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噩夢
“爸爸,我們,就此永別了。”
那片荒涼的夕陽消失,我從床上坐起,揉了揉顫動的眼睛,摸着拿起桌上的杯子,将已經涼透的水猛然灌進胃裏,被冷的一激才徹底冷靜下來。
怎麽又夢到了,明明都忘了,忘了自己真的做過殺人犯。
我把被冷汗弄濕的頭發抹到腦後,慶幸自己在空間日志寫的都是曾經讨厭的事情,而這件事因為被我歸成讓人開心的事而有幸逃過鍵盤,不然我真怕有警察慕名去調查,那就要鐵窗淚了。
十五歲那年,夏雲癱瘓了,準确來說,中風。
大夫說出這個病名的時候,我差點反口告訴他,是不是看錯了,我爸的瘋已經到後期了。
他中風對我有好有壞,好處就是,他沒辦法打我了,他只能啊啊啊叫着,我都可以趁機捏他,但我沒興趣,而壞處就是,我要每天擠出學習和做飯的時間去推他散步,省的他吵的老婆子摔東西。
我們那裏有條小河,離莊子有點遠,平時沒什麽人,他喜歡看那裏的鴨子,它們窩在河邊一棵大柳樹下,他總是嚷嚷着要去。
我已經沒恨他了,我大概早已麻木,只是想着,他安靜些就好。
他在輪椅上看着交合的野鴨子,激動地留着口水嗚嗚叫,右邊手指一直微微顫動,他的左邊手還能動,于是大力拍着輪椅扶手。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要石頭,他要打鴨子。
我看了眼鴨子,又看了眼他,對本來美好的事物起了偏見,惡心難忍,覺得那種律動是世界上最令人作嘔的動作。
我低着頭給他找石頭,還要挑着大小,因為大了他拿不住,會掉,掉了又要狗叫,小了扔不遠,不能盡興也要撒氣,不肯回去,耽誤我學習。
而且也不能太鋒利,我不喜歡他,也不會虐待他,他扔的時候會攥緊石頭,那樣會劃傷到手。
最重要的,我要給他找一把,他至少要扔到胳膊發酸才會放棄。
我找着石子,腳底下的都不能入選,日日來這裏扔石頭,腳底下好點的都被撿完了,第二層的沾了泥又太髒,我嫌惡心,于是就走遠了一些,找着找着,離了他十幾米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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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看到一只正正合适的,拿在手裏掂量,身後的他突然啊啊大叫,我擡頭看去,不知他怎麽向前傾身帶動了輪子,那只載着他的輪椅突然向前沖去,他前邊石頭少,沙子都罕見,就是黃土,車輪沒有阻擋,滑的飛快。
“爸!”我尖叫一聲,拔腿開就追他,輪子已經碰到了水,他的腳被淹沒,被死亡的恐懼威脅到的時候,人會突破自己的極限,他手扒着椅背啊啊大叫,沒辦法站起來,居然驚恐到轉過頭看我。
眼看水淹到他的膝蓋,我卻突然停下來,一點想往前沖的動勁也沒有了,甚至覺得那只車子劃的太慢了。
他不該回頭看我的,他不回頭我就會去救他,受着刺骨的寒氣,淹沒自己的腿,再累也會把他拉回來,把他帶回家,可他轉了頭了。
轉過頭,用那種命令的、威脅的、恐吓的眼神看着我,咬牙切齒,龇牙咧嘴,以至于,我在一剎那想起了我受過的所有屈辱和疼痛。
我只是不計較了,我不是忘了啊,那些疤痕現在都長在我的心上啊。
