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從成了明霄的尾巴,國學院的日子似乎也沒那麽難熬了。顧佑臣整日将明霄挂在嘴邊,只要明霄出現在視野範圍內,目光就撤不回來。晚上還要在寝室練功,有模有樣地打幾套組合拳,引得室友們小聲叫好。
蘇銳給大家鋪好床,将人都趕去床上,顧佑臣氣喘籲籲地掀起衣擺,努力吸氣道:“室長,你看我今天有沒練出腹肌?”
國學院夥食供應極差,鹹菜配白飯是常事,院長向家長們宣傳的卻是“進行儉樸教育”、“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顧佑臣在家時就不胖,來之後痩了好幾斤,衣服一掀就是兩溜小排骨,肌肉的影子都沒有。
蘇銳嘆氣,幫他将衣服拉下來。他還不甘心地問:“室長,你看到我的腹肌了嗎?”
“快去睡吧,明天一早起來就有腹肌了。”蘇銳說。
顧佑臣癟嘴:“你騙我。你上次也這麽說,結果你使壞,趁我睡着在我肚皮上畫烏龜殼。”
蘇銳笑了,揉揉他的頭發:“你又瘦又小,練什麽腹肌?等以後長個兒了,身體壯實了,再練腹肌吧。”
“我怎麽知道什麽時候能長個兒?”顧佑臣爬上床:“我現在就要有腹肌,我前幾天還夢到有了八塊腹肌!”
蘇銳彎腰給他掖被子:“明霄都沒八塊腹肌。”
“他有兩塊,我看到過!”一說到明霄,顧佑臣就咧嘴笑,“我也好想有啊!”
“要不你讓他教教你怎麽練腹肌?”
“他才不教。”
“怎麽會呢?你老是跟着他,武術他不也教你了嗎?”
顧佑臣眼角撇了撇,老沉得有點滑稽:“武術他也不教我。”
“嗯?那你剛才打的是什麽?”蘇銳意外道。
“是我看他打架時偷偷學的。”顧佑臣說:“霄霄哥說我還小,不讓我打架。”
蘇銳若有所思:“他是對的。”
“不過我可以自己學呀。”顧佑臣又笑了:“我最喜歡他了!”
“你個小跟班。”
“是小尾巴,不是小跟班!”
“這倆有什麽區別嗎?”蘇銳問。
“當然有啦!”顧佑臣說:“尾巴是長在屁股後面的,跟班是跟在屁股後面的,尾巴比跟班親近多了!跟班随時會跑掉,但是尾巴永遠不會!尾巴可忠誠了!”
“呃……”蘇銳有點跟不上這奇怪的邏輯了。
“哎!”顧佑臣說完嘆了口氣,跟小老頭似的:“不過霄霄哥的跟班越來越多了,大家都圍着他轉,你也圍着他轉,以後他會不會忘了我這個忠誠的尾巴啊?”
蘇銳哭笑不得:“我沒有圍着他轉,但他幫咱們打過架,我去感謝他是應該的吧?”
顧佑臣自言自語:“不過沒關系,就算霄霄哥忘記我了,我還是他的尾巴!”
一年學期結束後,國學院有人離開,也有小孩被送進來。顧佑臣得到了一次與家裏通電話的機會。
通訊室像個小牢房,進去之前老師威脅不許訴苦,進去之後被按在凳子上,身邊站着三名人高馬大的教官。
小牢房裏沒有同學,沒有明霄。
顧佑臣本來打算将這一年受的苦都說給母親聽,但被按着坐下的一瞬,冷汗突然湧出,恐懼像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他的咽喉。
教官冷聲道:“敢說一個字不好,老子玩兒死你!”
顧佑臣咽下唾沫,電話接通之後,只發出一聲顫抖的“媽媽”。
院長以“只有一部電話”為由,将每位孩子的通話時間限定在3分鐘。
這是個很巧妙的局,孩子們在拿起電話之前被恐吓,通話時身後與面前站着兇神惡煞的教官,極少有孩子能壓下恐懼,在極短的時間內告訴家長這裏發生的一切。
就算有人哭鬧或者說出對國學院不利的話,院長一解釋——例如你的孩子劣根未除,還需繼續磨練,家長們便信了。不僅信,還會遵從院長的“建議”,讓孩子繼續接受國學院的“傳統教育”。
能将親生兒女送來這種地方,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不聞不問,如此父母,已經愚昧到無法用常理來理解了。
顧佑臣睜大雙眼,盯着與自己僅有兩步之隔的教官,腦子一片空白,機械地重複着“好”——顧婵正在電話那頭問他“吃得好不好”、“老師對你好不好”、“學得好不好”。
一個失格的母親,仿佛也只能問出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電話挂斷之前,顧佑臣突然抓緊話筒,哭着說:“媽媽,我不想待在這裏了!你接我回去好不好?我會好好學習的!我會讓你和爸爸回到外公家的!媽媽,我求你……”
3分鐘已到,電話自動挂斷。教官們粗暴地架住顧佑臣,卻不敢輕易動手。
顧佑臣被帶去一個類似單身公寓的房間,和正常家庭裏的小孩房無異,裝修得非常溫馨,床鋪幹淨松軟,床邊還鋪着地毯。
院長來了一次,笑着叮囑他乖乖在這裏住幾天。
顧佑臣記不得自己在那房間裏待了多久,他很害怕,極度想回家,也想見到明霄。
後來房間的門突然打開,教官進來就是一耳光,然後生拉硬拽将他拖出去,一邊打一邊罵:“操!老子說的話你不聽是吧?操你媽的!我讓你哭!讓你告狀!丫的,不想活老子成全你!”
