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槍穿雲那張簽了名的專輯最終也沒有交到助理小姐的手裏,封面上那位五官深邃的俊美主唱微微眯着一對狹長的眸,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純粹侵略者的眼神——女孩子們尖叫着說帥,他卻只覺得寒毛聳立。
葉修每每見到,總是忍不住回憶起那天萦繞在舌尖上,揮之不去的過度甜膩。
吃下去的東西當然無法再去分辨成分,相似的姓也完全可以當做是意外的巧合,葉修善于開導別人,卻難得的在自己身上碰了壁,那雙冷棕色的漂亮得有些詭異的雙眼,糾纏了他許多個夜晚,在夢裏。
甚至那兩天他早晨路過街角那家新開的面包店,看見玻璃櫥窗裏被燈光烘托得無比精致美味的那一排奶油蛋糕,都會下意識地在腦海中浮現那雙眼睛,專注,執拗,又炙熱地看着他,帶着一絲餮足的笑容。叫他反胃。
那張專輯在垃圾桶上方有驚無險地徘徊過幾次後,還是連同它的同類們被一起鎖進了抽屜的最深處,厚厚的一沓,東倒西歪地堆積在某個角落裏,葉修在上面又蓋了幾本雜志,眼不見為淨,仿佛這樣它們就已經不存在了一般。
但黑暗一旦從它隐匿的陰影中正式探出了第一步,便不會再留給任何人退路。
只能面對,無處躲藏。
又是一個該死的下雨天。上一場雨大概還是從昨天傍晚開始的,淅淅瀝瀝地綿延了一個晚上,短暫的一個小時中場休息後,又繼續着它單調乏味的重複演出,像老式電影院午夜段循環播出的爛片集合,讓人困倦又無從選擇。
這個季節,天色已經不能作為判斷時間的依據。葉修自己其實也非常不想來診所,好在最近來咨詢的人也不多,他一大早就無所事事地窩在沙發裏抽煙,想着國家應該給南方這幾個深受梅雨困擾的城市專門增添幾天國定假日。這實在不是個适合工作的天氣,倦懶和怠惰比牆角的黴斑長得還快,雨水是催生劑,陰郁的負面情緒在這座潮濕的城市中雜草一樣瘋長,不知不覺地就将殘餘的那點活力一口一口吞吃了個幹淨。
葉修打開桌上的收音機,調到了音樂臺——他某些方面依然保持着一種令人不解的守舊,尤其不喜歡太過于新潮的電子設備,連手機也不常用。
電臺在放巴赫的G大調組曲,大提琴優雅而低沉的演奏與窗外的雨聲相和,很适合發呆或者思考人生。葉修兩者輪換着借一支煙的功夫都感受了一回,直到有人敲開他的門。
這個天氣上診所甚至都不需要提前預約,葉修的記事本上也不會有任何提醒或者信息報備,這意味着他完全有可能會遇見任何人,陌生或熟悉,簡直跟以前晚會活動上伸手去從小黑箱裏摸獎一樣刺激。
——他胡扯的。
不過來的人,葉修的确是覺得挺面熟的,屬于那種你總覺得哪裏見過他又一時想不起到底在哪見過他的類型,不過葉修有點輕微臉盲症,這種情況對他來說也是家常便飯了。
某人曾對他說,你這根本不是臉盲,你就是懶。
但連這個某人是誰,葉修也已經不記得了,大概也就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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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打擾了。”
門外的人戴着黑框眼鏡,發型打理得很清爽,年紀看上去比他要略小上一些,二十七八的樣子,長相斯斯文文,身上是白襯衫搭黑褲子,二十多度的天紐扣也好好地系到最頂上一顆,沒什麽品味可言,完全是單調又不出錯的日常搭配。
但他穿得很幹淨,葉修很難形容那種感覺,總之看到他你就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一塵不染之類的形容詞,襯衫和褲子明顯帶着新熨過的筆挺線條,鞋頭锃亮,只有在邊緣沾了幾處微乎其微的泥點,在這種糟糕的天氣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都已經越過了講究的範疇,葉修覺得他十有八九是有點潔癖。
“你好,先進來吧。”葉修微微一笑,朝對方招了招手,“請問怎麽稱呼?”
