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類的本能是趨利避害,但最近的一系列事件已經将葉修的生活推向了一個未知的軌道上,原本平淡的假象突然被誰撬開了一角,裸露出底下斑駁的陰影——自喻文州到來的那一日起,有什麽東西似乎開始不一樣了。
X先生。
葉。
心理醫生。
抽煙。
之前三個人各自陸續給出的信息如同一堆無序的拼圖碎片,看似毫不相幹,可一旦拼湊起來,其背後的人選明明白白地指向了一個最不可思議的方向。
葉修可以無視這種隐晦的暗示一次,兩次,但他不可能永遠自欺欺人下去。他已經感覺到危險了,籠罩在他身周,無處不在的可怕黑暗。
可如果真的是他,為什麽他自己對那些人口中的事卻毫無記憶,有最最關鍵的一塊拼圖憑空缺失了,葉修茫然地苦思了很久,也依舊理不出半點頭緒。
但至少有一個人可以幫他去确定某些東西。
葉修掐滅手上的煙,劃開手機鎖屏,從通訊錄裏翻出一個號碼,撥通。
“少天是嗎?對……我是葉修。”
“幫我一個忙。”
次日下午。
這一天沒有下雨,清晨的天氣預告裏播報的是陰轉多雲,空氣裏總體還帶着點跗骨之蛆一般的潮濕,但比之前段時間連着一周半的綿綿陰雨,已經稱得上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了。
灰白色的層積雲在天際鋪成疏松的一片,西南側有光隐隐透下來,在雲的邊緣鍍上層淡淡的金紅,給這個被梅雨季折磨得一蹶不振的城市捎來了幾分明亮的色彩。
畢竟有陽光的地方,總是看起來更像是有希望。
Advertisement
葉修的診所租在遠離鬧市的新城,周邊還算安靜,窗外一排電線杆子上花花綠綠的小廣告被連日的雨水泡得酥爛,露出下方粗砺的灰色水泥,三兩只肥墩墩的麻雀飛到電線上,叽叽喳喳地湊做一堆,各自整理着羽毛,不時擡起頭來,好奇地張望着地面上庸碌穿行的人群。
“老葉老葉老葉!”某處突然炸開一連串幹脆爽朗的招呼,連珠炮一樣,伴随着有節奏的咚咚敲門聲,愣是把原本安靜的樓道搞出了一番熱鬧嘈雜的錯覺。
電線上的幾只麻雀一驚,撲棱着翅膀飛出好遠,隔了一會兒,才又陸續落到附近的屋頂上,偶爾朝這邊投來幾眼,似是餘悸未消的模樣。
葉修一聽到這個聲音就坐不住了,就黃少天這自帶擴音效果的立體環繞聲大喇叭,他開門的動作再慢點都怕周邊鄰居告他擾民。
“你每次來就不能輕點嗎,我耳朵又不聾。”葉修擰開門,一臉無奈地看着對方道。
“老葉你可別冤枉我。我明明有輕一點好不好,比上回輕了好幾個分貝呢!”門外的青年朝他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附帶右邊一顆雪白可愛的小虎牙。
“叫老師。”葉修屈指在他額頭上敲了個爆栗,懶洋洋道,“畢業了之後就沒大沒小的。”
“喂喂!”青年捂着額頭瞪回來一眼,語氣還有點委屈,“我特地請了半天假從局子裏趕過來,老葉你就這麽對我!你的良心不痛嗎?”
葉修挑一挑眉,上下打量了對方兩眼,身高和他相仿的年輕人一身修身筆挺的黑色警服,姿态挺拔,皮膚被陽光烘焙出健康的淺小麥色,眉峰在末端張揚地挑高,眼睑下至的弧度很漂亮,襯得他一對蜂蜜琥珀色的圓眼生氣勃勃,帶着幾分少年人才有的明朗氣質,在這種陰沉沉的天氣裏簡直像個熱情洋溢的小太陽。
“不痛啊。”葉修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擡手摸了一把對方帽檐下不羁翻翹出來的那撮栗棕色卷毛,揶揄道,“話說,警察局到底是怎麽能容忍你這一頭黃毛到現在的?”
