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葉修食不知味地陪着黃少天吃完了那頓烤魚,期間對方如往日一樣叽叽喳喳地邊吃邊說個不停,跟只精力旺盛的小麻雀似的,半點沒有先前冷酷犀利的模樣,就好像黑暗中出現的那一道亮光,也只是葉修自己臆想過度的錯覺。
可……真的是錯覺嗎?
葉修注視着對面那張熟悉的臉龐,陽光俊朗,在暖黃色的頂燈渲染下顯得活潑而令人矚目,瞳色比常人更淺,像兩汪快要燒融的金子,炙熱肆意地流淌着。
可是其下分明還有什麽隐藏在更深處的東西,葉修沒辦法裝作視而不見。即便是太陽也依舊會有黯淡的黑子,而那些隐沒于光明之後的陰影比純粹的黑暗要來得更加觸目驚心。
葉修想好了一百種拒絕對方送他回去的方式,最終卻一個也沒用上。
結束晚餐,黃少天就那麽幹脆利落地和他笑着告了別,連絲毫試探也沒有,但臨別時的那雙眼睛,裏面清楚地向他傳達着一個信息。
——你逃不掉的。
葉修知道自己不可能報警,第一他沒有實際證據,第二……黃少天自己就是警察,葉修現在不敢再冒任何風險了,警局對他而言絕對不是一個合适的避難所。
甚至……連這座城市也不是。
葉修在坐地鐵回家的路上順道去買了一張前往B市的動車票,機場安檢太繁瑣,還有延誤和取消的風險,他現在只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分一秒也不想耽擱。
葉修獨自坐在空曠的地鐵車廂裏,九點的時間段完美錯過了人潮高峰期,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上班族坐在那兒一臉麻木地低頭玩着手機,眼神如出一轍,流水線上複刻出的那種死氣沉沉,銳意被生活差不多磨平了,只有殘缺的幾處棱角不成型地茍延殘喘着。今天地鐵裏的冷氣打得格外足,更顯得這方空間裏透出一種毫無人情味的陰沉。
平日裏葉修很喜歡這種空曠,人多的地方總是充斥着沖突與矛盾,以及一些不甚美好的回憶;但今天,這種空曠讓他心裏那些搖搖欲墜的安全感無所憑依,一波一波湧上的寒冷沒過他的心髒,讓他感到窒息。
葉修掏出手機,還剩百分之十五的電量。他點開通訊錄,裏面的名字寥寥無幾,他直接滑到最後,指尖隔着液晶屏停在了一個名字上——葉秋。
但他不是很想打這個電話,他很不喜歡麻煩別人,尤其這個別人還是他的親弟弟。
葉修點開後定定地看了那個撥通的選項十幾秒,直到屏幕自己熄滅,他最終也沒有撥出這個電話。
再等等。他想。葉秋那邊是他最後的退路,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先不要讓他卷進這場麻煩中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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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将手機慢慢地放回口袋,背靠着牆,油然而生一種無法言喻的疲憊感,玻璃窗外掠過的燈火通明被高速行進的列車在視線中拉扯出一條延綿不絕的彩色光帶,美好而無比遙遠。
至少,他還可以先回家。
葉修閉上眼,在一片隆隆的轟鳴聲中如此安慰着自己。
回到住的小區已經臨近九點半了,天色暗沉,厚厚的雲層掩映着星月,僅有的光源是林蔭道旁昏黃的一盞盞路燈。路兩旁栽種的喬木因着逐漸逼近的夏季蓬勃地抽長了枝葉,今年的雨水格外豐沛,連樹也比往年長得更加繁茂些。夜裏道上沒什麽人,靜谧極了,偶爾起一點風,樹便在地上投下大片婆娑破碎的影子,葉片細碎地摩擦着,沙沙作響,像是有誰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葉修有點冷,攏了攏襯衫的領子低着頭往自己家所在的那棟樓走。他住在七層。上了電梯,葉修依然感到微微的心慌,那幾人的臉交替着在他腦海裏浮現,明明都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好相貌,于他卻是無法擺脫的邪惡夢魇。
