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心理學中有一條非常著名的墨菲定律,其根本內容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那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
每當你覺得眼下的境遇不可能再糟糕的時候,命運就會緩緩呲出一個輕蔑的冷笑,再予你迎頭痛擊。
葉修打完這一個電話手機電量已經掉到了百分之一,只剩下肉眼難辨的那最後一絲血紅在黑暗中茍延殘喘,他勉強撐着鞋櫃爬起來,啪的一聲按開了玄關的廊燈以及手邊所有能按到的開關,頓時房中光明大作,黑暗被逼進角落,狼狽地蜷縮在一塊塊的陰影之中。
葉修下意識地掃了眼空蕩蕩的客廳,一切如初,他早上出門時沒來得及吃完的半個蘋果不小心忘在了茶幾上,原本飽滿鮮嫩的果肉過了一天,已經被空氣侵蝕成黯淡的棕黃色,印着他齒痕的那一面完全氧化發黑了,邊緣處緊巴巴地皺縮着,宛如一張瀕臨枯萎的笑臉。
旁邊攤着一份翻開的晨報,娛樂版上赫然是輪回那位俊美主唱的大幅特寫,底下洋洋灑灑的都是對最近全國巡回演唱會的回顧和獨家專訪。舞臺上的青年一身肅殺又叛逆的朋克打扮,淩亂的黑發随意在腦後綁了個短馬尾,露出他冷峻的面部輪廓,單手捏着耳返,右耳自上而下佩了三枚細小的黑鑽耳釘,刻意強調的眼妝在眼尾細細撇出兩筆,張揚肆意,益發襯得這雙沉黑的眸美得極其淩厲,宛如黑夜中乍亮的刀鋒。
葉修死死盯着報紙上印着的那張臉,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兩下,手機從他掌心倏地摔落,落聲清脆。
……他不記得他早上有翻到過這一面。
一股讓葉修指尖發涼的恐懼瞬間籠罩了他,他甚至不敢動,房間裏一片死寂,只有頭頂冷冷的LED燈将家具和地板塗成慘白的顏色,家不再讓他感到安全,反倒像一個将他困于其中的巨大牢籠。
有誰來過嗎?
那個人……走了嗎?
葉修感到一種無法名狀的陰冷迎面撲來,心髒在胸腔內脫軌似的狂跳,正在他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忽然茶幾上的報紙嘩啦啦又翻過兩頁,安靜地停留在一整面的房産廣告上。
葉修轉過頭,才發現窗拉開了半扇,有風順着縫隙溜進來,白色的紗簾随風輕輕飄蕩,像少女甩動開的裙踞。
——看來他早上不止忘記帶走蘋果,還粗心地忘了關窗。
葉修一顆心慢慢落回原地,自嘲地笑了笑俯身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倒是沒壞,只是電量徹底摔沒了,漆黑地倒映出他的臉。
憔悴,惶恐,如驚弓之鳥。
葉修走過去關了窗,他現在是經不起一點刺激了,封閉的空間至少可以營造出一種像模像樣的安全感,哪怕只是一種毫無憑據的心理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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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天亮至少還有七個小時,現在是夜色最深的時刻,從玻璃窗望出去黑暗潑墨一般揮灑在每一個角落,偶爾有零星的幾點燈光散着,詭谲微弱,如同叢林裏亮着的野獸瞳孔。葉修拉上窗簾,将最後一點縫隙也合攏了,隔絕了外界一切令他不适的源頭。
葉修将手機重新充上電,他向來對這種現代化的電子産品不怎麽感冒,但眼下這巴掌大的銀灰色金屬塊看起來又是如此的面目可親,系着他所剩無幾的那一丁點希望。
趁着手機充電的片刻,葉修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借冷水的刺激助他找回足夠的清醒,他很累了,但他不能睡,也不敢睡。
盡管他多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荒誕不經的怪夢,一覺醒來,周邊依舊還是那個無趣但令他熟悉的世界。