“……跟小泰迪似的。”
“你才泰迪呢!”青年一把抓住葉修不規矩的手腕,哼唧了兩聲不滿道,“我這發色是天生的,從小就這顏色,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逼我染成黑的。”
年輕人的體溫偏高,葉修感覺到握着他的掌心下傳來駭人的溫度,滾燙得像是有岩漿在那層薄薄的皮肉下湧動,他一向少與人如此親近,有點不太習慣地抽回手,又怕對方誤會,順勢哄了兩句。
“是是,黃得挺別出心裁的,和你這姓多搭呀。”葉修把他帽檐往下拽了拽,睨過去一眼,側身讓出一點距離,“另外咱們能進去說話嗎?一會兒讓鄰居見了還以為我幹什麽壞事了呢。”
“哎喲這都被你發現了,我今天來就是要逮捕你的。”青年邊往裏走邊往口袋裏摸,勾出一副銀光锃亮的手铐故意在葉修面前晃了晃,雙眼微眯,倒有那麽兩分肉食動物的冷酷姿态,嘴角扯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壞笑,“怕不怕?”
葉修白他一眼,沒理,繞過對方從小冰箱裏翻出一罐冰的美年達丢了過去,“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老葉你該不會特地去給我買的吧?”青年也不跟他客套,接住拉開扣環就往嘴裏咕嘟咕嘟灌了兩口,抹了抹嘴半信半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平時你不都是直接一杯白水就打發了麽。”
“中午外賣送的,算你友情價,四塊五一罐吧。”葉修笑眯眯地點上一根煙,窩進沙發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沒零錢的話,轉賬也行。”
“我靠!”青年一口汽水差點嗆喉嚨裏,拍着胸口好不容易順平了氣,漂亮的一對淺色杏仁眼瞪得滾圓,“哪有你這樣的,差使我幹活還好意思收我飲料錢,臉呢?”
“我倆的交情還比不上一罐破美年達?不行,我告訴你老葉,我生氣了,我傷心了,我要回局子裏去,你別攔我!”
青年氣呼呼地一把掼下手裏的鋁罐,作勢就往門口走,結果手都挨到門把了,後面也沒傳來一點動靜,他忍不住偷偷回頭瞄了一眼,發現葉修還躺在那兒吞雲吐霧,一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怎麽不攔我?!”青年臉上簡直刻着大寫的委屈。
葉修手指彈了彈,抖落長長一段灰燼,擡起眼皮懶散道:“你當年在我手底下上了一個學期的心理學課程,我還能不了解你嗎?”
“別鬧,快回來。”葉修修長的指間夾着半支煙,掌心向內朝他輕輕勾了勾手,原本玩笑般的神色收斂了大半,“我昨天托你辦的事兒怎麽樣了?”
“喏,都在這兒了。”黃少天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回來,丢過去一個文件袋,他單手撐着桌沿,不太規矩地一屁股坐在葉修的書桌上,兩條長腿無聊地晃蕩在半空,痛心疾首道,“我昨天下班以後偷偷摸摸拿系統查的,我這可是為了你都假公濟私了啊,老葉你還不對我稍微好一點。”
“不過你查這幾個人幹什麽?尤其是那位大明星,別告訴我你這一把年紀了還是追星族啊。”青年高高地挑起眉梢,斜眼看着他,“喻文州、張新傑、周澤楷……啧啧,你該不會惹上什麽麻煩了吧?”
“等等……”葉修猛地擡起頭,再一次跟他确認道,“一槍穿雲真名叫周澤楷?”
“對啊。”青年納悶地瞥了他一眼,“你倆以前認識?”