葉修想不明白,為什麽是他?被一個變态盯上也就罷了,他怎麽就莫名其妙招惹上了一群?他學心理學又不是來犧牲自己普度衆生的。
電梯到達七樓,清脆地叮了一聲,葉修擡頭看着自己的臉映在金屬門上,扯出一個模糊變形的苦笑。電梯門緩緩打開,露出外面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過道的燈滅了一盞,還沒人來修,葉修只好借着另一側角落裏那盞燈的依稀光芒,摸索着找到了自己家門口。
四下都暗着,僅靠遠處那隐隐的一點光什麽都看不清楚。好在只剩下最後一步了,光明已經近在眼前。
葉修摸出鑰匙插進門鎖,然而只轉了半圈鑰匙就卡住了,他只好再嘗試着往回轉,但這次卻死活擰不動,裏面像是有什麽雜物堵住了鑰匙孔,插不到底也拔不出來。
也不知道是誰的惡作劇。
葉修煩躁地摸上門把手想試着能不能用點力拉開——卻毫無準備地摸到了一手的冰冷黏膩。
葉修一愣,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麽,還以為是哪個熊孩子惡作劇撒上的膠水,但很快他便察覺出了不對。
葉修沉默着用幹淨的左手摸出手機,解開鎖屏,在省電模式的瑩瑩一點弱光下,他清楚地看到金屬門把手上那些淋漓的白液,還沒有來得及幹涸徹底,散發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
而在門把手的斜上方,有人用暗紅色的蠟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gift for my sweetheart」,最後還畫上了一顆拙劣的愛心,如同稚童玩笑的塗鴉之作。
——葉修心髒猛地抽緊,從腳底瞬間漫上森森的涼意,整個人如墜冰窟,止不住地顫抖着後退了兩步。
是他們中的……哪一個?
他死死地瞪着那扇門,裏面是他的家,上一秒他還在迫切渴望着的溫暖的庇護所,下一秒就被殘忍地打破了所有幻想。
葉修感到右手掌心傳來一陣燒灼般的刺痛,仿佛他剛剛摸到的那些液體是高濃度的硫酸,但他又很清晰地知道這只是他的某種錯覺,那些該死的玩意兒依舊冰冷黏膩地附在他的手上,像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詛咒。
這是他們的警告,亦或是示威。
這樣巨大的惡意,是黑暗中畸形催生出的怪獸,裂開鮮血淋漓的嘴,大口大口嚼吃着他僅剩的那麽一點微薄的安全感。
咔嚓。咔嚓。
葉修安靜了幾秒,然後猛地撲上去試圖用手抹去門上的那些字跡,他用力地擦拭着,反反複複,掌心與門板摩擦得發麻發痛,污了白襯衣的袖口也顧不上,直到那些字句變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團。
然而紅色糜爛,白色枯朽,依然就這樣頑固而猙獰地印在極深的底色上。
像在嘲笑着他的徒勞。
葉修想叫,喉嚨卻被什麽堵住了,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體內那些橫沖直撞的恐懼和絕望幾乎将他逼到崩潰的邊緣,他狠狠一腳踹上門,砰地一聲巨響,木門震了震,依舊紋絲不動,葉修的腳踝卻因為反作用力疼痛欲裂。
——他的溫暖,他的光明,他的安全感,就在一牆之隔的這扇門後面。
可是他進不去。
葉修突然感到很疲憊,幹脆背靠着牆坐在了門邊,他抱着膝蓋,修長的四肢蜷縮起來,茫然地閉上眼,任由周圍無處不在的黑暗将他吞噬。
他想他現在應該去找物業,應該想辦法去找人開鎖……但他現在什麽也不想做。
他有一點累了。
真的真的,有一點累了。
咔噠。
對面的門近乎無聲地推開了,有一片柔和的光線伴随着有節奏的腳步聲穿透了黑暗來到他身邊,緩慢,但讓人安心。
葉修擡起頭,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在他面前站住了,微微彎下腰,并朝他伸出了一只手,用那種清冷而沉穩的聲音關切地問他。
“葉先生,你還好嗎?”
