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繡球招親的第二天,姚園就回了虎嶺寨,留下範玮琛等人給韓喆撐場面。
大元第一首富嫁女,出手自然闊綽,當街撒了三天銅錢,時刻不斷,汝州男女老少擠在扈府前拾得滿頭大汗。又因七皇子主婚,光耀門楣,流水席三百桌,宴請汝州百姓。為了給女兒女婿積下善果,扈老爺特意在全國設粥棚,免費施粥三日,一時傳為大元佳話。
韓喆因為是上門女婿,需要先入扈家宗廟再成親,這樣一來,兩個人的孩子便只能姓扈。
繁忙之中,大婚日終于到了,韓喆穿上華麗的新郎喜袍,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喜悅。腦海中翻出姚園悲傷隐忍的臉龐,在那麽一瞬間,韓喆有種甩袖而去的沖動,可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她已經傷了姚園的心,不能再毀了扈家小姐的名聲。有時候她在忙碌中也曾想過,這場婚姻為了什麽,是為了填補在現代的遺憾,完成她和陳曉的感情,還是一種慰藉,在扈雨桐身上找到陳曉的影子。其實她何嘗不知道扈雨桐不是陳曉,哪怕是有七分相似,可是差別還是很大,只是那顆跳躍的心還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此番結婚,她和姚園是再無可能了吧,姚園的性格她很了解,寧願一個人默默承受思念,也決不會回頭,更不會乞求任何人的留戀,這次,她真的傷姚園至深,給了承諾,又棄之而去。
這究竟是喜袍還是戲袍,有時候,她分不清這是真實的還是在做夢,夢醒了就什麽也沒有了。她何嘗不明白,在這段婚姻亦是維持不了太久,喜袍下的身軀終究有一天會發現,到了那個時候,她該何去何從?還是找個機會向扈小姐禀明身份,然後向姚園謝罪,請求原諒?可是一切,還能回去嗎?不能吧?
迷迷茫茫中,三拜九叩完成了。将扈雨桐送入洞房後,兩人喝了合卺酒,繁瑣的禮儀卸下了帷幕。然而,這一切,對于韓喆來說才剛剛開始。扈老爺為了早日把韓喆介紹給衆人,少不得陪賓客飲酒,畢竟以後成了扈家姑爺,以後的日子做牛做馬是少不了的。
高朋滿座,賓客相談甚歡,籌光交錯,一句句祝福的語言刺痛了韓喆的心,提醒着她這是現實,不是夢境……
涼月如水,夜色如濃稠墨硯,深沉的化不開。藏青色的帷幕,在一片靜谧中和着夜的舞曲,輕盈飄落。月亮像一位深邃的老者,默默地感知蒼茫的天和厚重的地,朦胧連綿的虎嶺山隐約在夜色下,更為飄渺沉重。姚園孤寂的身影蜷伏在山崖一角,在濃墨的映襯下尤為渺小。她的睫毛上,挂着迷蒙的寒霜。遙遠的天際張開墨漆漆無底的大口猛然吞來,淹沒了所有的色彩。
夜是深沉的,夜是孤獨的,夜是需要傾聽的。
姚園在北京城無數次步行在醉人的夜色中,從沒有走錯過一步路,那是多麽熟悉的城市大道,多麽熟悉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三年了,從她上大學到工作,一直攆着韓喆的腳步,從來沒有停下。那一次次優秀的成績拿到韓喆面前,換來的贊揚曾讓她激動的睡不着覺。畢業了,放棄家裏安排的工作,獨自一個人在北京打拼,為的就是能夠見到韓喆。她一次次見證了韓喆的歡欣和痛苦,見證了韓喆和陳曉的分開與複合,直到陳曉結了婚,兩人徹底一刀兩斷,她才有機會站在韓喆身邊。本以為是上天憐憫,讓她和韓喆來到這個世界,徹底斷了現代的一切,誰知道是上天讓她看清楚究竟什麽是現實。
山上潑墨的晚間,寂靜的令人生寒,卻安定不下來那顆無助、慌亂和失望的心。
夜太靜,太靜,靜的在樂曲響起的時候,姚園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那曲子的聲音既不宛轉悠揚,也不歡快流暢,斷斷續續,似有似無,但每一個音符都深深撞擊着姚園的心靈,填滿生命空白的深處。她能帶來悲傷和憂愁,也能帶來快樂和希望,在大喜大悲之中來回變幻,使人感受着生命的真與假,樂與悲。姚園輕輕閉上眼睛,讓思緒完全沉浸在曲子的世界裏,什麽都看不見,沒有顏色,沒有光亮,好像生命之初的狀态,萬物混沌不清,想要前行摸不到遠方的路,想要停留止不住遠行的心。
姚園放松身心,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從一旁的歪脖子樹上摘下一片綠葉,放在唇邊輕輕吹起來,一時萬山暈染,心房點起了星光,灑滿靈犀的夜晚……
天剛剛亮,範玮琛和姬元堯快馬回到虎嶺山商議朝廷招安之事。
範玮琛前腳踏進忠義堂,後腳一個弟兄火急火燎地喊:“老大,姚姑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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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範玮琛輕皺眉,“這個傻女人!”
