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出了王府,劉四娘不知從那裏弄來了一輛馬車,将包袱放進去,扶着姚園小心翼翼地上了馬車。
馬車外表破舊,裏面極為整潔齊備,被褥,茶水樣樣俱全。姚園一怔,腳停在半空,進退不得。劉四娘伏在她的耳邊輕聲說:“王妃放心,這一切都是王爺安排的,近日宮中有大變,王爺擔心波及王妃,特命奴婢将王妃轉到安全的地方。”
姬元懋?這是怎麽回事?
劉四娘不想多做停留:“請王妃相信奴婢,到時定會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告知王妃。日前,淩嬷嬷借給合妃娘娘掃墓之名已被王爺送到了安全之地,此去,王妃會與淩嬷嬷回合的。”
姚園手腳冰涼,原來皇城真正的幕後操作之人是姬元懋。容不得她多想,劉四娘将姚園安置妥當,捂上暖和的被子,駕起馬車,輕車熟路地出了曲平城。
車轱辘飛速地轉着,一簾之隔将冬與春分成了兩個世界。姚園想起以前,自來到這個世界,生活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個片段接一個片段,斷斷續續,聯系起來,又是那麽密不可分。在層層事件中,樁樁計謀中,她又扮演着什麽呢?是無意間的闖入還是早就計劃好的棋子之一?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她已經分不清了,就像遠方的路,在空蒙的雨線中,若有若無,本來以為會一直沿着陽關大道走下去,誰知道峰回路轉,選了一條無人問津的羊腸小道。
三個時辰後,馬車駛進了安靜的小村莊,在一家平頭小戶的門前聽了下來,劉四娘下車輕輕拍了三下門栓,裏面探出一個男孩子的腦袋,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機靈勁兒,他看看四周,小聲問:“姑娘一路勞頓,可是要借宿?”
“借宿不用,要上幾個饅頭解饑餓。”
男孩子聽了放心大膽地開了門,四下警惕地看了看,确認安全無誤會,才道:“請王妃下車吧。”
劉四娘掀開車簾:“王妃,到地方了!”
姚園早已端正了身子,劉四娘的聲音剛起,便順着她的手勢下了車。車旁站着一位十五六歲的男孩,農家粗布短打衣衫毫不起眼,看到自己,連忙搭把手:“嬷嬷早就等着了,只是眼下情勢嚴峻,不好在門外恭候王妃。”
姚園從未被這樣精細地對待過,一時還不能适應,只得三緘其口,先進了門,見了淩嬷嬷再說。
一進大門,劉四娘吩咐男孩再三仔細察看後才關上木門。此刻,淩嬷嬷早等候已久了,一眼瞅見姚園,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噓寒問暖,通身的氣質直逼慈安宮的皇太後,與王府裏的時候大相徑庭。
“奴婢知道王妃心中疑雲重重,若不嫌棄老婆子嘴碎,請随奴婢中堂一敘,自知端倪。”淩嬷嬷慈愛一笑,完全是婆婆看媳婦的眼神,有憐惜,有疼愛,有無奈。
姚園的心早就變得平靜,事已至此,多少不為人知的一面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的命運何去何從。
到了傍晚,寒風砭骨,雨亦成勢。用過簡單的晚飯,點上兩根蠟燭。淩嬷嬷和劉四娘服侍姚園喝了藥,上了榻,才幽幽地吐出了深埋二十多年的深宮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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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記得,那是邵康十年,大元內憂外患,東佀,則流和懷春三州節度使叛亂,南方四州發生瘟疫,百姓紛紛揭竿而起,組成義軍破關斬将,北上進攻,鞑虜趁火打劫,突襲鎮北大營。邵康帝心急如焚,日夜召集大臣商議對策。當時,我家老爺紀懷慵身為大元太尉、第一宰輔兼龍衛軍都督,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紀北荌。紀北荌的母親是北海郡王的女兒,容貌傾國,才華橫溢。我家老爺深愛夫人,可惜天不假年,夫人紅顏薄命,早早就撒手人寰了,只留下老爺和小姐相依為命。小姐完全繼承了夫人的美貌和智慧,年芳十六已是曲平的第一美人。老爺愛若珍寶,捧在手心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心想将世上最尊貴的東西送給她。時值朝廷危機,老爺伺機而動,請求皇帝立小姐為後。皇帝雖然不滿老爺趁機威脅,但是聽聞小姐豔名遐迩,倒也不排斥。天算不算人算,小姐年幼無知,早已将身子給一個無恥書生,哭着鬧着不肯出嫁。無奈之下,老爺只得将那書生抓來,以那書生的性命要挾,那書生也是個軟骨頭,吓得直直跪在小姐腳下哀求小姐入宮,小姐心灰意冷上了轎攆,入了宮門。皇帝見了小姐相貌,龍心大悅,冊為合皇貴妃,等剩下皇子後,立為皇後。誰知道,洞房花燭夜後,小姐就開始了她悲慘的命運……”
這時候,太極殿內的大燈已經滅了。老皇帝雙鬓斑白,老态龍鐘,與龍椅上的九五之尊判若兩人,他虛喘着兩口氣,渾濁的眼睛凸着,泛白的手指抓着明黃繡龍蠶絲錦被,扯着嘶啞的嗓子艱難地發出聲音:“老七來了嗎?”
