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棺材
我本以為會陪着自己的老太太安安靜靜睡最後一覺,算給她送終,結果神經病村民聽說我的到來,紛紛過來加試已經準備好省略的步驟。
李叔叔跟我悄悄話,說屍體放不住了,大家現在又忙,超度是得做的,畢竟老人家屬于非正常死亡,村子裏還是講究的,正好四社裏也有一位辦喪事,喇嘛沒走,請過來一趟辦好了。
我像個被吓到的孩子,雙眼呆滞地點頭,李叔不忍地拍拍我的肩,一直喊着可憐的孩子,其實我只是瞌睡了而已,但我忍住沒打呵欠,因為我怕不慎流出點眼淚。
我被李叔披上了麻衣,戴上孝帽,大小不合适,老掉,就不該是我穿的,我想穿都不行。
我在悶熱的晚上聽着前邊唢吶滴滴答答吹響,拉起掉落的衣裳,像在城邊剛剛迎娶的年輕姑娘。
身後吵吵鬧鬧的,有誠心送上那死人一程的,也有電視不好看過來湊熱鬧的,大部分是來瞧我的。
看看考上好大學去了大城市的人出息到哪一步了,混得好,就把我當參照物鼓勵自己孩子好好學習,混得不好,就把我當參照物鞭笞自己孩子盡好孝道。
我腦袋暈暈乎乎的,前邊喇叭吹,後邊嘴巴響,煩的我想把他們全部裝進棺材裏冷靜冷靜。
大家都想看看當事人的反應,可惜當事人閉着眼在想這周末的酒店工作總結,于是總會有一些沒撈到談資的人開始碎舌。
“老張嬸這輩子過得太難了,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是啊,老伴死的早,兒子又是那個樣子,那種兒媳...還不如不要,孫子也...”有人輕咳打斷了她的發言,我挺可惜的,我倒是想聽聽孫子怎麽了,要誇我發型帥,還是誇我皮膚好。
被打斷的女人忍了兩秒,又忍不住了,好像要給棺材裏的人打抱不平,不知道她這麽善良正義,那人死的時候她有沒有難過的吃不下去飯。
“走了幾年都不回來看奶奶一眼,明知道老人家腿腳不便,又有冠心病,我電話都沒見他打一個,這會在回來哭喪連個眼淚都不掉一滴,有一點難過的樣子嗎?沒見過這種孫子。”
旁邊拉扯她的人也靜下來,好像都在聽我怎麽回答,連喇嘛念經的聲音都小了,他天天看死人,居然也會八卦。
我睜開疲憊的眼睛,沒有轉頭,低聲問她:“你這麽清楚,是日日跟我奶奶睡在一個炕上了嗎?”女人還沒反應,人群裏有不懂風情的小孩,哈哈大笑,像個炸彈投到水裏,點醒了群魚,忍笑的、忍怒的,什麽樣的氣息都有,我又不知道該站在哪一撥。
“你,你怎麽這麽沒大沒小的,還敢跟大人犟嘴,我哪一點說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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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要起一場風波,李叔叔勸下她來,她還不嫌丢人地喊,“他沒大沒小成什麽樣了,上個大學把孝順禮貌上到狗肚子裏去了。”
我其實不想争論的,但她欺負狗,我忍不了。
“沒大沒小?那邊棺材裏躺着的那位,她結婚的時候你還在流着鼻涕尿褲子,靈前大叫,到底是誰沒有禮數,說到底,這是我的家事吧,無聊的話回去看看普法欄目,別見誰都伸張正義。”
盡管我生于此長于此,可離家的這幾年,我在村子裏已經被默認為外來客,停止抗戰一致對外,再沒文化的人也聽過這句流芳于世的名言,平時各家各戶看得慣也好,看不慣也好,我這句話一出來,打的是各位看熱鬧的臉。
叽叽喳喳的聲音又響起,沒那只鳥萬分之一動聽,李叔忙着勸,讓我少說幾句,村主任趕過來直接訓我在外邊待久了沒點規矩,說各位都是平時幫忙照顧我奶奶的人,我回來一次不登門拜訪就算了,還要在棺前跟有恩的長輩頂嘴。
解釋累了,跟牛說什麽音樂,我無聊地閉上眼,你們說什麽都行,明天幫我把人埋了就行,反正此後一別兩寬,紮個小人成天咒我我都無所謂。
為首那位看來氣瘋了,沒撈到好處,罵罵咧咧出了門,跟着走了好幾位替天行道的婦人,熱鬧散盡,十幾分鐘後,就剩下幾個壯漢,抱着不該跟孩子計較的慈悲送喇嘛出村。
耳邊終于清淨了,有人在背後說着什麽,我把耳朵屏蔽起來,不聽螞蚱叫。
有人拍我的肩,我以為是李叔,睜開眼卻發現是熱心腸村主任。
“小孩,我不管你在外邊看到什麽好天地了,但落葉是要歸根的,你以後難道就不仰仗這片 土地了,出言不遜,以後想過怎麽回來嗎?”我覺得好笑,這種水平到底是怎麽當上主任。
“既然外邊的天地好,我為什麽要回來?”他噎住,臉上已是不好,“我想着你一個大學生能考上好學校,必是懂得老祖宗道理的,怎麽這般頑固不化。”
大叔像來給我搞笑的,我問他:“您覺得我怎麽做才像個大學生該有的樣子。”
“起碼在你奶奶靈前該哭上幾嗓子。”
我幹裂的喉管吸了點口水,“大叔,我生來沒眼淚啊,我能怎麽辦,我在心裏哭過了,特別傷心,你要扒開我的心髒看看嗎?”他白我一眼,全臉都皺着溝壑萬千的皮膚,不信一句。
“你能有今天也是她養大的,你不顧念舊情就算了,還這般姿态,她當初扶持你有何用,你看着她的棺材就沒覺得虧欠嗎?”我抹了把頭發,亮出自己含笑的眼睛。
“我從小到大她只養過一年,一天一頓白水面,345天,我按一頓三十的标準給她算,一共10350元,我高考暑假打工還她5000,大一還清剩下所有賬款,還給她外加了8888的過壽費,我欠她了嗎?”他忍無可忍,像受盡了屈辱,直起身板訓我,“金錢能衡量什麽,你父母去世的早,你奶奶一個老人家含辛茹苦将你養大,你不知感恩還反咬一口,我看你真的是....”沒想到他能正義成這個樣子,真的是靠一片冰心走上主任的道路的嗎?我替他說:“真是狼心狗肺,愧對老人家的疼愛,對嗎?”他氣急摔門而去,我轉身跪坐,沖他大喊:“大叔,你是不是姓包啊。”
庭院裏終于幹幹淨淨,我對着棺材盤腿坐着,捂腮想了半天,哈哈大笑。
含辛茹苦,我透過棺材問裏邊快要腐爛的人。
“張老太太,敢問你這些年,含的哪門子辛,茹的哪門子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