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9章

整個假期裏十一像是被睡神附體了一樣，無論晚上睡多少個小時白天依然那麽困，就算睡到12點起床，下午3點左右又困了，不困的時候他就去廚房煮點東西吃，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彈吉他，1弦斷了沒法彈，到高音的時候他就按着指板在空氣中撥一下，一首一首挨着彈，只是不唱。

收假後每天規律的上下班，情況反而緩解了一些，他不再每天昏昏欲睡，只是略有些精神不濟，萬幸沒有影響到工作，第二周他就又被派去出差了。這次飛的比較遠，去了東邊，是個臨海的城市，那邊的分公司是新成立的，但市場很寬，項目接了不少，年前公司已經派了一波人去常駐了，十一這次只是去協助而已。

忙活了一整周，周五也是集體加班到9點半才結束，但進展不錯，工作日志上總算有點漂亮的東西可以填。項目推動的順利大家心情都挺好，加完班由項目主管牽頭例行聚了一次餐，也當是給十一送行。

因為十一的返程機票是周六晚上的，大家就盡情的high吃了一頓燒烤，到淩晨1點左右才結束。和在雙城不一樣，這邊的同事沒有喝酒的習慣，一群人純粹是靠吃磨了3個多小時。十一當然也吃撐了，回酒店洗完澡後他就換了衣服出門，沿着馬路散步消食。但畢竟是冬天，以他這樣的速度，沒一會兒食物沒怎麽消化手腳倒是涼了，于是他原地跺了兩下腳，把手縮到袖子裏擺着臂小跑起來，只十分鐘血液流速就加快了，才終于奪回了對手指的控制權，他抓了抓空氣活動下十根指頭，又跑了二十分鐘等腦袋都冒熱氣了才停下來，胃裏也舒服了不少，看時間也很晚了，就準備打道回府。

往回走了沒多久就碰上一對年輕的情侶，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一樣的跑上前來，問能不能借手機看個地圖，可能是看十一有些警惕，那個女孩兒忙着解釋說他們是想去海邊看日出，但因為是臨時起意的，女孩兒離開酒店前沒給手機充電，男孩兒則根本就忘了帶出來，結果下了車還有一段要步行的距離，但導航到一半手機就自動關機了，還說他們絕對不是騙子，為了讓十一相信那個女孩兒都準備把身份證拿出來了，十一看他們也就是才上大學的樣子，臉上還帶着稚氣，阻止了她，掏出手機把地圖調出來遞給了他們，女孩兒下意識的就要用自己的手機去拍一張地圖，按不亮又反應過來，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十一笑了聲，知道女孩兒肯定是不認路的，又去看她男朋友，結果男朋友更是一臉糾結，于是明白過來了，這兩個多半都是馬大哈，記不住地圖的。

十一擡頭看了看天上，有一兩顆星星，像眨眼的娃娃，突然心血來潮，把手機拿了回來，跟兩個人說他也想去看看日出，三個人可以一起走。這對情侶的興奮立馬溢于言表，歡天喜地的就答應了，路上還主動跟十一介紹那個所謂非著名的情侶聖地，說那兒原本是一個普通的公共海灘，因為地理位置非常适合觀看日出，場地又夠大，6月份的時候被改成了旅游景點，因為主要目的是做城市宣傳，所以門票只是象征性的收2塊錢，取成雙成對的意思，場地裏還搭了間小木屋，是為了冬天裏半夜趕來等日出的人準備的，怕把他們凍壞了，但屋子不大，只有早點去才可以占到位子，要麽就只有自己帶帳篷，那個姑娘一臉自豪的說他們查了很久的攻略才找到這個地方，知道的人不多，肯定不會變成看人山人海，他們這個點去也肯定能進小木屋裏。

走到半路十一想起來在他路過之前還有個大哥走在他前面，就問小情侶他們怎麽不找那個人。結果那個男孩兒不好意思了，說那個大哥長的太兇了，他們不敢去問。十一哈哈笑起來，他只看到大哥的背影，不知道他正面長什麽樣，笑完了他才發現自己好久沒有這樣大笑過了，很輕松的感覺，忽然覺得自己今天的好事做的不錯。

到了地方他們發現門口沒有值夜班的人，景點設置的非常符合年輕人的習慣，直接在進口處掃碼付款就可以進去了，十一感嘆完這種做法的先進和大膽後反應過來，小情侶的手機沒電了，所以他一共掃了三次。進去後那個姑娘要給他錢，十一沒要，說就當塗個6的吉利，女孩兒和他男朋友對視了一眼，最後在包裏翻了兩顆水果糖給十一。十一沒拒絕，剝開就吃了一顆，酸酸甜甜的味道，笑着對兩個人說，祝你們幸福，兩個人都不好意思的笑起來，那個女孩兒嘴甜，邊笑邊說謝謝，說你女朋友肯定好喜歡你。十一搖了搖頭，笑而不語，心想年輕真好，又驀地反應過來，之前對長鯨沒有的羨慕竟然對着陌生人産生了。