對方逆着光源,鐵灰色的長款薄風衣邊緣泛着層橙黃的釉色,連平日裏疏冷的五官看起來都帶着不可抗拒的溫情。葉修知道他姓王,大概兩年多之前搬來這個小區。但礙于性格原因,兩人做了數年的鄰居,依然還是點頭之交,默契地保持着互不幹擾的生活狀态。
葉修眨了眨眼,語氣是近乎虛脫的頹然:“抱歉…打擾到你了吧。”
他看着那只手,感覺那像是眼下唯一能拖他出水面的那根稻草,手掌寬大,骨節修長,有着可以想見的溫暖與安全感。
但是葉修在欲伸手前卻猶豫了,太美好的東西,看起來總像是假的。
而且他現在對于任何人的肢體接觸,都下意識地覺得惡心。
結果是對方借着燈光快速掃了眼周圍,已經猜出了個大概,平直的眉峰微微蹙起,主動俯身握住葉修的手肘慢慢攙起他。隔着一層布料,那些灼熱的溫度也被控制在一個不會冒犯的區間,葉修很感激對方此刻恰到好處的體貼和禮節,他是真的快不行了。
“葉先生不介意的話,先到我家坐一會兒吧。我去聯系物業,找開鎖的人過來。”
男人扶着他,看了一眼狼藉的門鎖,又轉過頭低聲安撫道,“別擔心,這些我會搞定的。”
兩個人貼得很近,但葉修并不覺得排斥。可能是因為對方身上有很淡的香根草混着一點沉郁的檀木香,幹淨,成熟,毫不輕佻,聞起來無比的讓人安心。
“喝杯熱咖啡,我想你現在可能需要好好休息一會兒。”男人并沒有作出刻意過分的溫柔,連笑都幾近于無,但那種有教養的理解與幫助正是現在的葉修所迫切需要的。
他不想和誰傾訴,也不想誰來揭開他的瘡疤。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待上一會兒,在一個足夠明亮的地方。
葉修擡眸,很輕地朝對方點了點頭,“真的……很感謝你,王先生。”
“舉手之勞而已。”對方确定他已經好些了,便松了手,引着他一路進了自己家。
“你先坐,我去打個電話給物業。”男人朝葉修比了手勢,便拿着手機出了門,臨走前葉修突然開口又叫住了他,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對方也是個善解人意的,很快笑了笑道,“放心,門那邊的痕跡我會處理的。”
“麻煩你了。”
葉修一進屋先去洗手間神經質一樣反複洗了三遍手,直到指尖泛出被水泡皺的慘白,他才感覺自己像是又活了過來。葉修拖着濕淋淋的雙手,整個人往後窩進灰色的布藝沙發裏,柔軟的海綿如泥沼一樣拖着他深陷下去,有種令人沉溺的堕落感。
他的這位鄰居先生顯然有着獨到的裝修品味,房內的陳列基本以黑白灰的簡約風為主,偶爾有幾處點睛之筆的純色裝飾,幾何金屬茶幾上還随意擺着兩本最新的金融雜志,整潔幹淨得像是房産公司推出的精品樣板房,可惜沒什麽人味兒。
客廳裏的頂燈足夠明亮,光線打在淺色的大理石瓷磚上,如同白晝。葉修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低頭将袖口小心地卷起來,不想弄髒了別人的沙發,他向來都不喜歡給人添麻煩,一點也不。
他眼下迫切地需要找一些事來做,才能暫時性地忘記那些亂七八糟的麻煩事,葉修拿起茶幾上一本攤開的雜志随意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的金融數據于他如同天書,葉修耐着性子看了兩頁後終于還是選擇了放棄。
葉修按了按太陽穴,垂下眼,不小心瞥到茶幾的下層還塞着一本書,樸素的黑色封面,看名字居然是一本冷僻的心理學著作。
沒想到他的這位鄰居先生也對心理學感興趣?葉修順手将那本書抽了出來,正要翻開,書的主人卻恰好回來了。
高大英俊的男人幾步上前俯身從他手中不着痕跡地抽走了書,歪着頭注視着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不是答應我好好休息嗎?”