內廷大太監彎曲着脊梁掀開明黃鵝梨紗帳,苦着臉,說:“回皇上,騰佑王已經在回宮的路上了。”
“哈……哈……”老皇帝喘着粗氣,“怎麽這麽慢?肖德海,朕有一種預感,老七……來不了太極殿了……”
肖德海眼圈一紅,差點掉下淚來,他三歲淨身入宮,七歲陪伴皇帝,四十九年了,從未見過皇帝如此脆弱。皇上少年登基,英姿勃發,也曾雄心壯志,發下海誓,做一名有成明君,還天下百姓湖清海晏,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路越走越偏,漸漸忘了初登大寶的志向。
“肖德海,朕又看見她們了!她們向朕索命來了……”老皇帝眼孔擴大大大的,雙手揮舞,臉色發青,顫抖着聲音大叫,“滾開,滾開,朕沒有害你們,是你們負朕在先……紀懷慵……孝王……紀北荌……是你們自找的!自找的!”
“皇上,皇上,您怎麽了?來人吶,傳禦醫!”肖德海慌忙喊道。
“父皇,您後宮盈嬌充棟,難為還記得紀北荌吶?”屏風後立着一個黑影,映着紅燭投射在牡丹銀屏上,為太極殿打上沉重凄迷的色彩。
“誰?是誰?是朕的老七嗎?”老皇帝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欣喜若狂。
黑影從屏風後慢慢走出來,一襲炫黑的綢袍格外濃重,冷峻的目光泛着嘲笑,似笑非笑地看着驚吓過度的老皇帝,“父皇無論何時何地心心念念的都是七弟呀!同樣是兒子,您的厚此薄彼做的使兒臣不得不心寒吶!”
“你!是你!”老皇帝的手指顫抖着,雙目噴火,恨意滔天,“孽種!孽種!朕是養虎為患,早知你居心叵……測,在你,你出生當日,朕……就該溺死你!”
“晚了!父皇還記得一位算命的說過,兒臣命格奇特,有九五之尊。你當時可沒少找機會殺我,若不是孝王處處維護,兒臣恐怕早就到了陰曹地府。那裏還能站在這兒和父皇說話呢?”姬元懋笑着,一字字咬着牙說。
“你!你!”老皇帝氣若游絲,手臂無力地垂下,“朕好後悔啊!朕恨不得殺了你!姬元懋,你弑父殺君,天地難容,朕……要昭告天下,揭露你的真面目。”
姬元懋狂笑着:“父皇,您真是老糊塗了呀。實話告訴你吧,你的七皇子已經被囚禁在南海了,這一輩子也別想出來了。”
老皇帝不敢置信地看着姬元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元堯待你不薄,你竟然恩将仇報?”
“恩将仇報?”姬元懋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這四個字應該用在您的身上最貼切吧?”
“你果然……果然……因為紀北荌之事才逆天而行。”老皇帝悔不如初,“是紀北荌不貞在前,失了貞的女子不被淩遲已是萬幸,朕将她打入冷宮已是莫大的恩德了。”
“是嗎?”姬元懋似在看着一頭垂死的蠢豬,“那紀懷慵呢?北海郡王呢?孝王呢?”
老皇帝垂死掙紮:“紀懷慵居功自傲,欺君罔上,其罪當誅,北海郡王與之謀逆,罪同論處,孝王屢次頂撞于朕,擅自出兵,違抗聖旨,罪該萬死。朕沒有錯,天子沒有錯,錯的是他們。”
“呵呵……”姬元懋想哭又想笑,“你可真是泯滅良知,臨死也沒有半點忏悔之心!”
“你懂什麽?若你站在朕的位置上也會這麽做……”老皇帝漸漸放棄了掙紮,任命地說出最後的話,“皇位是要用血堆出來的。朕不得不這樣做,要怨就怨他們時運不濟。”
“那我呢?我可是你的親生孩子!”姬元懋大吼一聲,雙眼泛紅。
“你?你是紀北荌的孩子,混着紀家的血,朕不能讓有着紀家血液的人活在世上威脅朕的江山,若不是你這些年裝的誠惶誠恐,毫無用處,朕怎麽會容你活在今日?”老皇帝眼神空洞,失了焦距,無意識地說。
姬元懋僅有的一點兒血緣之情已斷,絕望極了,她含淚苦笑:“你為了坐穩龍椅殺戮萬千,你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為自己的私欲和過錯掩飾。你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那張冰冷的寶座已經将你的血冰的至冷至寒,你僅有的一點人性給了你自己。你尋歡作樂,荒廢朝政,聽信佞言,殘害忠良,魚肉百姓,你才是人人得而誅之。”
雷雨交加的太極殿,沉悶驚悸,咆哮的狂風甩開了門,打滅了精美粗壯的紅燭,一代帝王,人間游弋數十年,生前再大的權利,不過人死燈滅,對着嗚咽的黑夜,魂去命喪。
姬元懋靜靜地看着老皇帝咽下最後一口氣,屍體慢慢地變涼,變得僵硬。體溫散去,冰涼的軀殼倒在金貴的羅漢床上,任由呼嘯的狂風肆虐地刮着,一寸一寸地淩虐着。
肖德海跪在床邊,虔誠地撫摸着枯槁的龍顏,抽抽噎噎:“皇上,您安心走好!老奴這就來陪您!”說罷,大叫一聲,猛地撞向金鼎,腦袋崩裂,腦漿撒了一地,一命歸西。
“父皇,你也算死的瞑目了,身邊還有肖德海這樣忠心不二的奴才……”姬元懋合上老皇帝的眼,轉身出了太極殿,消失在風雨中……
更漏敲了三下,寝衣透涼,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不知沉睡的人們夢裏是否彌漫着落敗的枯葉,一瓣瓣頹廢地遺失在深沉的黑夜裏,不肯推去的疾風吞噬着破碎的思緒。
姚園把頭埋在被子下,毫無困意,狂風過後,是不是該雨過天晴了?姬元懋留下她,一定是因為範玮琛的緣故。以後的她該怎麽自處?她還能全身而退嗎?如果有些事情我們無法控制,便控制好自己吧。難道她一個小小女子還想和姬元懋相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