“我姓張。”彎腰在門口換好拖鞋的青年擡起頭,食指托了一下鏡框,灰黑色的眼睛透過兩片方形的鏡片靜靜地打量着他,“張新傑。”
葉修有些拿捏不準他的意思,對方特意強調了一遍全名,像是在期待他對這個名字做出什麽反應似的,可惜葉修竭力在腦內搜刮了一下他儲備有限的人名信息,還是沒把這個名字與誰對應起來。
這就有點尴尬了。葉修只好故作不知地越過這個話題,拿出想喝點什麽這句萬能用語來搪塞,好在對方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太過執着,随意點了點頭說喝純水。
葉修剛準備給他倒,後面那人忽然又開口了:“四分之三杯常溫兌四分之一杯熱水,麻煩了。”
“另外可以的話,最好不要用一次性紙杯,謝謝。”
葉修動作一頓,将已經拿起的一次性杯子又放回去,從櫃子裏重新拿了個陶瓷茶杯出來,用滾水燙了一圈,按着對方的要求給他倒了一杯溫開水。
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喝個白水都這麽難搞的家夥,葉修深刻懷疑要是之前桌上擺了個量杯,對方很有可能會讓他兌水的時候精确到毫升,誤差不能超過0.1的那種。
将水杯放到對方面前,葉修自己在書桌對面坐下,離得近了他才聞到了青年身上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兒,醫院特有的味道,冷冽而微微刺鼻,不是那麽讓人舒服。
“張先生在醫院工作?”葉修單手支着下颔輕笑一聲,目光快速又不着痕跡地掃過他的雙手,修長,穩定,端着水杯的時候沒有驚起一絲波紋,可以想見這雙手在執手術刀時也是何等的冷靜與精準。
“是的,外科醫生。”青年嘴角細微地上揚了一些,弧度不明顯到得拿量角器來測才能确定他在笑,他不緊不慢道,“和葉先生也算半個同行吧。”
“我治外傷,你醫心病。”青年伸出一根白皙纖長的食指,在左胸口随意比劃了兩下,別人做出來難免有些暧昧的動作,在他的手下卻一板一眼地像是醫學課上的解剖演示,“這裏的問題,就不是我所擅長的範疇了,所以今天有點冒昧,也沒提前打聲招呼,直接就過來了。”
他舉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又放回原處,朝葉修露出一個淺淡有禮的笑,“主要是最近工作實在太忙,預約也不好确定時間,只能抽有空的時候過來了,正好葉先生今天沒有其他客人,看來是我運氣不錯。”
葉修擺擺手,也跟着回了一個笑臉:“是啊,也就這幾天人少。這種鬼天氣大家都不太想出門,張先生是特地從家裏趕過來的嗎?”
“哦,我自己開車,過來也不是特別遠。”
“市區過來的?下雨天這個時間高速上一般會有點堵。”
“是的,比平時需要的車程晚了十四分二十五秒。”
對方一本正經地答複他,好像真的有去認真計算過兩個時間一樣,葉修第一反應覺得這是随口編的吧,哪有人這麽無聊去算這個,但對方的眼神又清清楚楚地告訴了他答案。
葉修不得不坦然接受,好吧,這世界上就是有這麽刻板無聊的人存在。可精确到小數點以後的生活過起來不會很無趣嗎?對于性格散漫随意慣了的葉修,對面坐着的人就像是來自一個他無法想象的作息不規律會死星球。
反正葉修自己是完全不能接受那樣的生活,生活的趣味難道不該是在于發掘随處可見的意外驚喜嗎?
吐槽歸吐槽,流程還是該繼續。葉修和他就天氣問題又東拉西扯了幾句,試圖将氣氛緩和一些,對方的性格有些過于嚴謹了,這樣的人戒備心相對較強,而葉修希望盡可能地在前期建立一個放松良好的溝通環境,以便于他後面可以更好地進行心理疏導。
但聊了一會兒葉修卻感覺對方的心理狀态非常正常,甚至連現代都市人常見的焦慮,抑郁之類的負面情緒都幾乎沒有,可以說,對方應當是一個出色的情緒管理者,他對自己情緒的掌控就像對時間那樣嚴格而精确,工作再繁忙也依舊每周會固定抽出三至四個小時去鍛煉身體,用以纾解壓力。這種毅力,實話說連葉修自己也做不到。
“張先生,恕我直言。”葉修試探不出來,索性半開玩笑地調侃了一句,“除了一點不妨事的OCD之外,你的心理狀态絕對比我見過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強得多。”
“要是這世上大多數人都像你這樣,那幹我們這一行的估計都得失業了。”葉修聳聳肩,低低笑出聲來。
年輕的外科醫生聞言也忍不住輕輕挑了下眉,道,“葉先生這算是贊美麽?不過我的問題也的确不是在淺顯的情緒層面上。”
“嗯?”