“姚姑娘怎麽走了?”姬元堯問。
範玮琛也不解釋:“殿下,容範某追回山妻再仔細商量招安之事。”
“去吧!”
範玮琛扭頭就走,在馬廄選了一匹精壯的飽馬,一躍而上,剛奔到山門,恰巧遇上了從外面回來的姬元懋。範玮琛不解:“殿下下山了?”
姬元懋所答非問:“她向北而去了!”
範玮琛一愣,揚起馬鞭就要追去,姬元懋舉手攔住了她:“慢着!”
範玮琛露出少許焦急,有些不耐煩地問:“殿下有什麽事回來再說吧。山下太亂,園園一介女子,孤身一人,若是遇到了麻煩後果不堪設想。”
“你只是一味的追去,有沒有想過,她是否願意跟你回來?”姬元懋面無表情。
“那是範某的事,和殿下無關。園園是在下的妻子,這是範某和韓喆定下的約定,既然身為人妻就該待在丈夫身邊,園園別無選擇,不回來也要回來。”範玮琛警告性地看了姬元懋一眼,頗有些瞧不起,“倒是殿下從來不關心別人的事,怎麽今兒個話多了起來?”
姬元懋并不理會他的輕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物件扔給範玮琛:“拿上這個,就說是你的,她會跟你回來的。”
範玮琛定眼一看,是一個燒制精細的六孔埙,小巧玲珑,光滑潤手,埙嘴處有少許磨損。範玮琛眼神有些複雜,傳聞五皇子一向泠漠殘酷,不得皇上寵愛,為什麽對姚園如此上心,他居心何在?
“你無須多想,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我不想第三個人知道,回來還給我即可。”姬元懋說吧,擡腳向山上走去。
範玮琛望着姬元懋的背影出神好久,心裏九曲百轉,最終,還是姚園的安危占了上風,拍馬而去。
天兒剛翻魚肚白時,姚園就出發了,一口氣行了幾十裏,在累倒的前一刻,一座小鎮拯救了她天為被,地為床的想法。大元也真夠民不聊生的,一路上連個茶寮子也沒有,渴得人嗓子冒煙。姚園摸摸腰間的幾個銅板,底氣十足的沖進了六裏鎮。
倒閉的商店,破敗的門窗,街角半死不活的乞丐……姚園傻眼了……
元朝該有多□□才能産生這等慘不忍睹的景象啊!
姚園挨家挨戶詢問也沒有得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這個樣子怎麽住下呀,難道要返回虎嶺山?那也太憋屈了!姚園不信六裏鎮一個好生生的人也沒有,一直到鎮的盡頭才看見一位稍微有點人氣的老婆婆坐在石磙上耷拉着腦袋。姚園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盡量把聲音放輕:“老奶奶?”
老人蒼老渾濁的眼睛木木的,看到姚園,眼珠轉了轉,昭示着還是個活人。
姚園有點害怕,壯着膽子問:“老奶奶,鎮子裏的人呢?”
“都死了!”老人吃力地張張嘴,費勁地吐出了一句令人驚駭的話。
姚園一驚,打了個寒顫,總覺得身邊有一股陰風嗚嗚地吹着,她顫抖着聲音問:“怎麽死的?”
老人渾濁的眼睛頗為迷茫:“許是病死的吧!”
“什麽病這麽厲害?”
“不知道!”
“啊?”姚園一呆,“不知道?大夫呢?沒有人管嗎?”
“鎮上只有一個大夫,也死了。”
“官府呢?死了這麽多的人,官府也不來問一聲嗎?”