葉修這才注意到他的雙眼大小略有差別,但遠不至怪異的地步,相反,不知道是不是祖上有幾分異邦血統,那對棕色的瞳孔邊緣隐隐泛着圈漂亮的橄榄綠,在燈光下像兩枚魔魅的貓眼石。
“抱歉,剛剛腦子有點亂。”葉修抓了抓頭發,覺得自己也的确有些唐突了。
“修鎖的人大概趕過來還要一會兒,我先幫你去泡杯咖啡。”對方不緊不慢地将書塞進對面的書架,轉身往吧臺走去。
“葉先生,要加糖奶嗎?”葉修聽到男人擡起頭問他,搖了搖頭說不用,他很少喝咖啡,喝也只喝無糖的純美式。咖啡這種東西,值得品味的只有它的苦澀而已,如果單純為了口感去人為添加許多其他東西,那還不如去喝奶茶。
這句話他也忘了是從哪兒聽來的,倒是一直記在了心裏。
葉修有點疑惑,他剛剛百無聊賴地掃了一眼,對方的書櫃裏藏書種類不少,但大部分都是金融或是外國文學作品,還都分門別類地一格一格擺放整齊,只有剛剛的那本心理學著作孤零零地被塞在一堆西方戲劇原著間,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鄉人。
只有一本……是以前順手買的嗎?
不待他多想,對方已經端着一杯熱咖啡送到了他的面前,純白骨瓷杯裏深棕色的液體散發着濃香,馥郁溫暖,在深夜顯得格外提神。
“謝了,王先生。”
葉修接過杯子淺啜一口,感覺之前胃裏的潮濕惡心稍稍緩解了一些,對方緊跟着在他一旁的沙發落了座,特意空開了一人的位子,不知是性格本身的冷淡還是無聲的體貼。
“王傑希。”男人低聲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棕綠色的眼眸輕輕掃過葉修泛紅破皮的指關節,皺了一下眉,“需要創口貼嗎?”
葉修自己都沒注意到這點小傷,甚至他都沒感覺到疼痛,之前糾纏他的那些負面情緒遠比單純的肉體傷痛要可怕得多。
“哦……沒事。”葉修扯了兩張紙巾草草按上去,血跡洇開,慘白中赫然刺眼的一點鮮紅。但他只是無所謂地笑笑,語氣裏并不太在乎,“這不算什麽。”
——與他目前遭遇的其他困境而言,的确什麽也算不上。
男人深深看了他兩眼,随手将領帶扯松了些,黑色休閑褲勾勒出修長線條的雙腿放松地交疊着,半晌才悠悠響起一句。
“葉先生最近遇到了一點麻煩嗎?”
葉修低着頭,幹澀地笑了聲:“不…也沒什麽。”
“真的沒什麽的話,為什麽要去B市?”
“你怎麽知道?!”葉修背後一凜,猛地瞪大了眼睛看過去,一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噓,別緊張。”對方朝他晃了晃指間夾着的那張車票,挑眉道,“之前在你家門口撿到的,應該是你的吧?”
葉修一聲不吭地接過那張車票,妥帖地收進自己口袋裏。他本來想說是去度假,但自己都覺得這個借口蒼白得過分,于是他只有保持沉默。
房間裏明明亮如白晝,卻因為這詭異的安靜而像是一個巨大的空盒子,将兩人鎖在其中,氣氛莫名地被凍住了,連同時間一起。
不知隔了多久,對方自顧自又說道:“葉先生是心理咨詢師是吧?”