葉修借着自來水的涼意狠狠搓了下臉,擡起頭,鏡中人疲憊不堪地與他交換一個對視,扯出一點苦澀的笑。鏡燈的光亮得刺眼,将他的臉色襯得無比蒼白,黑發濕淋淋地貼着臉頰,勉強算是英氣的五官,只是眼下掩不住的青黑,還有下巴微微冒頭的胡茬讓他看起來有種抹不去的頹廢。
葉修往後攏了攏滴着水的頭發,手撐着洗手臺兩側,沉默地看着鏡子裏的男人:他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上了年紀,不複青春,更談不上什麽美貌的普通中年男人,究竟是哪裏吸引着那一群瘋子對他念念不忘。
他安安穩穩地活了三十餘年,平靜的生活一朝盡碎,簡直就像是命運向他下了一個可笑又惡毒的詛咒,注定要在這個延綿不盡的雨季裏将他徹底摧毀。
轟隆——
窗外突兀地炸開一聲悶雷,緊接着又是頭頂幾聲巨響,原本明亮的房間驟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葉修摸索着找到開關,不甘心地試了兩下,燈依舊沒亮,只有塑料件在原地單調的啪擦作響。葉修苦笑着想,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他今天可算知道了,連老天都不肯讓他安生地熬過這最後一晚。
葉修估計應該是保險絲燒壞了,讓他眼下出去找人來修他肯定是不敢冒這個風險,誰知道他那位鄰居是不是還在門外等着他自投羅網呢,在葉秋趕過來之前,葉修是不準備踏出家門一步了。
不是他膽小,只是葉修作為心理診療師跟那麽多的患者打過交道,最近接觸的這幾位也絕對在危險度排行榜裏可以名列前茅。
——他還是很惜命的。
盡管黑暗難免使人心慌,葉修還是勉力一路摸索着回到了客廳,茶幾抽屜裏擺着他當初逛宜家時随手捎回的一大根香薰蠟燭,乳白色的,直徑一只手都圈不過來,看起來撐到明早也綽綽有餘。
只是那根香薰蠟燭帶着一股濃郁的奶油味兒,燃燒起來時聞起來有種令人欲嘔的甜膩,葉修不知怎麽的想起他曾經吃掉的那塊蛋糕,胃裏湧上一股酸水,混着之前吞下去的食物就往他喉嚨口翻,葉修捂着嘴忍了忍,還是跑去衛生間吐了幹淨。
吐完之後葉修的胃袋裏徹底空空如也,一陣一陣地抽搐着,被胃酸浸過的食道也有鮮明的灼燒感,身體上的不适加劇了他的心理焦慮,葉修只好從褲兜裏摸出煙盒,倒出最後一根點上,深深地靠着牆吸了一口。
尼古丁的魔力是強大的,葉修習慣性地從這些辛辣嗆人的煙霧中獲得了片刻的寧靜。他站在那兒抽完了一根,才找回一點力氣,慢慢地從衛生間踱回客廳。
忽然靜得詭異的房裏響起一陣鈴聲,某位不知名的歐美女歌手用她沙啞平緩的嗓音反複地哼起同一段旋律,葉修擱在電視櫃上的手機嗡嗡作響,屏幕也在昏暗的燭光下忽明忽暗,似乎是有誰打過來的電話。
葉修瞥到上面的名字立馬趕過去一把接起,電話那邊的人沉默了兩秒,才慢慢道,哥,我這邊公司臨時出了一點事,實在脫不開身,你那邊我已經拜托了我一個死黨過去接你,他現在在往機場趕,大概最多再過五個小時就能到你家。
“哥,你別擔心,不管有什麽事他都會幫你搞定的。”
葉秋的聲音繃得很緊,幾乎是澀啞的,帶着比先前通話時更深更重的疲倦,盡管他努力粉飾情緒,但葉修又怎麽會聽不出他的為難。
而且葉秋口中的死黨,葉修也是認識的。孫哲平——孫家的太子爺,祖上從軍,滿門将才,到他這一代只這麽一個獨苗,性子桀骜不馴,但為人重義,成年後自己不顧家裏反對跑去最偏最苦的軍區待了三年半,期間三次差點丢了命,回來時身上背了兩個三等功,一個二等功,以及一雙差點廢掉的手。
孫哲平的手後來還是保回來了,畢竟孫家有的不只是錢,但他的情況也的确不适合繼續在軍隊裏待下去,退役回來後跟着一幫哥們開始做生意,居然也搞得風生水起,也算是京城太子爺中的傳奇人物了。
葉家在商界口碑不錯,但和這種怪物般的軍政世家相比還差了不少火候。葉修跟孫哲平不熟,也只是當年與葉秋跟着父親出席些活動時見過,他不是愛與人打交道的性格,他爸也不怎麽待見他這樣的性子,折騰了幾回不見好也就随他去了,索性将精力全都花在了培養另一個兒子上。
好在葉秋足夠争氣,年紀輕輕卻練的一身待人接物的好手段,氣質沉穩,有眼光,有決斷,和圈子裏同齡的太子爺們關系都不錯,尤其是和孫哲平。葉修聽葉秋提過兩句,兩人除了私交甚篤,生意上也有往來,葉秋手上不少大項目都是孫哲平幫忙引薦,給他牽線搭橋,還投了不少資金進去,那關系不是一般的鐵。