“不……”葉修遲疑了兩秒,閉上眼,有些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說,“不認識,只是覺得有點耳熟。”
葉修的确沒有說謊,這個名字讓他有一種強烈的熟悉感,他一定在那裏見過或者聽過,但記憶就像層層疊疊的詭谲迷宮,他暫時還找不到通往終點的那條路。
但很接近了,他有感覺,已經有某些東西迫在眼前了。
只差一點點,最關鍵的那把鑰匙……
“哦……反正系統裏能找到的這三人的資料都在這裏了,你慢慢看。”青年從褲兜裏摸出一塊檸檬味的口香糖,剝了錫紙丢進嘴裏,邊嚼邊說。
葉修這會子顧不上他,掐滅了煙蒂,将文件袋裏的一沓資料嘩啦一下全都倒了出來,黃少天幫他用訂書機分別裝訂成了三份,最上面的一份是張新傑的,葉修一目十行,從第一頁迅速掃起。其他信息都很平常,唯一不普通的大概只有他十六歲上的大學,二十四歲已經是外科和神經科雙學位博士的天才履歷。
但這都不是葉修所關心的重點,他指尖猛地停在了寫着對方大學名字的那一行,漆黑的瞳孔驟然縮緊——東南X濟大學。
太熟悉了,怎麽可能不熟悉,這是他的……母校啊。
時隔多年再一次看到母校的名字,葉修沒有生出半點懷念或者追憶的心思,他只感到有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緩緩彌漫而上,心髒處浸透一片入髓的冰涼。
張新傑十六歲入學讀大一,而那個時候他十九,大二剛剛開學。
葉修二十三歲碩士畢業,他們重疊的校園生活有整整六年,盡管分屬于不同系,但畢竟生活在同一個校區,甚至可能在同一棟宿舍。
而他記憶中無論如何都搜刮不出任何與對方相關的線索,就像是被強行屏蔽掉的某段電波,留給他的只有一片空泛的雪花底噪。
然而一個有收集癖,并且暗戀了他許多年的人,為什麽在他的回憶裏卻仿佛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幽靈。
葉修調整了一下呼吸,按住指尖的細微顫抖,翻開下一份資料。第二份屬于喻文州,喻文州的履歷雖然漂亮,但卻是真的與他沒有絲毫交集了。
無論是出生地,學校,工作背景,喻文州與他全然是兩道泾渭分明的平行線,葉修苦思冥想良久,也仍然沒有回憶起半點與此人相關的事件,甚至不比對張新傑還有幾分臉熟,葉修對喻文州連一丁點最起碼的熟悉都沒有。
他們曾經認識嗎?
葉修攥着紙張的右下角,腦海裏電光火石一般閃過對方曾對他提起的某句話:“……畢竟,在他的人際網裏,我原本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啊。”
——所以是……單方面的見過嗎?
葉修想起當時對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似乎是笑着的,那張溫文爾雅的俊秀臉龐用一種無比雲淡風輕的口吻,向他娓娓敘述着如此深沉的謀劃。
當時他以為自己是傾聽者,原來不是,他是當事人。而喻文州,又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思,親自到來為他講上這樣的一個故事呢?
葉修忽然無比慶幸助理小姐為他準備的那個電擊器,如果當時他身邊什麽都沒有的話,他甚至不敢想象後果。對方是有備而來,那樣的一個人是不會甘心失敗的,就像是潛伏在草叢中耐心而陰冷的毒蛇,窺視,等待,然後一擊斃命。
“怎麽了?”黃少天有些猶疑地瞥了他一眼,“老葉你臉色好難看。”
葉修感覺自己胸腔裏的那團血肉止不住地狂跳,血液在體內肆意地奔湧,所過之處都燃起一片焦灼的灰燼,他指節用力到泛白,垂眸不語。他甚至很久都沒有出聲,仿佛一開口,好不容易積攢下的那些淡然鎮定就會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棄他而去。
“老葉?”