葉修瞥過去一眼,不清楚對方是什麽意思,只簡單地點了點頭算作回答。
“雖然很冒昧,但可以請你幫我做一次心理咨詢嗎?”身旁成熟英俊的男人非常認真地注視着他,并不像是随口開玩笑的意思。
“……真的很抱歉,但我現在的狀态不是很适合給人做心理咨詢。”葉修苦笑,他現在才是那個比較需要有人來開導的對象吧。
“哪怕只是傾聽也可以。”對方依舊堅持着,葉修念着自己剛剛喝了人家的咖啡,又多虧人給他收拾那一堆的爛攤子,一口回絕似乎也有點太不近人情,所以還是勉強點頭答應了。
其實無論是從住所環境,穿着打扮,乃至于細節處體現的家教,都清楚地表明了對方良好甚至是優裕的出身。但往往就是這樣一群在常人眼中位于金字塔尖的天之驕子,心裏承受着常人同樣無法想見的壓力亦或是陰暗面。
他們常常什麽都擁有,又什麽都沒有。看似完美無缺的表象下,卻布滿了無數被欲望腐蝕虧空的窟窿。
“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曾經以為自己是性冷淡。”
即便如此,對方上來直截了當的第一句話,就完全颠覆了他的所有想象。
盡管這樣的一個推斷結合他的形象,處事以及裝修風格并無太大突兀,但是任何與性相關的話題,對于現在的葉修來說,都是一級高度敏感詞。
葉修潛意識中冒出一點焦慮,但被他竭力壓抑着,只是換了個坐姿,硬着頭皮繼續聽下去。
“不是沒有交往過一些對象,但是我對他們并沒有欲望。嘗試過很多方法,也去過些醫院,可惜都沒什麽改善。”對方娓娓道來,這種大部分男性羞于啓齒的話題從他口中說出的卻很平靜,讓葉修感覺他是在談論一個毫不相幹的朋友。
葉修不動聲色地投過去一眼,男人接到了,不置可否地擡起眉梢,似笑非笑道,“嗯…葉先生該不會在想我是不是有性功能障礙吧?”
葉修連忙否認,盡管他剛剛有那麽一秒腦海裏的确閃過了這個念頭。
“不是的。有時候欲望積攢到峰期一樣會有自然反應,我也會自己用手解決。”男人慢悠悠地眯起眼,說道,“但我不會主動對什麽對象産生欲望,也不太明白那種熱血上頭的沖動是什麽滋味。”
“這種情況持續了十多年,而且我以為會一直持續下去。”
對方微妙的一個停頓,葉修便知道,重點要來了。
“直到我有一次無意中目睹了某件事。”男人的雙眸隐秘地閃了閃,像是嗤的一聲劃亮的火柴,“一般而言,遇到這種事只有上去阻止或者幹脆視而不見兩種選擇,但我的身體替我選了第三種。”
“你硬了……”葉修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看到了什麽?”
“擁擠的地鐵車廂,是除了貧民窟以外,每個城市欲望與矛盾洶湧最烈的地方。”他微微含了一點笑,抿着唇對上葉修有些震驚的目光,緩慢地答道,“我看到了一場地鐵上的公然猥亵。”
葉修心裏猛地一沉,喉嚨收緊,連呼吸都開始有點不再順暢。這個話題讓他想起了一點不太美好的回憶,他不是很想聽。
“特別特別巧的是,那個被猥亵的對象我認識。當然也算不上太熟悉,認識而已。”對方眼底的溫度益發灼人,烙鐵一般滾燙地刺進葉修的皮膚裏,一直有條不紊的語氣裏開始摻雜某些不明的情緒,“他被困在那個逼仄的角落裏,背後男人的手撩開他襯衫的一角,去摸他的腰,胯下的東西硬着,隔着褲子抵上他的屁股。他很快感覺到了,轉過頭時滿臉的怒意和不可置信,那表情很美。”
男人低低地笑起來,“真的太漂亮了,讓我……一下就有了反應。”
“可惜那個膽小的家夥,被對方發現後匆匆忙忙就跑了,我都來不及好好回味。”他一臉惋惜地嘆了口氣,目光中的某些東西赤裸而露骨,越發不作掩飾。
葉修完全坐不住了,他用手按了按胃部,之前喝下去的咖啡所帶來的溫暖已經只剩下作嘔的絞痛,他臉色蒼白地站起身,飛快道:“抱歉,我有點不舒服,我……出去抽根煙。”
葉修已經顧不得這種行為有多麽突兀和失禮,他只想逃出去,哪怕這個地方在幾分鐘之前還曾讓他感到安心與慰藉。