因此葉秋說脫不開身讓孫哲平過來接他的時候,葉修也沒有覺得太意外,反倒擔心起葉秋那邊的狀況來。
葉秋向來不是輕易出爾反爾的人,能讓他臨時做出這樣的決定,公司那邊出的一定不會是小事。葉修雖然對他爸那點家産沒什麽興趣,當初和家裏不告而別後也一直沒再回去過,但對這個弟弟,總歸還是放不下的。
但葉修聽着話筒裏傳來的滋滋電流聲,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葉秋那裏的問題必定不是他能幫得上忙的,他這邊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添亂而已。
“哥,對不起。”
“沒事兒,我這邊也還撐得住。”葉修強撐出一個笑容,反過來安撫着對方,“大孫過來接我也一樣的。”
葉秋那邊還欲說些什麽,聲音戛然而止,葉修拿下手機一看,發現屏幕又灰暗了下去,之前才充進去的那百分之五電量正式告罄,并且也沒法再往裏充了。
房間內轉眼回複寂靜,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又開始下個不停,葉修有些頹然地将手機扔到沙發上,心卻靜不下來。他守着那一點不甚明亮的燭光,不敢離得太近,怕聞到那股過度甜膩的奶油味兒,卻也不敢離得太遠,他此刻迫切需要一點可以真切感觸的光與熱,去抵禦來自黑暗的陰冷。
這不是一個适合安睡的夜晚,黑沉如死水的夜裏四處都潛伏着擇人欲噬的鬼魅,葉修年輕時沒少熬過夜,但這無疑是他最難熬的一個晚上。
距離黎明到來,還有五個小時,三百分鐘,一萬八千秒。
這個數字對葉修漫長得有些不可忍受,于是他換了一個計量單位。
抽一根煙五分鐘,一盒煙二十根,所以他只需要慢慢地抽完三盒煙,甚至不需要那麽多,就可以等到黑暗散盡的那一刻。
……這樣聽起來好多了。
葉修站起身,拿着蠟燭去翻他儲物櫃裏的珍藏——他的那一大堆寶貝煙。平時他是舍不得抽的,很多煙只得這麽一包,葉修最多也就是偶爾拿出來欣賞一下,連外面的塑封包裝都舍不得拆開。但明天他估摸着無論如何也沒法将他的寶貝們全帶走,也就不再糾結什麽,決定奢侈一把,每一包都拆一根來嘗嘗味道。
總歸是不能便宜了那幫變态。葉修磨着牙想。
不同國家,不同包裝的煙盒霸占了整整兩層櫥櫃,碼得整整齊齊,葉修自個兒的衣櫃都沒整理得這麽一目了然過。葉修一盒一盒地往外拿煙,他不喜歡整理,所以平時幾乎只是一味地往裏填充更多,要把玩也多是拿最外層的看個過瘾,像今天這樣恨不得刨個底朝天的還是第一次。
有些相對早期收藏的煙,甚至葉修自己都沒什麽印象了,看到時居然還有點意外之喜的感覺。
等葉修再一次将手伸進去拿煙時,他突然感覺手感有點不太對。
煙盒太輕了——明顯是空的。
但他怎麽會收藏一個空煙盒?葉修納悶,以為是當初自己放錯了,他借着微弱的燭光瞥了一眼,一包普通至極的芙蓉王,他最常抽的牌子,沒什麽特別的。
硬是要找出點特別的話,就是煙盒內部的襯紙已經嚴重泛黃,不知是多少年頭前的産物了,外殼上還沾了點深色的污漬,看起來髒兮兮的,比起在儲物櫃它似乎更應該出現在垃圾桶。
然而葉修在看到煙盒的那一刻,腦袋卻跟針紮似的疼了一下,但也只有短短一瞬,快得像是錯覺。
葉修按了按腦袋,沉默地打量着手裏的煙盒,這不像是一個無意犯下的錯誤,它出現在這裏,必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但葉修想不起來。甚至每當他試圖去回憶的時候,冥冥之中都有一股力量在強行阻止他,越是深入越是無法前進一步。他的身體在排斥,他的大腦在警告,這意味着那也許并不是一段值得銘記的美好回憶。
一碰,都讓他感覺疼痛。
葉修放下煙盒,把櫥櫃裏最後的一點庫存搬空,發現底下還有東西。一本實習檔案記錄,他大學時跟導師做過不少項目,不過也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葉修随手翻了兩頁,動作一頓,他看到檔案目錄裏最下方一條項目的名稱赫然是「自閉症的治療與心理研究」,底下還緊跟着一個名字。
——周澤楷。
怎麽可能?!
