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借壽(中-1)
“這可真是太荒唐了。”梁季玄不由地低聲喃喃,他向來是不信鬼神之說的,但眼前一切,卻撼動了他長久以來樹立的世界觀。
震驚之餘,是不可置信。
梁夫人埋頭盯着地,不敢看他,嘴裏嗫喏着,一直念叨說着對不起。“你倆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是真舍不得沒了任何一個,”梁夫人小聲啜泣着,手緊緊攥着綢帕,青筋鼓起蟄伏在細瘦手背上。
更顯出了幾分怯懦蕭然。
梁季玄只覺頭一陣發昏,舌尖發麻,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怒氣從心頭湧上了頭頂,他拒絕了旁人的攙扶,勉強站起身。站在原地,他深深望了一眼梁夫人,重重嘆了口氣,帶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匆匆出了梁家大門。
他着實不知此情此景下,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
走在街上,吹着縷縷涼風,梁季玄心中怒意消了大半,餘下的,卻是徹頭徹尾的無力感。若摒棄借壽此事本身的荒唐,單把這事拎出來,折幾年壽命給哥哥,他也不是不願意的。他無法接受的,是母親做事的方法,是深浸在骨子裏的頹喪。
梁季玄抹了抹臉,他有些懊惱。出門過急,他忘了帶上小黑了。躊躇之際,他正準備轉身回去,卻突然看到眼前牆邊蹿出了道熟悉身影。大白貓從街角鑽了出來,低頭舔了舔前爪,蓬松大白尾巴在身後愉悅掃擺着,他擡了頭,歪着腦袋拿那雙冰蘭的眸子瞅他。
梁季玄忽地有些想哭,把大白貓圈進了懷裏。小黑翹了翹尾巴,頗有些嫌棄地把小貓臉往外拱,拱了拱,又湊了回來,伸出小舌頭舔了舔梁季玄臉頰。
帶着小黑,梁季玄緊趕慢趕到碼頭的時候,船已經‘嗚嗚嗚’吹起了起船號,他是趕着收甲板的最後一刻登上船的。
剛登上船,好容易安分一會兒的大白貓就又作妖了。從梁季玄懷裏蹦了出來,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小少爺你運氣很好啊,”收完甲板,一船員遞了他根煙,笑着同梁季玄搭話,“按平日裏,這班船你鐵定是趕不上了。”
梁季玄擺了擺手拒絕了,撐着膝蓋直喘氣,他是剛從渡口一路跑過來的,“呼... ...這話怎麽說?”
船員是個話多的,聽梁季玄回了應,興奮地搓了搓手,“這事可是個秘密,我只同你說啊,你可別在外面多言,”他往前又走了兩步,湊到梁季玄耳邊,刻意壓低了聲調,“這昨個兒回航的船,着了邪了。”
“昨個回航的船?”梁季玄眉角一跳,心頭燃起了些不安。
“可不是!”船員猛地拍了下手,聲兒随之拔高了,“昨個夜裏守船的,是我親老丈人,不然怎麽能聽到這消息。”
“昨個半夜,末航船入了港,比平日裏晚了幾個時辰。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帶‘異鄉客’歸家,都得是挑夜深人靜,沒光沒亮的時候。”
“這‘異鄉客’是什麽啊?”梁季玄問他。
“嘿,這‘異鄉客’嘛,就是那個咯,”船員手比在自個兒脖子上,畫了一下,就勢咧了下嘴,吐出了舌頭,“客死他鄉,總得歸家不是,天高路遠的,大多靠船拉咯。”
“這人啊,看着也是個大少爺,西裝領帶,衣冠楚楚的,連着行李一起放在庫房裏。你可不知道,那行李箱子多的,占滿了半個倉庫嗫,”船員誇張地揮了揮兩只手臂,虛畫了一個大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活像真看到似的。
“連着行李一起放的,船長親自落的鎖,門上啊,還貼了張從龍王廟求來的符,”船員啧啧嘆了口氣,“本來呢,是想着到了永和鎮,讓鎮上人認認的,結果啊,你猜怎麽着?”
“怎麽了?”
“怎麽了?沒了!”船員狠抽了下手,“整個倉房都空了,連人帶行李,統統消失了,你可是不知道啊,門上那符卦可還好好封着呢。一群人,舉着燈,把那卦一撕,拿着鑰匙把門捅開,啥都沒了,空空如也!你說,這不是招了邪了是什麽?”
“你說的這人,怕是國外轉國內,轉航的吧,轉航之前出的事兒?”梁季玄只覺得巧得過分,“我之前也在那班船上,也是湊巧了,我們目的地竟是同一地方。”
“小哥你也是迷信了吧,人都死了,不能呼吸不能動的,怎麽會自己沒呢?你也是說了,這位公子哥兒行李帶得多,怕不是誰見財眼開了吧。”梁季玄忽地想起剛剛桂樹下的事,不由失了笑容,擺了擺手,徑自走開了。
“嘿,你這人,”船員在身後不滿嘀咕了一聲,“你知道什麽啊。我話都還沒說完呢,他們開艙的時候,還看到裏面貓着只貓呢,眼眸子擱暗處直發邪光。嘿,公子哥兒,瞎沒見識的。”
可惜走遠了的梁季玄,是聽不到了。
同坐前一班船,同至一處地,這位同他無緣見之識之之人,冥冥之間和他有諸多相似,命定樣的親切感,卻因天人相隔而将永無緣再知曉,梁季玄忽地有些傷感。
船依舊颠簸着,梁季玄趕在頭暈想吐之前趕忙回了房間。随身帶着的□□所剩不多了,猶豫半晌,他還是吞了幾片。把自己窩進了軟被裏,梁季玄昏昏沉沉陷入了夢鄉。
船如搖籃,似母體,羊水樣溫溫柔柔圈護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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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何時停歇了。香客們紛紛告辭離開。
梁老爺子跪在前殿,虔誠行了三堂跪拜禮。
擺在身前的簽筒,裹着層油亮紅釉。梁老爺子舉起沉甸甸的簽筒,閉上了眼,就着腕力均勻搖了三次,‘唰!唰!唰!’
‘哐當!’‘哐當!’
前後兩根簽,接連帶了出來。
濟慈住持瓷白眉毛不由抽了一下,“放回去,再抽一次吧。”
梁老爺子定了定神,抹掉額頭的汗珠子,閉上眼,慎重地又搖了一次。
‘唰!唰!唰!唰!唰!’
‘哐當!’‘哐當!’又是兩根簽,砸到了地上。
梁老爺子不由白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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