——但眼下這滿屋子明晃晃的燈,留給他的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冰冷。
可有人顯然不準備就這麽放他離開,王傑希擡手輕而易舉地圈住了他的手腕,葉修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反而被拖着重新按回了沙發。
“不會耽誤葉先生很久的,再幾分鐘就好了。”男人淡淡道,疏冷的語氣下藏着不可否認的強硬,有力寬厚的手掌此時此刻更像是枚摘不下的鐐铐,禁锢着葉修所有的退路。
“現在已經很晚了。”他唇角上揚,緩緩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随意出門的話,會有危險的。”
王傑希應該是不常笑的,嘴邊的弧度冷冽如剛開過刃的刀鋒,葉修在這滿屋刺眼的光明裏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從每一寸肌膚表面都傳來無比熱辣的刺痛。
他肩膀瑟縮了一下,整個人陷進沙發裏麻木地閉上眼睛,不再試圖反抗了。他大概知道對方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盡管他一句也不想聽。
“葉先生,想我難得找到一點樂趣,當然不希望這個游戲就此草草打住。只要有心的話,想要知道一個人的出行時間和路線,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那段日子裏,我甚至放棄了開車,每天跑去擠高峰時段擁擠不堪的地鐵。但這都是值得的。”
葉修眼皮顫抖得越發厲害,他用力地攥緊了雙拳,骨節蒼白凸出,短短的指甲幾乎将他的掌心掐出深刻的血痕。
疼痛,只有疼痛可以支撐着他不要崩潰,但那個沉穩的,如惡魔一般的嗓音仍然不斷鑽進他的耳膜,一下一下,殘酷地淩遲着他的神經。
“當然,并不是每一天都有安排精彩的演出,更多的時候我只是作為一個觀察者,記錄一些他并不起眼的小習慣,作為劇本的素材。我雇了幾個人,有時候一個,有時兩三個,将他堵在門邊,或者困在車廂的角落裏。人們對事不關己的罪惡總是習慣性地熟視無睹,更何況他是一個男人。”
對方的口吻沉穩,冷感的聲線在敘述這些可怕的事實時依然有條不紊,甚至是莊重的。
“我會提早挑好一個最佳的觀賞位置,欣賞他在一群陌生人的亵弄下,露出憤怒,屈辱,又不得不臣服于快感的完美表情。我甚至會寫好劇本,分配好他們每一個人的動作和臺詞,無非是多花上一點錢罷了,那群人是專業的,錢給到了什麽都能幹。”
“他經常會反抗,所以我讓他們帶了刀子,沒開刃,但唬人是足夠了。”
“我想我也許是喜歡他的,我從沒有對一個人如此上心過,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産生過欲望,我用盡方法去為他構思一切最精巧的劇本,他是我最心愛的男主角,我願意仔細去回味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喘息。但這種喜歡無法擺上臺面,我只能躲在一旁角落裏,靜靜觀賞。”
葉修恍惚間聽到哪裏傳來一陣細微的咯咯聲,過了很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那是他上下牙顫栗摩擦時的震蕩。
他慢慢地,慢慢地咬緊了牙。這怎麽會是喜歡呢?喜歡怎麽會是這麽可怕而自私的東西呢?葉修忍不住想。
“可惜盡管我有意放緩了節奏,盡可能地讓這些演出看起來更像是無法預判的意外,他還是很快察覺到了,開始錯開人流密集的時候出行,我的游戲無法再繼續,太遺憾了。”男人微微嘆了口氣,突然主動松開了他的手,起身離開,葉修睜開眼,看到對方手裏拿着一本書扔到了他面前,微笑道,“對了,葉先生之前不是很好奇這個嗎?”