葉修捏着那一頁紙的指尖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他完全不記得他有做過這個項目,但他潛意識中似乎對這個名字又依稀有一些印象,那麽……是他忘記了什麽嗎?
葉修沒有遲疑,迅速翻到最後的那幾頁,上面簡單記錄了患者的基本信息,甚至還貼了一張一寸的小照片。
長相精致如瓷娃娃的黑發少年面對鏡頭,臉上是一片冷漠的空茫,完全沒有半點這個年齡孩子應有的天真活力,眼神像一汪美麗卻死寂的深譚。
在憧憧的燭光下,那張照片看起來格外陰郁,葉修只瞥了一眼便挪開了目光,強迫自己往下看後面的詳細記錄。治療過程沒什麽新鮮的,不過葉修注意到偶爾會在邊角處有幾行不同的筆跡,大多是對一些理論的補充或者建議,應該是導師留下的批注。
只是這份記錄并不完整,自七月六號往後就是一片空白,葉修把最後那天的記錄又從頭到尾仔細讀了一遍,沒有察覺任何異樣,甚至周澤楷的病情都是在明顯好轉中,一切都在往看似不錯的方向上走。
然而,實習記錄到此為止,連一個倉促的項目總結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就像一列中途出軌脫軌的火車,因為某個意外,朝着另一處無法預知的方向無可阻撓地急駛而去。
葉修能隐隐感覺到這個意外也許就是真正缺失的那最後一塊拼圖,他的記憶中有一大塊是模糊不清的,他到底忘了……什麽?
葉修合上檔案冊,用燭火點起一根煙,叼在嘴邊,不抽,他現在心亂如麻,他已經快分不清哪些記憶才是真實,哪些又是虛假。
答案,他當然想要找出那個答案。可是找出來之後呢?葉修頹然地靠在牆邊,煙緩緩燃燒着,将他好不容易振奮起的精力也消耗殆盡。
于他而言,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這裏,去到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然後再想辦法去找回他失去的那段記憶。
——而離開的唯一途徑,需要依靠千裏之外的另一個人。
葉修和孫哲平其實不太熟,但葉秋信任他,所以他也願意相信他,無論如何,至少孫家龐然大物般的背景足夠讓他安心許多。
雨一直下了半夜,依舊沒有要停的意思。葉修勉強靠抽煙提振精神,腳邊的煙灰缸裏堆滿了按滅的煙蒂,但強烈的倦意依舊一波波地侵襲着他的大腦。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率先撐不住投降,葉修閉上眼,理智在半夢半醒間上下浮沉,終于還是蜷縮在沙發邊睡着了。
只餘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燭火,不時噼啪地跳動着,倒映出他拉長的影子。
葉修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他睡得不深,淩晨時分的樓道又分外寧靜,外面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天色微微亮着,茶幾上的香薰蠟燭燒得只餘了小半,上面挂滿了半凝固的燭淚。
葉修匆忙抓了兩下頭發,又扯了扯皺得不像話的襯衫下擺,勉強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狼狽,才跑去開了門。
當然葉修還不忘提前從貓眼往外确認了一眼,只是昨晚上的遭遇讓他對這玩意兒還有點膽戰心驚的,也沒看得太仔細。
葉修也不記得自己上回見到孫哲平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他很久都沒回過B市,只是葉秋的朋友圈裏不時會出現這個男人的身影,他還不至于認不出來。
門外的男人身材高挑,眉目硬朗中刻着幾分天生的狂傲,上身只簡單地套了件黑色字母T恤,然而底下結實飽滿的肌肉線條将最普通的款式也撐出了純男性的性感,下面則是軍綠色的工裝褲外加一雙高幫皮靴,褲腿緊緊地紮在裏面,看起來有種軍隊出身的幹練爽利。
見到葉修第一眼,對方就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孫哲平五官長得濃正,只一雙眉眼帶煞,冷下臉時散發出一股擋不住的兇痞之氣,葉修被他看得心裏微慌,什麽時候被人拖着往裏走的也不知道。
“是葉秋讓我過來的,說你這邊出了點狀況。”比葉修略高小半頭的男人将他按在沙發上,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兩眼,又看了看亂七八糟的一地煙盒,半晌道,“……這是一點狀況?”
