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貳.替身樹
梁家大門緊閉,頂上挂着的兩只暗紅燈籠明明滅滅被風打得凄蕭。一左一右豎着的兩樽石獅子,被紛紛細雨飛濕了爪下踩着的兩輪石球。
梁季玄詫然,在他的記憶裏,梁家大門白日裏是從來不閉的。
梁老爺子常言:醫者,仁心也。《大醫精誠》有言,先發大慈恻隐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
彼情同患,豈能讓人求醫而無門。
“老爺今個一早,上西山無憂寺禮佛了,”福伯上前同他解了疑,說完卻未退下,倒是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樣子。
梁季玄還未來得及開口訊問,就被門內突然傳來的一陣激烈犬吠吸引了注意。
半人高的大黑犬把死了門檻,一副護主護家的模樣。
開門的仆從也是吓了一跳,這黑狗向來溫馴,今個倒是實屬罕見,手下忙拽緊了缰繩,作勢要打他。
大黑狗卻依然吠叫不止。
把在門欄前,黑亮皮毛覆着的後背高高聳起,油黑長尾筆直繃起,牙狠狠龇開,嗓子裏憋悶出的警示‘哼’聲,十足十的防禦姿态。
梁季玄駭得退了一步,不由喃喃,“啊,這小沒良心的,不記得我了,當初還是我同哥哥一塊把他從街角抱回來的。”
門內的人拉不住,門外的人不敢打,倒是一時陷入了僵局。
青瓦牆上突地跳下一道熟悉的白影。
大白貓三步并做兩步輕巧奔到門欄前,爪墊裏藏着的尖銳趾甲紛紛彈了出來,牢牢抓地,後背緊緊繃起,弓到了極致。白尾高豎,筆直如旗幟,他一身的白毛都炸起來了,體型生生膨大了一倍。門內大黑狗被駭得退了一步,白貓擰着 臉往前又踏了一爪子,冰蘭眸子豎成了一條線。黑狗嗚咽着哼唧了一聲,繃起的黑尾巴垮掉了,夾在兩腿間,灰溜溜地跑走了。
小黑松了勁兒,塌軟了腰,搖着大尾巴,搖頭晃腦蹭到了梁季玄腳邊,就着人西裝褲磨爪子,眯着圓眼睛,一副讨賞的小模樣。
失而複得,自是欣喜的。梁季玄忙把小黑抱進了懷裏,沿着脊背給他順毛,大白貓背上裹了層剔透浮露,濡濕了表層,內裏的絨毛倒是依舊幹燥溫暖,被撸得舒坦了,小黑眯着眼小下巴枕着梁季玄手肘一個勁兒挨蹭,倒是依舊一聲不發。
“他是個小啞巴,聽不見也說不出,”梁季玄捏了捏小黑翹起的耳朵,同站在身側的福伯說話,大白貓不甚樂意地龇了龇牙,作勢咬了下梁季玄指尖,倒是沒用力,只留下了個淺白的月牙痕跡,“除此之外啊,聰明得不行,我都懷疑是不是藏了個人在裏頭了。”梁季玄作勢要打他,小黑嘲弄地打了個哈欠,眯着眼把自己往梁季玄懷裏又拱了兩拱。
風嗚咽狂奏,鬼泣般哀鳴,暗紅燈籠被吹斷了木柄,沒了根系,無倚無靠随風卷了個上下,斷了筋骨,碎了皮面,衰衰頹頹耷在了門欄外。“這風... ...好不吉利啊,”梁季玄懷裏抱着貓兒,垮進了梁家大門。
“這貓,看着也着實不大吉利。”福伯跟在後頭,不由喃喃出了聲。從梁小少爺臂彎裏露了個頭,冰蘭眸子往福伯身上頓了一着,轉眼,便消失無蹤了。
福伯打了個寒顫,兀自噤了聲。
剛進門,還未待行至卧房,懷裏的小黑就機敏地打了個滾,從他懷裏拱了出來。借着石桌蹬上了房梁,踩在烏瓦上,輕巧巧溜走了,沒留半分眷念。
梁季玄不由苦笑,這貓行蹤不定,只得是等着這主子自個兒來尋他了,他只得一人回了房。剛剛踏進房門,梁季玄尚未來得及啜口茶歇息兩分,便被母親喚去了後院。才跨進門,他就被院子正當間的桂樹奪去了目光,枯槁枝桠零星挂着兩三殘葉,着了身霧灰長筒旗袍的梁夫人立于一旁凝望着發神,她面上未塗半點脂粉,青白皮色下無甚血色,素拌打頭清淡到蕭寡,單薄得害人生畏。
梁季玄生了恍惚,畏她單薄清寡,恐她在凜凜寒風裏散了皮肉。梁夫人沒留神打了個趔趄,梁季玄忙上前扶住了母親。梁夫人這才發現了許久未見的小兒子,慘白的唇嗫喏了兩下,半個字都沒吐出來,眉頭緊皺,素瓷樣的面龐先失了鎮靜,豆大的淚珠子順着腮幫直往下滾。
“玄兒,你看這樹... ...”梁夫人說不下去了,豆大的淚珠連成了行,順着面龐無聲往下淌。
院正中的兩株桂樹,現出了巨大落差。右方一株依舊蒼茂,左方一株卻盡顯頹态。滿樹墨綠的細闊長葉不見了蹤影,只留下零星三兩片,土褐殷斑密密麻麻附于葉後,枯黃發脆的枝桠頂頭綴了兩朵細碎的米粒大小的桂花,豔紅得好似發了疹。空氣裏彌散着一股妖異的香氣,混雜着漚透腐敗了的腥甜味。
這棵桂樹,是他哥哥的替身樹。梁季玄心頭一緊,兀自颦了眉。
梁家自古以來,就有種替身樹的習慣。于新生兒誕辰之日移培一株桂苗,取一指尖血,溉于根系。每跨一歲,便再取一新指,十指九年,樹活方成,取個替災免邪的兆頭,也為着給魂系個根兒,梁家的人,離家再遠,也不怕迷了眼,失了路。這院中的兩株,便是他同梁季青的。
梁季玄不是個能言巧語的,笨拙勸了好久,好容易才讓母親止了淚。
梁夫人攥着絲帕,手骨節突兀,蒼白皮下烏青血管蜿蜒,微微發着顫,“玄兒,自你四年前留洋去德國學西醫,阿青沒多久也離家往北平去了,他要去做那勞神子的記者,老爺子哪裏肯許。這祠堂跪也跪了,家法打也打了,老爺子脾性倔,這阿青也是随了他這壞脾氣,這一鬧,阿青是整四年未回過家。”
“但你也知道,阿青是個面冷心熱的好孩子,雖是離家數年,私底下卻是一直有同我聯系,但這最近... ...”梁夫人不由得又抽泣出了聲,“我聯系不上他了。”
天色依舊陰沉,沉郁雷聲轟鳴滾滾,濃厚烏雲被一道閃電劈開,隐隐照亮院中桂樹。梁季玄撫了撫胸口,強烈不安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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