葉修死死地盯着那本書,裏面有幾張照片已經散落了出來,車廂中無數神色麻木的人群淪為了蒼白的布景,只有那張隐忍而屈辱的臉龐在一片冰冷的色調中透着濃郁不可置信的豔色——那是他的臉。
葉修的指尖在顫抖,他狠狠揮開茶幾上的那本書,趁着對方還沒有上前制住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門口瘋跑,他甚至不敢回頭,腦海裏一片空白,什麽也不敢想,更不敢猶豫,生怕慢了半秒就要被拖進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沼澤。
王傑希沒有鎖門,葉修只能慶幸這一點,等他推門出去,對面的修鎖師傅詫異地擡起頭看着他,用不太标準的普通話跟他說鎖已經修好了,葉修這才一顆心稍稍落了地。
對方不可能當着別人的面對他怎麽樣的,他已經安全了,葉修只能這樣自我安慰道。
果然,王傑希沒有追出來。那扇大門半開着,跟他之前看見時一樣,柔和的燈光從縫隙間流淌一地,看起來無比溫馨而美好。
——但依舊只是假象。
葉修潦草地謝過那位上了年紀的修鎖師傅,立刻推門進去後将房門反鎖,拔下鑰匙遠遠地扔到一旁。
還沒等他緩過氣,葉修已經聽到了外面隐約傳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鞋底清脆地磕在光滑的瓷磚上,将他的心髒揪的越來越緊。
哆。哆。哆。
有人在敲門。
葉修劇烈地顫抖起來,背後的冷汗幾乎将單薄的襯衫浸得濕透,明明隔着一層厚厚的木板,他卻彷佛能聽到對方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均勻,溫熱,帶着黑暗獨有的甜美味道。
葉修靠着牆,一動也不敢動,過了幾分鐘,亦或是更久,他聽到外面沒有動靜了,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再響起讓他心驚膽戰的敲門聲。
對方可能是回去了。
葉修不敢肯定,猶豫了幾秒,才提起一點勇氣順着門上的貓眼往外看去。
黑洞洞的一片,沒有人。什麽都沒有。
葉修一顆心剛剛落下一半,突然猛一下頓住了,尾椎處迅速炸開一股駭人的巨大涼意,将他徹底吞沒。
剛剛他見到的那片黑暗,邊緣隐隐泛着一圈極深的墨綠。
漂亮,并且似曾相識。
葉修背靠着門,搖搖欲墜地滑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了,他指尖顫了好幾下,才從褲兜裏摸出那個只剩下最後百分之七電量的手機。
他這次沒再猶豫,點開了通訊錄最下方的那個名字,直接選擇撥通。
嘟……嘟——
葉修這輩子從來沒有覺得電話的忙音如此漫長而煎熬過,他無意識地咬着嘴唇,徘徊在焦慮與崩潰的懸崖邊緣,他感覺自己活像是一只被捕食者逼進死胡同中無處可藏的困獸。
雙眼通紅,絕望地在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摸索着最後的退路。
電量從百分之七掉到了百分之六,又從百分之六掉到了百分之五。表示電量的那短短一格,只剩下了随時可能到底的一絲絲鮮紅。
“喂?哥?”
電話終于接通了,手機那頭被電波扭曲過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許的變質,然而穿越過萬水千山,讓葉修能夠在這深寒的夜裏,看到了一點僅有的希望。
“葉秋,我這邊有點事,你……能不能來趟H市,越快越好。”葉修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能不能維持一點應有的平靜,他累極了,這一句話都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氣力。
“我知道了。我馬上去訂機票,等着我。”
對面的人停頓了兩秒,果斷應道,但葉修從他的聲音裏隐隐聽出了一絲無法掩蓋的疲憊。
“哥,你現在沒事吧?”
葉修捏着手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有些茫然地凝視着眼前的一切,這是他住了許多年的公寓,但在黑暗的籠罩下,它們看起來又是如此的讓他感到陌生。
何止是房子,周邊的這一整個世界,都叫他覺得面目全非。
葉修安靜了一會兒,很輕很輕地笑了下,盡管那個笑聽起來更像是在哭。
“大概……還撐得住。”
如果只是一個晚上的話,他想他應該可以熬過去,黑夜再漫長也有盡頭,黎明總會在最後一刻到來。
希望姍姍來遲,但總比沒有希望來的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