葉修也不知道該怎麽出口解釋,只好蒼白着臉笑了笑,岔開了話題:“現在沒事了,我們什麽時候走?我定了八點四十的動車票,火車站離這兒還算有點距離。”
畢竟有些話對着孫哲平,葉修說不出口。堂堂一個大男人被群變态逼得落荒而逃,怎麽聽都覺得很可笑吧?
“不急,我讓司機在下面等着。”孫哲平按在他肩上的雙手力道又加重了一些,将試圖起身的葉修死死禁锢在了原地,語氣完全是不容拒絕的強硬,“你現在狀态太差了,先去收拾下行李,我們半個小時之後出發。”
“我沒事……”
“去收拾行李。”孫哲平沒理他,略微傾身又重複了一遍。
葉修被他身上撲面而來的強烈雄性荷爾蒙壓制得呼吸不暢,孫哲平的體溫滾燙,舉止又過度強勢,實話說讓葉修覺得很不舒服。
而且不比黃少天,孫哲平連躲閃的餘地都沒有給他留,性格中的強勢可見一斑。對于這樣類型的人,試圖反抗對方的意志只會招致更加嚴厲的彈壓,葉修還得靠他帶着離開,當然也不想在這種小事上惹怒孫哲平。
“好,我去收拾東西。”葉修妥協了,他擡起臉看向對方無奈地挑了下眉,“但你好歹先松開我……”
“不用着急,你慢慢來。反正跑不掉的。”男人輕聲哼笑了一下,松手後退兩步,還給他自由。
“什麽跑不掉?”葉修心跳停了半拍,瞳孔驟然縮緊。
“司機啊。”孫哲平卻只是好整以暇地環着雙臂站在一邊,嘴角勾起半邊,笑得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葉修不吭聲了,剛才是他反應過度,反而讓人看了笑話。當了這麽多年的心理治療師,到頭來自己都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緒,也的确是挺丢人的。
“對了,怎麽不開燈?”孫哲平走到牆邊,啪的一聲按下開關——自然是不亮的。
“別費勁了,昨晚雷雨,保險絲估計都燒了。”葉修看他還在那裏跟開關較勁,忙出聲阻止。
“壞了?”孫哲平不信邪,“我出去看下能不能修。”
現在這個點天還未大亮,又正值梅雨季節,房間內陰沉沉的幾乎看不清什麽,所以葉修猜測孫哲平夜間視力肯定很不錯,才能在這種可憐的可見度下面半點沒有磕碰,一路徑直又出了門。
電箱在室外,葉修也沒什麽心情跟着湊熱鬧,就進卧室準備先去換身衣服。他手上那件高領薄T恤剛套了一半,客廳的燈就亮了起來,葉修一愣,暗想修保險絲有這麽快嗎?這才不到兩分鐘吧?
沒等他細想,孫哲平已經折返回來了,直接推了門對葉修說道:“你招惹什麽人了?”
同時一對形狀鋒利的黑眸鷹隼般掠過他身上,頓住,葉修意識到對方在看什麽,連忙讪讪地将衣服拉下遮住了露出的小半截腰身。但他現在也顧不上尴尬了,追問道,“什麽意思?”
孫哲平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保險絲沒壞,有人拉了你家電閘。”
葉修猛地一僵,自孫哲平到來後稍有減退的恐懼感又突然殺了一個回馬槍,他慢慢咬緊牙,不知道那群瘋子到底想怎麽樣。
一個誘餌,葉修只能慶幸自己沒有咬鈎。
“別管了,我收拾東西,然後馬上就走。”葉修說道。
他行李不多,除了錢包身份證這些必需品,基本也沒什麽必須帶走的東西,衣服日用品到了地方都可以再補,唯一可惜的是他這幾年辛辛苦苦收藏的煙。
“這些你不帶走?”孫哲平饒有興趣地從客廳地上那一堆煙盒裏挑挑揀揀,随手倒了一支萬寶路叼在嘴裏,點上,抽了兩口看向葉修。
葉修猶豫了一下,從中翻出那盒髒兮兮的芙蓉王,想了想,也一起塞進了包裏。
孫哲平看到那個煙盒,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輕輕皺了一下眉,而後又很快感到有趣似的勾了勾唇,眼神卻已經變得無比幽深而淩厲起來。
“聽說這幾年你一直在這邊開心理診所?”
