甜腥氣。他坐起身,後背一陣發涼,汗珠子沿着額角往下淌,濡濕了大半個枕頭,活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似得。
窗外天色依舊昏沉着,看不出時辰,梁季玄昏昏沉沉起身去摸大衣口袋。手底下異常的濕潤觸感,讓他心頭蒙上了層不安。梁季玄定了定神,從口袋裏摸出了個錦緞盒子。綢絨上安穩躺着塊懷表,包着的塑紙還未撕開,金屬表鏈折射着油潤的光澤。盒裏不知何時進了水,表直直白白泡在水裏,玻璃表蓋內裏蒙了層水汽,把表盤遮了個隐約,隐隐能看到時針分針定重疊在了一起,定格在起點處。
懷表進了水,壞了,指針停在了十二點。梁季玄頭疼地扶了扶額,這是他準備給梁季青帶的禮物,這一路,還真是諸事不順。
窗外隐約傳來人聲,且愈演愈烈,梁季玄不得清淨幹脆放棄了睡回籠覺,出門看個仔細。院子裏,以桂樹為中心,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通通黑褂黑褲黑布鞋,一身烏衣打扮。福伯站在正中,一頭麻黑頭發被寒風吹亂,好似一球葦草,格外紮眼。
梁季玄心中不安,剛想往前,卻被一旁的梁夫人拉住了。梁夫人今日也是一身素色打頭,寡淡墨黑襯得她玉白的皮色愈發清冷了。她拽住了梁季玄,指尖挨着肉,涼得同玉一樣。
福伯從供桌上抱起了一匹綢布,布色濃紅豔麗,綴着幾塊漂染不均的深漚殷斑,遠遠看去,好似綻開的妖豔紅梅。梁夫人指尖微微發顫,梁季玄覺着夢裏鼻尖徘徊不散的那股子鐵鏽血腥氣又聚散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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