那憑什麽救你哪,我在想,憑什麽要救你啊,救你回去再打我嗎?救你回去跟老婆子告狀嗎?然後來個混合雙打,幾天不給飯,撕爛我的作業燒毀我的書本?我又不是受虐狂,也不是瘋子。
人是不能回憶的,再寬容的人,如果再讓他經歷一遍那些刺骨的記憶,他也會發怒的。
我那些壓再心底沉澱許久的仇恨在那一刻突然就達到了頂峰,我希望,我深刻希望,我變态希望,我前所未有的希望,夏雲,他那張醜陋的臉,可以随着河水,随着夕陽,随着我的慘痛經歷,随着我無盡的憎恨,永遠的消失掉。
我擡起步子,輕快緩慢,慢慢往河邊走,中午才下了暴雨,傍晚便漲了潮,這時的水流很急,夏風很蠢,他還忙着不停晃動,推動輪子,加快自己被淹沒的速度。
河水淌到我的腳背,很涼,和喪禮一樣。
我緩緩走進他,水在淹沒我,他又回頭兇狠地瞧我,那只頭顱因為頻繁回頭太久而僵硬,我感覺他已經轉不回去了,除非把脖子擰斷,他嘴裏亂叫亂喊,白色的唾沫挂在嘴邊,流到脖子。
我都能想到他的潛臺詞,要是他能講話的話,大概會說你這個小畜生,快點拉我上去,等上去了看我不打死你。
那這樣的話,還拉你上去,我是有病嗎?我走到他身後,雙腿感受着黃水和細沙美妙的生命力,五指扒在他的腦側,用力把他凸着眼球的臭臉轉回去,我甚至聽到了骨頭咔嚓的聲音。
害怕他死去,我還趴在他肩頭聽了他的聲音,嗯,還有呼吸,這樣就死了的話,很不劃算。
“爸,夕陽好看嗎?”我将雙手搭在輪椅把手上,他在不停扭動身體,像糞坑裏的白蛆。
“爸,你看,水裏有小芳。”
他忽然安靜下來,放松身子,只縮着肩膀仔細看水流。
“小芳在水裏啊,小芳要淹死了。”
他聽見後嗯嗯大叫,回頭看我,可我只是對他笑,他急的要命,掐着自己的腿。
“爸,小芳說救救她,她要淹死了,你看,你看不見她在喊你嗎?夏雲,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撲進了水裏。
“爸,車很貴,丢了的話,你媽媽會生氣的,所以……”我把輪椅向後輕輕一拉,“我把車帶回去,讓你媽,拿着懷念一下。”
水已經淹到我大腿,他趴進去就看不見身體,下半身沒法動,一條胳膊來回撲騰,我只能看到指尖露出水面。
我數着睡眠的泡泡,它們很可愛,前面的水很深了,沒多久,我連那手指尖也看不見了。
水流的更快了,連泡泡也已經沒機會露出來了。
我一步一步拉着輪椅撤回到岸上,将胳膊搭在上邊看夕陽,直到夕陽只剩一個頂端,我揚起脖子,閉着眼睛,像呼吸新鮮空氣一樣呼吸着太陽的餘晖。
太美了,夕陽從來沒這麽美過,這十幾年的時候,我從來沒覺得夕陽這麽好看過,像染了血,可終于不是我的。
眼裏有淚水滑出來,我嘴角上揚着,在這片空曠的地方大聲哭喊。
“來人啊,我爸爸落水了,救救他啊,來人啊……”我喊了十幾聲,沒人理我,我從地上拿了一塊磚,一把将自己拍暈,倒在地上那一刻,我高興的像那兩只茍合的野鴨子,原來人開心的時候,看什麽都可愛。
夏雲就這麽死了,怪不到誰的頭上,突然犯病要去水裏找小芳,在兒子的阻攔下還用板磚敲暈了兒子,喪禮上,老太太哭的很傷心。
可第三天,她就把輪椅賣了,拿了錢換了幾瓶高檔點的護膚霜。
我擦了臉上的汗,笑了一聲,問自己,你出的什麽汗,這不是在回憶讓人開心的事嗎?起床洗漱,第一天我準備給自己打個氣,開門大吉,所以要吃個茶葉蛋提前慶祝一下,于是比預算多花了兩塊錢,我覺得挺值。
吃完早飯,我在樓底的營業廳辦了一張卡,這麽幹幹淨淨的是挺舒服,可是我得工作就得有聯系方式,而且我需要網去浏覽信息,小破旅館的wifi只能在第一層收到,而且只有一格。