“我沒事。”葉修終于朝對方擺了擺手,他擡起頭,看到一邊的青年滿臉的關切,原本被恐懼侵蝕得絞痛的胃部也似乎被安撫了,他勉強笑了笑,“就是最近泡面吃多了,胃不太舒服。”
“都讓你別總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活該!”黃少天瞪他一眼,嘴上不饒人,卻還是馬上自覺地給葉修轉身去倒了一杯溫開水,推到他面前。“都這個年紀了還不知道好好保養,以後可有你的苦頭吃了。”
“行啦,你還管起我來了。”
葉修笑着接過那只印着貓咪的陶瓷茶杯,吹了吹杯口升起的白霧,小小抿了一口。水溫兌得略燙,從食道一路筆直地落進胃裏,暖得恰當好處,連冰冷的指尖也被捂得漸漸暖熱起來。
葉修緩了一會兒,才松開握手開始翻看最後一份資料,标注着周澤楷的那份。但出乎意料的,有關周澤楷的信息卻出乎意料的少,薄薄兩張單面A4紙上記錄了最基本的一些戶口信息,除此以外,皆是空白。
“怎麽只有這點?”
“嗯,周家的背景……”黃少天面對葉修的疑問,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不太一般。只能查到這點了,再深入的話,我權限不夠。”
“……怎麽不一般?”
青年摘下黑色警帽擱在腿上,随手抓了抓一頭微卷的栗棕短發,無奈道:“人家一出道兩年半的大明星,紅成這樣還沒人知道他真名,你說怎麽不一般?”
葉修頓時沉默了,他沉吟了一會兒,突然擡眸緊緊盯向對方,語氣驟然急促:“少天,他小時候得過自閉症,你能不能查到他當時是在哪家醫院治的?”
“這個……估計有點困難。”黃少天猶豫道,“他未必有在公立醫院登記過,很大可能是去的私人診所,留下記錄的可能性不太高。”
“……我試試看吧。”
“麻煩你了。”葉修将幾疊資料整理到一塊,放在旁邊,真心實意地朝青年道謝,“飲料算我請你的。”
“你這感謝也太随意了吧?!”對方卻不肯罷休,手掌一把按上文件袋,不依不饒道,“老葉你太不地道了,難道我的這點人情在你眼裏就這麽廉價麽?”
黃少天其實并不能算是娃娃臉的長相,臉頰的輪廓分明,只是眼型偏圓,眼尾拉出一點上翹的弧度,貓科動物一樣,唇峰也有棱有角的,微微撅着嘴的時候更像是撒嬌,滿滿都是熱烈純粹的年輕人氣息。即便是葉修這樣一個性情疏離,對什麽事都挺無所謂的人,面對黃少天這種程度的自來熟,也經常拿他沒什麽法子。
“那等我下班了請你吃飯?”葉修單手支腮,懶洋洋地側着頭提議,“附近的館子随你挑好了,我買單。”
“不要。”黃少天幹脆地一口回絕。
葉修一愣,正待他還要出口說點什麽,一旁的青年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抵住了他的唇,挑眉微笑道:“要感謝我的話,幫我做一次心理咨詢吧。”
葉修微微瞪大眼睛,以為他在開玩笑:“你認真的?”
青年收回手,退後坐到了葉修對面的那把椅子上,他一雙被黑色長褲包裹着的長腿随意交疊,
指尖勾起帽檐低頭一扣,姿勢娴熟漂亮,他擡起頭,一雙蜜珀色的瞳孔像半融化的楓糖漿,勾着一點像是笑的東西,靜靜地看向他。
“我當然是認真的。”
葉修很少聽到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黃少天平時總是嘻嘻哈哈的,生氣高興也都擺在臉上,是那種一眼就能看透的類型。對于葉修這樣從事心理學工作的人來說,和這種人打交道會更輕松也相對舒服,這也是為什麽黃少天和他關系一直都還算不錯的原因。
但當眼前的青年完全收斂起那些誇張外露的表情之後,沒了笑容的掩護,他原本鋒銳氣極重的五官瞬間蒙上了一層冷淡疏離的氣質,甚至是隐隐危險的,整個人都仿若一柄出鞘的長劍,寒氣凜洌地端坐在那裏。
——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葉修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好在黃少天那模樣也沒有持續很久,很快就又沒形沒狀地靠在椅子裏嘲笑起他來。
“哈哈哈吓着你啦?在局子裏特意練的,審犯人的時候看起來比較有威嚴。”青年揚着與發色相近的濃眉,笑得有幾分得意,“是不是很帥啊?”