青年扶了下鏡框,帶一點灰調的瞳孔在玻璃的折射下映出深沉的光,他注視着葉修,複又緩緩接着說道:“習慣會映射一個人的性格,而我喜歡收集,算是個從小就有的習慣吧。”
“很多人都會有收集的習慣,比較常見的像集郵,或是一些紀念幣,乃至某位歌星的發行唱片之類的,這是很普遍的一種癖好。”葉修說,“不知道張先生為什麽會覺得困擾?”
葉修甚至摸出口袋裏的煙沖對方晃了晃,有些揶揄地笑着道,“我自己也收集。家裏有一櫃子各種牌子的煙,外煙國産煙都有,也不為了抽,就是單純覺得看着滿足。”
“其實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心理。”他在最後又補充道,“只要不損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這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個人愛好而已。”
對方沉默了兩秒,突然問道:“那如果……損害了呢?”
葉修一怔,正對上青年緩緩擡起的雙眸,鏡片邊緣有些反光,以至于不太好去分辨他此刻眼裏的神色,但葉修莫名覺得些許的寒冷撲面而來,心髒與之同時狠狠往下一墜,有種強烈的失重感。
他讪讪地将煙盒放回口袋裏,一時接不上話,對方的語氣太平靜,甚至能從中讀出一絲波瀾不驚的冷酷味道。空氣中的氣氛一度幾近凝結。
“那要看…到什麽地步。”
“有一個人,我會忍不住去收集與他相關的各種物品——任何。”青年低頭看着桌上的陶瓷杯,杯身上印着一只黑底白花的小貓,脖子上挂了一顆金色鈴铛,握手處是一條立體延伸出的尾巴,尾巴中間弧度最明顯的位置微微有一點泛白。他就指腹抵在那一點已然褪色的瓷釉上摩挲着,悠悠道,“最開始完全是下意識的一種行為,到後面開始逐漸失控,一發不可收拾。”
“是哪一位明星嗎?”葉修問,雖然他打心裏覺得眼前這一位并不像是狂熱的追星族,相反,他給人的感覺太理智了,失控這個詞在他的詞典中大概約等于世界末日。
“不是,只是普通人而已。”對方搖頭。
“所以是……”葉修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的表情,“你喜歡的人?”
青年微微蹙起眉,像是也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輕輕呼出一口氣道:“也許……我不确定。”
那就肯定是了。葉修摸着下巴想。
這位理智先生明顯就是暗戀人家還不自知,大概喜歡這種不知從何而起,不能以邏輯嚴謹分析,更不能用任何度量工具去評測的東西,于他而言也很難接受和理解吧。
葉修這會兒不僅不覺得壓抑,還暗暗有點想笑,覺得眼前這位被喜歡二字搞得手足無措的外科精英莫名有幾分可愛。
“人們收集物品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目的,絕大部分無非是為了滿足私欲。”葉修換了個更放松的坐姿,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指節一下下輕扣着木質桌面,“張先生的收集現在完全是圍繞那一位吧?會從細節去試圖拼湊整體,就算不是喜歡的話,那也一定是類似的某種情感。”
“——比如仰慕,憧憬一類的追随者心理。”
“以前也許。”對面的人停頓了幾秒,平穩的聲線裏出現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波動,“現在……不是。”
“怎麽說?”
“起初只是好奇心作祟,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和我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青年徐徐道,眼睫下垂,在晨光裏顯得尤其安靜而俊秀,“他的存在于我是不可理解的,就像一個碳基生物無法想象一個矽基生物的生存方式。所以下意識地去接近,試圖了解,但我和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這種嘗試最終失敗了。”
“所以你才開始收集?”