“嗯。開了有幾年了。”葉修點頭,不知道對方怎麽突然有興趣提起這個,葉秋應該有告訴過他才對。
“那我有個問題想咨詢下你。”孫哲平拿掉嘴邊的煙,慢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狹長的眼尾斜睨過來,輕笑道,“如果有一個人,我很想把他弄哭,哭得越慘越好,這算不算心理問題?”
“分情況吧……”葉修遲疑着答道,“他跟你有仇嗎?”
“那倒沒有。”
“那你讨厭他嗎?”
“不…而且我跟他身邊人的關系也都還不錯。”
葉修聞言笑了笑,說,“你該不是喜歡人家吧?”
孫哲平不動聲色地叼着煙,投過來一眼,“何以見得?”
“這種心理就像是小時候男生為了引起喜歡女孩子的注意,往人家鉛筆盒裏放毛毛蟲,或者拽人家的馬尾辮一樣,看到對方哭泣的話,就會有種莫名的成就感與滿足感,但依然算是喜歡的一種表達方式。”
“但我想幹的可不是放毛毛蟲或者拽辮子這樣的小孩惡作劇呀。”男人劍眉輕挑,磁性粗砺的嗓音帶起一陣沉沉的低笑,他擡起眸,筆直地望進葉修疑惑的眼裏,一字一頓道,“我、想、強、暴、他。”
葉修張了張嘴,原本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之前準備好的說辭突然間被砸了個粉碎,只剩下從頭到腳的冰冷。
孫哲平像是沒看出他的異樣一般,還在那邊自顧自說着,期間目光一直緊緊鎖定着葉修,專注,或者說危險。
“說起來很有趣,我認識他很長時間了,接觸倒不算深。直到幾年前某一次再見到他,他當時出了點事,整個人蜷縮在角落裏抱着膝蓋,哭得眼睛都紅了,滿臉淚痕,咬着嘴唇強忍住不發出聲音,肩膀顫得厲害,就跟……”他沉吟了一下,打了個響指笑道,“就跟我小時候奶奶家養的那只兔子一樣。”
“平時從來沒覺得他有那麽好看,那麽……誘人。”孫哲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聲音中已經摻雜幾絲欲望的沙啞,“他哭起來的樣子真可愛,讓人忍不住想狠狠地操他,想看他在我懷裏拼命掙紮,哭叫得再厲害一點。”
葉修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沉到深不見底的海底,絕望如黑水般呼嘯着一擁而上,他試圖躲開對方那些侵略性極強的眼神,但他不能堵上耳朵,每一句低沉而亢奮的言辭争先恐後地包圍他,蠶食着他的理智,他的希望,他的一切。
“他隐忍着哭泣的樣子也很能讓我硬,但我更希望他哭出來,在我面前撕裂他平日裏的平靜鎮定,還有那種讓人不爽的不以為意……想要狠狠地侵犯他,剝奪他所有的希望,直到他徹底崩潰為止。”
男人眼角眉梢的兇戾之氣已經毫不收斂,打量着葉修的眼神幾乎稱得上放肆,寬松的工裝褲也掩飾不了他逐漸興奮的欲望,他沒必要再掩飾,他已經将獵物逼到退無可退的死角,剩下的,只是慢慢随性收網,享受一下獵物落網前最後的掙紮而已。
沒有了,他最後的希望……也是假的。
“葉修。”孫哲平起身伸手一把扣住轉頭欲逃的葉修,雙眸在客廳明晃晃的光照下亮得詭異,他緩緩揚起嘴角,笑得無比開心,“你想去哪兒?”