……果然之前的那個樣子,只是僞裝的吧。
葉修心下一松,回了他一個不置可否的呵呵冷笑,原本繃緊的神經緩緩松弛下來,捧着還溫熱的茶杯,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着那根光滑的貓尾巴。
“行了說吧,是工作上的事還是感情上的事?”
提及正題,青年臉上嬉笑的神色也收斂了一些,他聳聳肩道,“感情上的,工作上的那點事才不值得本少爺費心呢。”
“喲,該不是暗戀上哪位新來的漂亮警花了吧?”葉修跟黃少天相熟久了,說話時倒也沒有刻意作出和平日裏接待咨詢者時那樣的禮貌生分來,狹長的黑眸半挑,語氣中帶了幾分調侃意味的打趣。
“才沒有,我喜歡那個人都好久了。”黃少天矢口否認道。
“你小子瞞得可以啊,我跟你認識好幾年了也沒聽你提過有這麽一個人,保密工作做這麽好?”葉修敲了敲桌子,又道,“暗戀啊?”
聞言黃少天擡眸看了他一眼,帽檐壓得有點低,在他鼻尖以上的部位投下一片淺灰色的陰影,色澤淺淡的瞳孔隐在其中,神色有些隐秘難辨。
葉修心想該不會戳着他痛腳了吧,正思索着要不要說兩句順回來,對面的人自己就先承認了。
“是暗戀。”黃少天嘆了一口氣,“他太受歡迎了,身邊圍了一圈的追求者,老葉你那是不知道,我本來覺得我挺有機會的,畢竟本少爺條件又不差,在警校時好歹也是個系草,平時情人節巧克力也是收到手軟的那種,結果和其他那群怪物一比,我真是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比我有錢的就算了,好歹我比他帥啊,比我帥的,好歹我比他年輕啊。”青年一臉不甘地錘着桌子,委屈地咬了下嘴唇繼續道,“但居然還冒出來一個又帥又有錢還特麽的比我年輕的,個個都跟開了挂似的,這讓我怎麽玩。”
葉修都快被他逗樂了,強忍住笑意安慰道:“那你也可以告白試試啊,說不定人家就喜歡你這款的呢?”
“不要,告白的話……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了。”黃少天反常地沉默許久,才低着頭緩緩道,“現在這樣,起碼我還經常能待在他身邊。”
“比起其他那群人,我其實已經很幸運了。”
葉修挑眉,“那你還在郁悶什麽?”