“是的。”對方靜靜看了他一眼,“試圖從與他相關的東西中去分析,尋覓我想要的那個答案。”
“那你找到了嗎?”葉修說完才發覺自己可能問了一個蠢問題,如果對方已經找到了答案,那現在也不會坐在這兒跟他談心了。
“沒有。”青年搖搖頭,“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對他開始有欲望。”
他伸手将快滑落到鼻尖的眼鏡推回原位,平靜地陳述道:“——生理上的欲望。”
“收集的性質從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發生了質變,以前更多的是追尋求知欲的滿足,直到那一次。我記得是個雨天,就像今天一樣。”他側頭看了一眼窗外不絕的梅雨,唇角輕輕上揚,“他沒有帶傘,渾身淋得透濕,頭發濕漉漉地黏在臉上,躲在公交車站臺下邊,看起來狼狽極了。”
“但他還有心情抽煙,表情是那種無謂的惬意,好像這場雨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看起來享受意外,并以自己的方式坦然接受。”他語速驟然加快,與外邊漸急的雨聲交織成一曲催人心弦的交響樂,“這簡直不可理喻,但是……很美。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襯衫,就是商店裏随手可以買到的那種普通襯衫,沒什麽特別,但我從來沒有那麽渴望過一件東西。”
“那件襯衫……”葉修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心裏其實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至于對方的暗戀對象是男性這一推斷,因為最近遇到的類似案例太多葉修都已經差不多麻木了。
“後來成為了我的收集品之一。”對方很輕地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想法,“我最喜歡的一件,費了不少心思,拿到它以後,我曾經以為我會覺得滿足。”
“但當我真的拿在手裏時,我發覺我錯了。”青年端起茶杯,目光透過小小的玻璃片與葉修相交,遞過來幾絲不明的深意,色淺而削薄的唇抵在杯沿,像是落下了一個冰冷纏綿的吻,“我對着一件襯衫勃起了。那上面明明只有洗衣粉的人造檸檬味,或許還有一點很淡的煙味,但我的腦海裏卻不可遏制地浮現了它那一天濕透時的形态,半透明的,緊緊裹着那副身體,然後我硬了。”
“他不喜歡鍛煉,所以白得不怎麽健康。身上也沒有幾塊像樣的肌肉,生活作息明顯很不規律,鎖骨凹陷得很深,骨架是成年男性的高大,腰卻又纖瘦得過分。”
“不完美,也并沒有那麽好看。但就是這樣的一副身體,掌控着我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欲望。”
他向葉修闡述問題時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任何故作暧昧的情色意味,葉修揣測那可能和他平時做學術報告時的口吻也沒有什麽兩樣。但搭配上走向越發陰暗的內容,那種不協調的強烈違和感足以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重點是,那雙眼睛。
對方将一切帶着濃烈欲望色彩的細節用最最冷靜嚴謹不過的形式徐徐展現在他的面前,幾乎是細致入微到每一根發絲的描繪,但應有的澎湃情感卻被死死壓抑在了冰點以下,聲線維持着一貫的理智,只有眼神無法隐藏。
他全程直視着葉修,目光不閃不避,深灰近墨色的瞳孔裏有什麽東西在瘋狂地滋生,眼底的陰影如癌細胞一樣肆意擴張地盤,病态且狂熱——只有不到一厘米的玻璃鏡片,作為僅有的最終防線堪堪阻擋在兩人之間。
“我其實不是一個欲望很強烈的人,自慰的次數也很少,十幾年來一直都是如此。只有對着他,我才會有那種怎麽也壓抑不下的沖動,他的味道,他的溫度,他指尖觸碰過的每一樣事物,我都想要占有。”
他看着肩膀明顯緊繃的葉修,眸光愈發深邃,笑了笑,絲毫沒有要移開眼神的意思。
“渴望愈積愈多,依舊無處發洩。收集的越多,心裏反而覺得越空虛。”
“我明白。收集只是一種形式,源頭還在于對方身上。”葉修好不容易插上話,但語氣明顯不如之前那麽有底氣了。最理智的人往往也最瘋狂,任何一件事到了極端,那它距離它的對立面經常也只有一步之遙。
葉修的小心謹慎,一半都是出于自保。對方現在的每一句話,都給他以一種風暴欲來前凝重的平靜感。随時有可能爆發,又或者再一次安靜地沉默下去。
“我知道。”對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不瞞你說,葉先生。我甚至有想過将他作為我此生最完美的一個收藏品。”