他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問他們是不是要去那裏，女孩兒轉頭去看，剛看到就小小的歡呼了聲，一馬當先的走到前面去引路，十一把手電調出來照着他們的腳下，手電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很微弱，三人的腳步聲格外的有存在感，搭着遠處傳來的波浪聲竟也別有一番意味。

木屋設置的也很有特色，挨着擺了大概有十張鋪了墊子的舊式躺椅，他們進去的時候裏面已經有4個人了，他們把四張椅子拼在了一塊兒，一人一張閉着眼休息，應該是認識的兩對情侶，聽見開門的聲音他們睜開眼看了一下又閉上了，十一和那對小情侶點了點頭自己找了張椅子躺下了。

走了這麽遠的路，十一也困了，睡着之前他朦胧的想着，這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第一次這麽晚才困，按之前的狀況他應該是加班到中途就要睡死過去才對，也許是因為到了陌生的城市，也許是因為精力都集中在項目上了，這一整周他的狀态都算好，而今天格外的正常，竟然還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十一是被搖醒的，睜開眼時他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脖子上的痛感馬上讓他醒過來了，躺椅畢竟不是床，這麽睡幾個小時脊椎還是會不舒服。十一扶着脖子輕輕動了動，聽到那個女孩兒在跟他說太陽就快要出來了。十一捂着嘴打了個呵欠，把另一顆糖摸出來剝了糖紙含在嘴裏，跟着他們出去了，味蕾被刺激，睡意消散了不少，出了門再被外面的冷風一吹，幾乎所有的瞌睡蟲都跑了。幾對情侶都牽着手去找合适的地點了，十一把外套帽子扣在頭上也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手揣進衣兜裏，聽着遠處浪花拍岸的聲音，靜靜的等待太陽的升起。

當遙遠的地平線上冒出第一縷光芒的時候，十一的心突然就砰砰跳了起來，像是被生命的活力感染了一般，跳的強勁有力。他發現自己好多年都沒有像這樣因為自然景觀而受影響了，等太陽從海面一躍而出的瞬間，旁邊的幾對情侶們都在小聲的歡呼，十一側頭去看了看他們的笑臉，心裏突然就變得平靜如水。說是豁然開朗也行，他突然就明白過來了，他這段時間糟糕的狀态大概是因為幻想破滅了，也許他對餘尋的感情只是建構在七年前那一面之緣上的虛妄，而餘尋大概是把心遺忘在了給他留下疤痕的那個人身上，只不過他們都在努力讓自己相信人是可以活在當下的罷了。不同的是餘尋還可以期待那個人的回頭，而他永遠都沒機會改寫七年前的夜晚了。

随着陽光越灑越廣，海面也漸漸被照亮，十一眯着眼看海面粼粼的波光，腦子裏冒出了很久以前看過一個短篇動畫，名字叫《早上好》，講了一個姑娘從鬧鐘響起到最後徹底醒過來的過程，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分鐘，但十一對它的印象很深刻，現在他知道為什麽了，那個分離的影像就像他自己，和片子裏不同的是，他不是在慢慢清醒，也不是在起床，他是把另一個自己留在過去，把自己變成了兩半，被遺棄在過去的那個十一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長大，另一個也就是現在的十一其實一直都在拼命往前，妄圖甩掉并不存在的追兵，兩個自己越分越開，撕裂的感覺也越來越明顯，雖然他一直催眠自己他沒有丢棄過什麽，但在夢境中卻總是一次次的遇到那個在哭泣的小十一。遇到餘尋大概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重合的時候，所以也許他迷戀的不是餘尋對他模糊的幫助，而是完整的擁有自己的感覺。

初升的太陽有魔力一般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平靜，他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人走的時候，也許命中注定他一生中這種時候比較多，他不應該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過去的自己應該由他自己帶回來。

趁着情侶們還沉浸在日出的感動中時，十一悄悄起身離開了，雖然才睡了幾個小時，他腦子裏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身體一點也不沉重，甚至有點輕盈的感覺，出去後他又沿着馬路走了好幾個公交站才打車回酒店，一覺睡到了12點，醒來後肌肉有些酸痛，但整個人有種好久都沒有的踏實感，心裏的安寧完全把身體的不适壓制了。退了房後他把行李寄存在酒店前臺，用手機搜了家排名靠前的店吃了頓“一個人”的午餐，又四處逛了逛，買了些小東西和吃的打算給長鯨和主管他們帶回去，時間差不多了就回酒店取了行李直奔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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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事就是這樣，無法計算，難以琢磨。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十一有種很奇妙的感受，他沒想到餘尋還會給他打電話，還是約他吃晚餐，挂了電話那種奇妙的感受更強烈了。

晚上7點，恬坡泰式料理店。

十一又是踩着點到的，這次他看到的不是餘尋的背影，剛繞過門口的屏風就看到餘尋在位子上跟他揮手，和那短暫的一個月裏一模一樣，十一都有些恍惚了，他定了定神，走過去和餘尋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