“B市?”他從葉修的口袋裏摸出那一張動車票,認真看了兩眼,然後——撕成兩半。
葉修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嘴唇轉眼失卻了血色,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将那張小紙片一點點撕碎,變成漫天飛舞的雪白紙屑,連同他的希望一起,散落了一地。
“葉秋……”葉修死死地瞪着對方,一口咬住他最後的籌碼,“葉秋會知道的。”
“不。”
男人沖他輕佻地吹了個口哨,笑聲無比張揚狂肆,“他唯一會知道的就是——他親愛的哥哥現在很好,我已經幫你解決了所有問題,你決定不回去了。”
“不可能!”葉修似乎聽到自己聲嘶力竭的吶喊,然而聲線中變質的戰栗讓他覺得陌生,他似乎有一部分抽離了,冷漠地旁觀着這場荒謬拙劣的演出。
“他會知道的,他會聯系我的……”
“他會來找我的。”
“當然,聯系不到你的話,葉秋一定會來找你的。”孫哲平掰過他的臉,舔了舔唇角,眼裏閃過一絲興奮而陶醉的神色,“……但如果是你親口告訴他的呢?”
“你想威脅我?!”
“不,不是威脅。”男人指尖的力道加重了一些,仔細地端詳着葉修此刻強撐的脆弱表情,呼吸頓時粗重起來,他沉聲笑着摸上對方的唇,低低道,“只是一個選擇而已。”
葉修感覺到有什麽滾燙堅硬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側腰,那可怕的高熱快要将他灼傷,濃烈的男性氣息無處不在地将他團團裹住,讓他窒息,而且想吐。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男人松開他的唇,轉而直接開始撕扯他剛剛才換上的T恤,那雙手上布滿了往昔摸槍時留下的粗繭,順着葉修瘦削蒼白的腰身一路往上,動作粗暴而強勢,沒有給他絲毫推拒的餘地。
葉修奮力地掙紮起來,但他這樣一個從不喜鍛煉的心理醫師,在一名退役軍人的面前,根本就是場單方面的壓制。
上衣很快就被推過了胸口,乳尖腫脹着,不知被狠狠捏過幾下,疼得葉修低低地嗚咽了好幾聲,然而這似乎讓孫哲平更亢奮了,一雙沉黑的眸子泛着血紅,一把将他按倒在沙發上,分開雙腿騎了上去,另一只手已經急不可耐地往他的身後伸去。
然而下一秒,孫哲平已經悶哼一聲歪倒在旁邊暫時失去了行動力,他意識仍然保持清醒,只是臉色陰沉地瞪着葉修——手裏的迷你電擊器。
“第一次用,控制不好力道,抱歉。”葉修朝對方晃了晃掌心裏那個黑色的小玩意兒,也勉強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他沒有想到,這個被他随手帶回來的小玩意終于還是有了用武之地,真得感謝助理小姐的先見之明。
葉修一把推開他,顧不上整理自己被扯得淩亂的衣衫,拎起一旁的行李就往外走,電擊器最多只能造成短時間肢體麻痹,還沒法控制這個瘋子太久,他必須馬上離開,然後給葉秋打電話。
門被反鎖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幹的好事,幸虧葉修自己帶了鑰匙,不過是多耽誤幾秒的時間,但時間又是他此時此刻最缺少的東西。
葉修從包裏翻出一串鑰匙,正摸索着要找出屬于他家大門的那一把,突然身後的男人說話了。
“葉修。”他說着,“我說了你逃不掉的。”
葉修沒理他,将好不容易找到的那把鑰匙插進去,孫哲平之前直接鎖了兩道,因此葉修也得擰回兩圈才行。
然而當葉修才剛剛擰完一圈的剎那,他聽到背後的響聲,是軍靴落地的聲音。
葉修根本不敢回頭,捏着鑰匙的手心浸透了一層濕膩的冷汗,他想快點,再快點,偏偏事與願違的,鑰匙卡了一下,怎麽也擰不過去,背後的腳步聲很慢,但仍舊在不斷地,一步步逼近。
“我當年在特種部隊待過,那種程度的電擊對我沒用的。”
葉修心都涼了,但他知道孫哲平絕不可能真像他說得那樣輕松,不然不會連這短短幾步路都走得如此艱難。
對方還沒完全恢複行動能力,只是強撐而已,只是想要借此一舉擊潰他最後的反抗意識。
不可能的。葉修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死死握住自己顫抖的手腕,将鑰匙轉回半圈,然後順時針再擰。
——這一次阻力消失了,最後一道門鎖打開,響起鎖簧彈開時清脆的咔噠聲。
對于葉修而言,這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