“那群家夥不按規矩出牌啊,本來都是保持默契,互不幹擾地各憑本事去追,但是前段時間有人沒忍住……打草驚蛇了。”青年擡手整了整帽檐,銀色的警徽在曦薄的暮晖下閃閃發光,他嗓音壓得很低,幾乎聽不清本來清亮幹淨的音色,“這下好了,已經被他察覺到不對,他對這方面很警惕的啊,又讨厭麻煩,肯定不會願意身邊圍着這麽一圈危險分子的。”
“平局維持不下去了,利益受損最大的不就是我麽?”黃少天有點煩躁地摳着袖口處的銀色刺繡,悶悶道,“而且比起其他那幾個人,我的那點愛好已經算是最正常的了吧。”
葉修一直默默聽着,心中轉圜過許多次疑慮,他總覺得對方的描述聽起來不太像是普通的追求,而更像是一場有計劃的……圍獵。
“愛好?”葉修敏銳地抓到最後的關鍵詞,重複了一遍,他最近對這些相關的詞彙總是過度敏感。
“我從小喜歡攝像,大學裏也參加過一段時間的社團,但是我從來不拍人。”青年轉過頭,看向窗外,臨近傍晚的天空還依稀暈染着金色的淡淡霞光,映着他鼻尖到下颔的那一段流暢曲線,有種賞心悅目的柔和,“我那時候覺得人總是虛僞而善變的,你永遠不清楚那些光鮮亮麗的軀殼之下,隐藏了多少不堪的龌龊。”
他頓了頓,接着道,“我不喜歡我的鏡頭裏留住的是那樣肮髒虛假的東西,哪怕是拍攝案發現場的血跡,殘痕,甚至屍體,也好過拍那些毫無意義的軀殼,起碼它們代表真實。”
“但是我見到他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青年将目光轉回來,炙熱而專注地注視着對面的男人,眼底幾乎泛出灼灼如焰的光芒,“他就是真實,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個微笑,一個皺眉,最直白也最簡單,他活得非常随性而且自我,不會因為任何外界因素去扭曲改變他的本質,而這些……讓他看起來很性感。”
葉修微微蹙起眉,沒有打斷他,但此時此刻的黃少天讓他覺得有一點陌生,也許是他眼裏的執念太過駭人,葉修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只是杯中的水已經不那麽燙了,僅有的那一點點餘溫連慰藉都算不上。
“我後來拍了他的第一張照片,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張以人為主角的照片,那時候有點緊張,差點被他發現了,所以畫面有一點輕微的抖動,沒那麽清楚,但我還是很喜歡。”黃少天突然對着他笑起來,吐了下舌頭,有種十足少年人的俏皮勁,“要不下次有機會帶給你看看?”
“這個……不太好吧。”葉修踟蹰着組織措辭想要婉拒,他對對方的這個提議有種本能的排斥,不知為何的感到怪異。
“畢竟……那是你喜歡的人。”
“我們不是朋友嗎?讓你知道也無所謂呀,老葉你又不可能告訴任何人。”青年笑得露出一角虎牙,表情看起來單純無害極了。
這句話聽起來有那麽一點古怪,但表面上似乎又挑不出什麽毛病。
他沒留給葉修深思的餘地,緊接着将話題又銜接回原處,輕聲道,“再之後就逐漸開始上瘾了,我拍了很多很多他的照片,多到你無法想象,有時候是手機,有時候是單反,有他躺在櫻花樹下臉上蓋着書熟睡的,也有他剛剛洗完澡從浴室裏濕淋淋地裹着浴巾出來的,什麽樣的都有,而且我會把每一張照片都打印出來,裝訂成獨屬于我的私人相冊。”
“對方一直都沒有發現?”葉修覺得不可思議。
“你忘啦?我反偵查那門課可是滿分通過的。”黃少天挑起一邊眉梢,唇角的笑意益發明顯了,“機會存在于任何你可以看見的地方,只要你能夠抓住。人嘛,總有閉上眼睛或者轉過頭的時候……”
他朝葉修輕輕打了個響指,得意道,“但攝像頭永遠不會。”
黃少天那種帶着微妙愉悅而富有深意的口吻讓葉修身上禁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不是他平時熟知的那個陽光率直的年輕警察,絕對不是。
“你拍那麽多照片做什麽?自己欣賞?”葉修甚至沒有提這種行為可能已經侵犯到對方隐私權的這一茬,黃少天自己就是警察,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
“本來是想着,沒辦法獨占的話,起碼可以用照片記錄下某時某刻的他,即便一張照片只定格一秒,積少成多,我也可以擁有他生命中很長的一段歲月。”青年停頓了幾秒,才低低道,“但喜歡一個人,是會産生欲望的。”
“你用那些照片……”
“用照片總好過讓我對着他本人自慰吧?”黃少天攤了攤雙手,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對着幾張照片傾訴愛意,發洩欲望,聽起來很傻是不是?”