餘尋笑了笑：“先坐下吧。”

十一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看了眼帶花紋的桌布才又說話：“說實話我有點沒想到。”

餘尋知道他說的什麽，臉上露出一點歉意來：“十一。”

十一搖頭：“我真的就是單純的覺得意外而已，沒什麽別的意思。”

餘尋突然坐直了一點，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十一。”

十一也直視他的眼睛，電話裏餘尋說時間地點都定好了的時候他就猜到餘尋肯定是有話要說，他得承認他是有好奇心的。

餘尋從旁邊的椅子上提起一個小的袋子遞過來：“這是之前答應你要買的弦。”

十一沒伸手，有些不解，不明白餘尋到底想幹什麽。

餘尋見他不接，就把袋子放到他的右手邊，沉吟了一下：“也許你不想聽，我還是想先說一句，對不起。”

十一：“……”

餘尋突然開始講故事：“我十八歲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人，到二十八歲為止，”說到這裏他的喉結動了動才接着說，“他是我的初戀，我們在一起了将近十年的時間，他在第十年的時候和我分了手......就是很常見的一類故事……他，結婚了。”

十一安靜的聽着，沒打斷他，只是心裏默默計算了下，餘尋今年35歲，18歲到現在的話，那麽他和他的初戀認識了有一半的時間了。

“我的行為也是很常見的，就是你可以預想到的那些，比較煩人的做法……如果非要說的話，和他在一起的前十年我用盡了所有的熱情，在他結婚後的一年裏又耗盡了所有的執着......”

餘尋沒有說任何細節，十多年的生活他只用幾句話就描述完了，十一知道這是他們整個群體的不幸，遇到這種事的人說十有五六都可能少了，只是他不明白餘尋為什麽要把這個說給他聽，總歸不會是在跟他解釋他沒法愛上自己的原因吧，這樣的話餘尋也太混蛋了。

“你那麽聰明，大概也猜到了，年前的時候他來找我了……他說他感覺自己被家庭束縛住了，失去了自我，當時他的情緒很低落，甚至說出想要離婚這種話。”

十一有點不想聽了，他沒必要去聽別人的愛情故事，聽別人的浪子回頭，他甚至有些許憤怒，不知道餘尋什麽意思。幸好這時候服務員把鍋端上來了，海鮮拼盤和蔬菜也跟着擺上了桌，想到餘尋專門選擇了他喜歡的泰式火鍋，十一又冷靜了一點。

服務員一直站在旁邊等着下菜，餘尋擡了下眼讓他們先走他自己會操作，服務員鞠了個躬離開了，話題中斷了，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麽繼續，十一看了餘尋一眼，把醬碟遞給他一個：“然後呢。”

“謝謝，”餘尋接過來擺在一旁，看着十一笑了一下，又斂起來，“然後我又重複了一次，帶他去了以前去過的一個鎮上，就在春節裏，”

十一垂下眼睑也輕輕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不像話的春節。

餘尋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聲音變的有些低：“但是在那裏待了那麽多天，我發現了一件事......愛真正愛的人是不需要費力氣的，越是努力地去愛一個人的時候，越是說明你不愛他。”

十一的手有些發抖，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氣了：“你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嗎？”

餘尋不明白十一的怒氣從何而來：“嗯？”

十一側頭看向旁邊冷靜了一下：“我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餘尋沒搞懂狀況：“十一？”随即反應過來十一可能是誤會了，他拉了下十一的手臂，“我是說，我發現時間真的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了，和他在一起我需要思考才可以行動……我再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去愛他了。”

十一先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後臉上一陣尴尬：“…對不起。”

餘尋叫了他一聲，知道十一擡起頭看着他：“十一，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只是想把這些都告訴你……我一直覺得欠你一個解釋，也一直希望正式的跟你道歉，對不起。”

十一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在海邊看到日出的時候明明已經想的很透徹了，但現在腦子裏還是亂亂的，他愣了很久，直到手上傳來一陣刺痛：“嘶！”

“沒事吧？”原來是鍋煮沸了，湯汁濺了出來，餘尋也才反應過來，趕緊把盤子端過來一點點将裏面的海鮮放進去。

看着他挽起的袖口和握着筷子修長的手指，十一突然就清明了，等餘尋放下盤子的時候他調整了下語調，試圖說的輕松一點：“那這次換我問。”

餘尋：“？”

十一清了下嗓：“…你願不願意和我試試？”

餘尋顯然沒想到，一臉的錯愕：“我，以為，”抓了下後頸他才把句子整理通順，“我以為我們只會是普通朋友了。”

十一只看着他問：“那你願意嗎？”

餘尋望着他的眼睛好一會兒，點頭：“當然好。”

十一抿着嘴低頭笑了起來，他終于知道接電話時那點奇妙的感受是什麽了，是峰回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