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家鄉
我暈過去的時候不知怎麽就陷入從前的時間旋渦裏,掙紮了許久,怎麽也出不來,我就使勁想金葉榆,可我越想就陷的越深,我想睜開眼,卻被夢魇住一樣醒不過來。
直到我聽見叮咣作響的鑰匙聲,我忽然通透又心安,醒不過來就睡着,睜不開眼就閉上,明明是這麽簡單的事情,我總在考慮什麽。
我抓住一只有力的臂膀,喊了聲哥,就此徹底睡過去了。
盒子裏的水還未将泡面徹底泡軟,我接到村裏主任的電話,我奶奶死了,死的很搞笑,躺着抽紙煙時被煙絲嗆到,一口痰憋在嗓子眼,居然就憋斷氣了。
我把泡面桶上的叉子拔下來,攪動着還沒散開的面,問主任,“房子沒事吧?”主任沉默幾秒,讓我抓緊時間回去奔喪,聽得出來語氣裏帶着幾絲厭惡和責備,我笑着應聲好,然後把還是圓餅狀的面咬進嘴裏去,半幹半軟,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和經理請假,假條證明上寫的家人痛失,我看到後忍着咬了下嘴唇,生怕自己笑出來。
我就背了一個書包,裏面放了一塊充電寶和一瓶礦泉水,還有被保鮮膜纏住又放在夾層裏層層包裹的證件,然後我出發了,想說走就走的旅行一樣。
假期高峰,火車買不到硬卧,二十三小時的路程,我買硬座坐了回去。
車廂裏雜亂無章,各種混合的氣味難聞到我想吐,像大學宿舍裏沒人願意清理的垃圾桶。
很久沒回去了,坐上這趟返程的車,總覺得自己出來的這幾年白活了,我抱着書包看窗外,群山在烈陽下越發健壯,被飄忽的雲彩擋住了亮。
包裏的礦泉水沒有開封,無數次坎坷而行的小吃車從我身邊推過,我不吃不喝,想看看胃裏難受了,會不會就不再這麽荒唐地幻想着。
列車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直了下自己已經僵硬的腰板,大家擠在出口想要盡早下車,我卻不想,檢查了窗外的站點提示牌,我嘆口氣,是對的。
站起的時候我摔回座上,雙腿已經麻木到沒有知覺,我低頭一看,小腿已經腫到發青,伸手捏了半天,推擠的旅客已經出了站門,站臺開車提醒響了三遍,我才扶着車座一瘸一拐的下車。
工作人員問我需不需要特殊幫助,我笑着搖頭,我說我只是蹲廁所蹲太久了,那位姐姐尴尬的笑了笑,還是攙了我一把,那我就口頭祝她一路平安吧。
火車站離家鄉還要坐兩個小時的大巴,以前這裏全是賺外快的小黑車,專門拉那些錯過大巴的散客,白天和大巴一個價,到了晚上就會貴上五塊。
現如今車站重修了,雖沒有大城市的車站那般豪華寬敞,也算的上整齊幹淨,小黑車已經沒有了,統一大巴出行,十五分鐘一趟,供應到晚上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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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眼便轉頭出了車站,在路邊招手,這是打順風車的意思,一輛紅色夏利停下,司機降下車窗問我去哪裏,我說了地點,他見我皮白肉細,一身打扮也不是當地人,問我要價一百五。
我甩給他五百,用已經差不多忘幹淨的方言告訴他,路上別拼車,走慢點,最好走到明天早上,司機笑笑,說到明早我就是騎自行車也能走五六個來回了。
走出喧嘩的街區後我才看着窗外,車子走上了郊區,窗外有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杆子郁郁森森地挺着,節上的玉米棒子又大又肥,穗子還是淺白的顏色,軟軟搭在玉米棒尖上,像軟骨頭的美人,不知道是不是農藥施多了毀了心肝。
縣城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村莊也不是,泥濘路變成了水泥道,玉米地被頂包成了各種蔬菜,包菜像沙灘上的縮頭烏龜,紅蘿蔔的葉子鮮活青翠,青紅辣椒直愣愣地挂着,如過年時節城裏挂的燈籠和彩燈,家家房頂上都裝上了太陽能,無線電視的接收器翹上藍天。
我靠着車窗淡淡感嘆,啊,還真是走進新時代了。
村裏來上一輛破夏利已經不是人人都要追上來打探的時候了,過來的途中我都見過好幾輛寶馬了,看來這些年老王賣菜賣的不錯。
我下了車,司機叫醒睜着眼發呆的我,他說小夥子,趕緊回家緩一緩,我看着你太累了。
我謝過他,關車門的時候很輕,黑色的尾氣炸過空氣,那我就口頭祝他一路平安吧。
我踏在陌生的小路上,小時候有誰家裏做白事了,主人家裏會當日在院中搭起帳,将屍首和棺材都停放在帳裏,供第一波直系親屬哭喪。
哭喪完後村裏人會拿着幾塊肥皂或者白毛巾去人家裏祭祀,主人家做了所謂的“三大片”,就是蘿蔔、肥肉、粉條的大雜燴來招待。
等過所有親朋好友哀悼,又請來喇嘛念經超度,裝棺入殓,吃過三大片的人該出力送棺入土了,棺材落在高高山坡上的大坑裏,這場白事結束了,這個人也就徹底活完了,從今以後,孤魂野鬼相聚作伴。
那時候村子小,誰家有事大家都來幫忙,拿什麽不計較,做個人情,好等到自己家有事的時候能輕松些,我們家特殊,全靠老太太給人家當喪事後廚賣個好,也不知道她死後送出去那些拿回來沒。
我憑石墩子認門,它很老了,已經掉了邊角,原來被風雨磨光滑的四周又因為碎渣的脫落變得鋒利,我把書包背在胸前,蹲在上面看遠方,視線高了很多,遠方卻沒什麽好看的。
我從石墩子上掉下來,進了我家那早該成為危房卻因為使用很少而依舊堅挺的院子,院裏沒有紮帳篷,只有一只黑木棺材停在茂盛的梨樹下。
天氣熱,她老人家又死的不好看,大概已經入棺了。
兩個男人坐着馬紮在太陽下吃着飽滿多汁的早酥梨,談論着莊稼地裏的事情,小花園早已變成小菜地,除了這一棵梨樹,裏面全是沙蔥和生菜,還有幾株西紅柿。
男人聽見腳步聲擡頭看,很久才認出我。
“呦,我們小娃娃回來了,長大了啊,叔都認不出來了。”
這是村上的會計,就是經常“社區送溫暖”那位,另一位,則是跟我通過話的村主任,原來的在我大一那年就退休了,這是後邊上來的,長得沒以前那個精神。
他把吃過的果核往菜園子裏一甩,拍拍沾濕的手,“你今晚給你奶奶守靈,明天鄉親們過來直接幫你把老人家擡了,你一個人,禮就不走了。”
我點點頭,主任已經繞過我出門去了,會計跟着,走前拍拍我的肩,低語一聲。
我在寂靜的院子裏看着那只棺材,這是她從我生下來就做的,說指望不了後人給她做,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替自己提前燒點紙錢,我沒有過清明的習慣。
樹上落着一只鳥,梨甜多蟲,它在守株待兔。
“小娃娃,節哀順變。”
李叔說。
我從腳底撿起一塊泥,砸到樹上驚飛了鳥,幾只搖搖欲墜的梨子掉下去,砸爛了熟透的西紅柿。
我笑着,我哪裏來的哀可以節,我高興還來不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