“……但照片裏的他哪怕不會回應,至少也不會拒絕我。”
青年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幾乎要淹沒在沉寂的空氣中,葉修從未見過他露出這麽陰郁又哀傷的神情,像一個懸在深淵上方,随時都會沉淪毀滅的太陽。
“你之前提過你喜歡的那個人,可能要離開?”葉修盡可能地讓自己的這句話聽上去沒有那麽刺耳,黃少天現在的表情停在一個脆弱的邊緣,葉修在竭力想要将他拉回來,“既然她有可能要走,你要不要幹脆嘗試一下告白,不論結果如何,至少給自己一個交待嘛。”
“照片是已經定格的過去,永遠懷抱留戀着過去的美好的話,要怎麽去擁有和追尋你和她的未來呢?”葉修起身,走到對方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也許會更好,也許不會,但你已經沒辦法停在原地了,幹嘛不試試看?”
見黃少天擡起頭,葉修順勢在他臉上捏了一把,有點不正經地揚唇笑道,“再說了,對自己也要稍微有點信心嘛,少天同學。”
“老葉,我……”
英俊的年青警察張了張嘴,雙眸裏乍然蹿起幾點明亮的火星,他擡手欲抓住對方的手腕,然而那種令人不安的滾燙燒得葉修本能地往回躲開,黃少天掌心裏瞬間空了,什麽也沒抓住。他眼神靜靜掃過桌面上那個裝着三個人資料的牛皮紙文件袋,那些之前還在他血管裏喧嚣湧動着的東西,一眨眼便徹徹底底地冷卻下去了。
“怎麽了?”葉修半天沒等到後文,疑惑地看着他。
“沒什麽,我好多了。”對方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标志性的黃少天的笑容,熱烈得幾乎刺眼,“老葉,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的。”
“沒事就好。”葉修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輕笑道,“一聊都這個點了,幹脆跟我一塊兒去吃飯吧。”
“好啊。我想吃樓下新開那家烤魚。”
黃少天叽叽喳喳地數了一遍附近的幾家飯店,挑出一家,然後将桌上剩下的小半罐美年達一飲而盡,捏癟鋁罐,随手一個漂亮的抛物線丢進了垃圾桶。
葉修走到窗邊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漸暗,雲層由金紅轉為邈渺的暮藍,周邊的街道上有影影綽綽的燈光次第亮起,路上的行人如夜行動物一般成群結隊地開始出沒,對面酒店兩樓處碩大的霓虹廣告牌瑩瑩閃爍着,帶有某種暧昧不清的挑逗。
他拉上窗簾,想起來黃少天想吃的那家烤魚店好像前兩天有分發過優惠券,他當時順手拿了兩張,大概是随手夾在那天看的書裏當書簽使了。
葉修跟對方打了聲招呼,轉身從書櫃裏去翻找前兩天看過的那本專業著作,房間裏有點暗,他循着記憶摸到書所在的位置,抽出來,翻到夾着兩張優惠券的那一頁。
忽然,房間內閃過一片無聲而刺目的雪亮,葉修甚至能借着光清楚地看到優惠券上寫着鮮紅的兩個大字——七折。這個季節閃電是很平常的,葉修這麽對自己說。
但他很久很久,都沒有等到應該響起的那一聲驚雷。
葉修慢慢地攥起那兩張優惠券,背後瞬間爬上一股森然的巨大涼意,他轉過身,年輕俊朗的小警察倚靠在門邊,雙手插着兜,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隐隐露出一小角鋒利的雪白。
“老葉,找到了嗎?”
青年歡快的語調落在空曠的房間裏,玻璃彈珠一般來回滾動着,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
有陽光的地方總是看起來更像是有希望,但如果那些陽光……也只不過是黑暗虛假的投影呢?
葉修故作不知地跟着他走出門,心裏卻只剩下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
不能再等了,他必須得走。
——在最終的黑暗吞噬他以前,逃離這個日漸崩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