辦好卡我登了微信,我得跟黃石陳潔報個平安,他們當時送我回來,我一句話也不說,陳潔走的時候都吓懵了。
剛登上,果然就看到陳潔發了一堆,我當然沒興趣看,只發了一句我沒事,你們放心,結果剛發過去陳潔就語音電話打過來。
我現在有點害怕接她的電話,有陰影了,這個女人有毒。
“師父……”又拉長調子叫着,我要是黃石我得打死我自己。
“停停停,別哭喪,昂,說好了,別給我說那些,知道我什麽性子吧,別惹我哈。”
“奧,好,那師父你……”奧,又來了。
“有關我目前生活狀況別問,我全部打點好自然會說,一個信息,就我挺好,別擔心,懂?”“啊,懂。”
這次倒是乖巧。
“那我還忙着,挂了。”
“等下師父,最後一個我得說,我估計你也不上網了所以不知道,我給您安個心。”
什麽給我安心,明明是給自己的,她屬于有話不說得憋瘋的類型。
“嗯,說吧。”
“就是你在網上的風評最近突然大轉特轉哎,你的大學成績啊,你的希望工程捐助啊,你平時做志願給社區小學送書啊,還有你不分晝夜打工的那些圖片和資料被爆出來了,但你放心,你的正臉照片一張也找不到了,網上現在說你是灰王子哪,好多姑娘都嚷着想嫁你!”我嗤笑,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住着破旅館吃着袋裝泡面的我,瘋了吧。
不過,這又是誰做的,啊,又來了,癡心妄想。
“嗯,知道了,挂了。”
那邊還想說,我直接挂斷了,讓她說她能說到明天去。
我開始找工作,四處看公告欄,找附近的,最好帶宿舍的,那樣就不用租房子,工資還不能太低,但崗位也不能太高級,我怕被認出來,那樣就指定打水漂了,沒有哪一家崗位想應聘在互聯網上被盯上的底層管理員。
我打了十幾個電話,不是人滿就是崗位不合适被拒,再就是太辱沒我的才華,真不願,好歹是985大學畢業啊。
因為之前暴料而沒辦法把前東家的工作經歷寫上去,所以我的工作經歷只有原來那家酒店,而且說實話,我從小到大只是紙上成績好,因為忙于找工作賺錢,其實真正學的東西非常有限。
加上人際交往能力也一般,除了熟悉的領域,別的崗位我實在有點犯怵。
選來選去只有一個崗位還跟我學的做的沾邊,打電話确認可以直接過來面試,我走了一公裏才發現自己沒有拿簡歷,于是又一拍腦袋返回去。
剛打開旅館門,放在小馬紮上的木箱就因為小破馬紮的腿斷而滾落到地上,我急忙跑過去扶起來,地板起了角,把箱子上的牛皮戳破了一塊,我心疼的要命,跟戳在自己身子上一樣。
我把箱子抱到床上去,盤着腿将它放在懷裏擦,碰到那個密碼鎖,就動了想打開的念頭。
“杜庭微會在裏邊裝什麽哪?”指尖繞了鎖三次,終于下定決心,我又不是好人,為什麽要受到良心的譴責。
我直接輸了我的生日,啪嗒一下就開了,我心裏不無諷刺,我和他都把喜歡的人的生日當做密碼,可喜歡的人卻并不以為意。
打開箱子,最上面放的是兩張車票,往程是北京到敦煌,返程卻是我們家鄉到北京,乘客姓名杜庭微,時間是,七年前。
杜庭微七年前居然去過我們那裏?我暫且放下車票,沒再感嘆我們熟悉的擦肩而過和有緣無分。
再下邊是一副畫軸,我拆開上面的金絲線,和拆高考錄取通知書一樣。
畫軸被緩緩打開,我手裏一松,金絲線飄到了地上。
那副紙上畫的,是十六歲那年,在河邊夕陽下又哭又笑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