葉修微微一怔,随即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是什麽,巨大的恐懼一瞬間死死攫住了他的咽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顫了顫,後背在二十六攝氏度的空調房裏生生沁出一身冷汗。
“葉先生,你喜歡标本嗎?”青年深色的眼眸在他的臉上輕輕帶過一瞥,又靜靜垂下了,話題轉入了另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方向,“将那些原本鮮活的東西用防腐液浸泡後,裝進透明的玻璃罐裏,時間的魔法靜止了,定格下它們生前最美好寧靜的一刻,就像陷入了恒久的長夢之中。”
“永遠不會老去,永遠不會改變。很奇妙不是麽?”他看向葉修瞬間變得蒼白的臉,手撐着桌子突兀地展開一點笑容,“不過……葉先生好像不太能接受的樣子啊。”
葉修張了張嘴,在柔軟的沙發上如坐針氈。對方的眼神刺過來,在他身上不着痕跡地四下游走,那絕不是某種淫穢或露骨的打量,相反帶着絕對的理智和籌謀,像是一位正在尋找一個最佳下口位置的捕食者。
助理小姐今天不在。最近診所這邊比較清閑,葉修很大方地放了她一周假,因此房間裏唯一能給他一點安全感的,只有抽屜裏的那個迷你電擊器——盡管葉修買來這玩意兒之後一次都沒有真正用過,但至少在這種時候聊勝于無。
畢竟眼前這位是真的很有美式恐怖片裏變态殺人狂的潛質,冷靜,禁欲,斯文的外表下隐藏着旁人無法想象的黑暗,将自己喜歡的人制成标本獨自欣賞,這種奇葩情節在小衆暗黑電影裏可能還有那麽一些詭異的美感,但絕對不适宜親身體驗。
葉修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臉上勉強維持着溫和的笑容,“那個……比起标本,我想我還是更傾向于用照片來留下那些美好的回憶。”
“照片嗎?”對方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不知想起什麽似的,推了推眼鏡道,“我是不太感冒,不過倒的确是有些人很熱衷于這個呢。”
“标本終究是死物。如果我喜歡一朵花,比起将它折下夾進書頁裏做成一片精美的書簽,我還是更願意将它留在原處任其慢慢綻放。”
“哪怕它有一天會枯萎?”
“是花都會有枯萎的一刻。”葉修輕笑一聲,反問道,“不會枯萎的,那還是花嗎?”
青年安靜了一會兒,窗外的雨依舊沒有停,整個世界像一個巨大的計時沙漏,不斷落下的雨滴就是從縫隙間滑落的細沙,而葉修在屏息等待着他的反應。
這一刻他手裏握着一枚鑰匙,而他不知道自己還來不來得及鎖上那個裝載着無盡黑暗的箱子。
良久,對方很輕地嘆了口氣,對他說:“也許你是對的,葉先生。”
他妥協了。葉修這時才覺得之前壓在胸口的重石倏忽間卸下了,他長出一口氣,搭在抽屜把手上的手指慢慢收了回來。
——箱子鎖上了。
“喜歡是美好的東西,但不一定所有的美好都必須占為己有。讓花待在花園裏,這樣就很好。”葉修朝青年露出一個溫柔的神情,低低道,“不是麽?”
“謝謝你,葉先生。”對方似乎真的被勸說了,很誠懇地看着葉修,“我想我以前的想法的确是有一些偏差。”
心理診療師最大的成就感莫過于此,葉修已經迅速地從之前的悚然情緒中緩過勁來了,現在他心情不錯,甚至有點想抽根煙。
以至于後來臨走前,對方禮貌地想問他借一把傘,葉修也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那把借給了他,反正他記得櫃子裏還放着一把備用的,也樂得幫人解一時之急。
長相斯文的青年接過傘,換回自己的鞋,到出了門時突然又停住了,轉過頭,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一句,“葉先生,那如果有別人想采你的花怎麽辦?”
葉修也沒多想,随口答道,“怕人摘就圍上一圈籬笆呗。”
“嗯……圍上籬笆嗎?”對方喃喃着重複了一遍,擡眼又認認真真地端詳了葉修兩眼,點點頭道,“也算是個折中的選擇吧。”
葉修這時候還渾然不知,他這不經意的一句話最終将會促成什麽。
——原本只是各自單一行進的線條,因為同一個目标,終于選擇了相交,漸漸開始織成一張龐大的網。
中午時分,葉修去樓下超市想買桶泡面充饑,結果一眼瞥見樓道裏的垃圾桶斜插着一把黑色的長柄傘,嶄新,幹淨,格格不入地兀立在周圍成堆的生活雜物中,像一面向他挑釁示威的黑旗。
那不是他借出的傘。
但他也許知道那是誰的傘。
葉修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他原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安全感在這一刻全線崩塌,被壓縮到角落裏的恐懼再一次重新露出自己猙獰的爪牙,反撲而上。
是的。
黑暗從沒有被鎖回箱子,它只是迂回着,換了一個方向,然後等待着下一個合适的時機——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