“官府忙着收錢。六裏鎮太窮了,連看病的錢都沒有,哪有錢送給官爺。”
“什麽?竟然黑暗到了這個地步?”姚園不可置信地叫道,“怪不得山匪這麽多,連範玮琛這樣的人都去當土匪了,這樣的世道,換了我,估計也去當小偷了。”
幾個月了,老人第一次見到活生生,俏靈靈的姑娘,垂死灰暗的心活了幾分,陰霾僵硬的身軀也有了兩分人氣,說出的話也含了人情味:“姑娘好好的,怎麽跑六裏鎮來了?”
姚園道:“我路過,想在這兒歇歇腳,讨杯水喝,就來了。”
“姑娘還是早早離開吧,染上病就晚了。”
想到病死的人,姚園心有餘悸,也生出了早早離開的打算,轉念又想:一把情況下,年輕力壯的人抵抗力比較強,老弱婦孺抵抗力比較薄弱,為什麽年輕人都死了,只剩下幾個孤寡老人呢?
好奇心作祟,姚園不怕死的問:“老奶奶,為什麽其他人都死了?您和街角的幾個老人卻沒事呢?”
“誰知道呢?也許是上天在懲罰六裏鎮吧。”
“上天?怎麽可能。依我看一定另有玄機,若不是瘟疫,就是其他的原因。”
“唉,姑娘別好奇啦,早早走吧。年紀輕輕的,搭上性命怎麽好!”
“奶奶,你想想……”姚園不想放棄,決定啓發一下老人家,試圖找到一些線索。
“老人家說得對。”話說一半,被人截了去。姚園驚回頭,原來是策馬追來的範玮琛。姚園有些氣,狠狠的将頭扭過去,看也不看她:“你來做什麽?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也沒有了利用價值,你還是好好的去做你的土匪頭子吧。”
好心當成驢肝肺,範玮琛有些生氣:“我不來,你就死了。”
“死了也不管你的事!”
“你死了,韓喆回來質問我,我拿什麽交代?”
“她都和別人成親了,怎麽還會在乎我的死活?你不用擔心,她現在美人在懷,快活着呢,那裏還會記得虎嶺山上有一個姚園呢!”提起韓喆,姚園就一肚子的氣。
“好了,別耍小性子了。随我回去,有什麽事回頭再說。”範玮琛不想和她在這裏吵鬧,決定想把人帶回去再說。
“我不回去,你走吧。”
“你看看鎮上有一個好生生的人嗎?在這裏你會死的,韓喆走了,你就不愛惜自己了。值得嗎?”
“我命大着呢!你們都死了,我也不會死。”
“你以為你是大羅神仙轉世,身懷金剛不死之身啊?快跟我回去。”範玮琛見她一意孤行,氣惱道。
老人看不下去了,也跟着勸道:“小夥子說得對,姑娘還是回去吧,別讓家裏人擔心,不想我老婆子,連個擔心的人都沒有。”
“我不回去。”
範玮琛怒氣漸升:“若是有三分骨氣就随我回去好好生活,別在這半死不活的。別忘了,我和韓喆打賭贏了。你現在是我的未婚妻,一切都要服從我的安排。”
“放屁!”姚園猛然轉過身,怒道,“你們把我當成什麽啦?打賭是你們的事,和我無關。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誰也管不着。”
老人家許久不見有趣的事,臨死之際遇上一對鬧別扭的小夫妻,極為開心:“小姑娘,怎麽能和你家相公這樣講話,好歹你家相公也是為了你着想,還是回去吧。”
姚園哭笑不得:“她不是我相公,我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唉,小兩口床頭打架床尾和,不能置氣。”
“天吶!”姚園怎麽也想不到剛才還死寂沉沉的老人轉眼變得幽默起來,一時難以接受。
範玮琛心裏暗笑,表面上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看看,老人家都這樣說了,別使小性子了。這是性命攸關的事,先随我回去再說。”
“不回!”姚園争辯不過,也不再白費口舌,态度堅決地一口回絕了。
“回去!”範玮琛的耐心也磨光了,火氣噌的竄了上來。
“不!”
“你……”範玮琛氣極,不管三七二十一,長臂一撈,環着姚園的腰将她提上了馬背。
“放開我!”姚園氣惱,“君子動口不動手,使用蠻力算什麽本事?”
“能治住人就是本事!”範玮琛把她放在前面,一只手牢牢地将她圈在懷裏,一只手扯缰繩,就要離去。
“小夥子,既然人家姑娘不願意,莫要勉強了吧!”不知何時,身邊站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雪白的胡須一顫一顫的,笑吟吟地看着範玮琛。
範玮琛大驚,這人何時出現的,她竟然一絲也沒有察覺到。範玮琛将姚園用力地固在懷裏,手摸上腰中的長刀,戒備地看着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