顧佑臣抱頭跪在地上,痛得受不了,哭着喊“媽媽”。教官又是一巴掌,“媽媽?院長親自去給你媽做了思想工作,你媽剛給你繳了學費,讓老子們好好教育你!”
顧佑臣咬着淌血的唇角,難受得眼前一黑。
醒來時已經躺在宿舍的床上了,兩個年紀特別小的孩子蹲在床邊哭,蘇銳手裏握着藥瓶,正給他上藥,見他醒了,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小心翼翼地摸他紅腫的臉:“痛不痛?”
顧佑臣吃力地撐起來,木然地看了看周遭,“我……”
“明霄送你回來的。”蘇銳一吸鼻子,“他去救你,那些人把他也打了,你好了去……”
還未說完,顧佑臣已經從床上跳了下來,全然不顧傷處鑽心的痛,跌跌撞撞往門外跑。
蘇銳讓孩子們把顧佑臣攔住,輕聲道:“你別擔心,他傷得不重。”
“我要去看他!”顧佑臣掙紮道。
“看不成的。”蘇銳搖頭:“他被關禁閉了,後天才能出來。”
顧佑臣腿腳一軟,跪坐在地上,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額頭猛地撞向地面。
蘇銳瞳孔一收,立即沖過去,雙手剛扶住他的肩,就聽見一聲壓抑而絕望的哭聲。
他們留在這裏的所有人,都被父母抛棄了。
他們的父母聽信了院長的謊言,“恨鐵不成鋼”地将他們留在這裏。未來的一年,是重複的蹉跎與磨難。
明霄從禁閉室出來時,顧佑臣撲了上去,眼淚弄濕了明霄髒污的衣服。明霄兩天沒吃飯,身上又有傷,虛弱疲憊,只說了聲“你怎麽來了”,就栽倒在顧佑臣身上。
很多小孩跑過來,要抱明霄。顧佑臣将所有人後吼走了,将比自己高的明霄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醫務室。
淚水灑了一路,9歲的小孩紅着一雙眼,咬着牙發誓——
等我長大!
等我保護你!
明霄在醫務室睡了一天,顧佑臣打來水給他擦身體,上藥時緊張得要命,擦一下要吹好幾口氣,生怕把他痛着。
“傻瓜,不要吹了。”明霄在顧佑臣額頭輕輕彈了一下:“我不痛。”
“都流血了怎麽不痛!”顧佑臣眼睛都哭腫了,“霄霄哥,你騙我!”
“別哭。”明霄拿過棉花,讓顧佑臣一邊兒站着去,“男子漢不要随便哭,你看你,像花貓一樣。”
顧佑臣抽抽搭搭,“不,我不,不哭。”
明霄塗完藥,沒找到衣服,“哭包,看到我衣服了嗎?”
“我拿去洗了。”顧佑臣辯解道:“我不是哭包!”
明霄愣了一下,拍拍他的頭:“謝了。”
“不謝。”顧佑臣又鑽進明霄懷裏,拿額頭蹭明霄的胸口,軟糯糯地哼:“霄霄哥。”
明霄知道他在害怕,拍着他的背道:“我家裏也給我繳了新學期的學費,這一年……這一年我也回不去,不要怕,我保護你。”
顧佑臣拼命點頭,“霄霄哥,我好想出去。我們還能出去嗎?”
“能。”明霄道深吸一口氣:“一定能。”
顧佑臣笑了,“出去以後,霄霄哥,你能帶我一起玩嗎?”
“當然可以。”
“拉鈎!”
“幼稚。”
彼時,他們還不知道,離開國學院的代價何其殘酷。
這一年的苦難快結束時,一樁永遠不配被原諒的獸行帶走了一個善良的孩子。
這天,幾名教官突然來到顧佑臣所在的班,點了1名男孩3名女孩帶走。其中1名女孩是剛來的,年紀特別小。蘇銳是室長也是班長,以為被帶出去的人又要挨打,立即站起來準備替女孩受罪。
他生得清秀,長大一歲後越發漂亮,比很多女孩還美,又沒有女孩的嬌弱。
教官露出奸邪的笑。
顧佑臣看着蘇銳被抓出門外,心髒莫名狂跳,仿佛有什麽不好的事即将發生。
可什麽才是不好的事呢?
上課途中被抓出去挨打已是家常便飯,顧佑臣不是沒有目睹蘇銳被逮出去暴打。
但是這一次,他卻突然有種渾身發寒的感覺——蘇銳不會回來了。
這場此後名聞全國的兒童性侵致死事件發生時,明霄等人尚在附近的山林撿拾柴火,趕回來時,蘇銳已經不行了。
目睹蘇銳慘狀的孩子,有好幾個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國學院成立十年,暴行肆虐,這卻是第一次有孩子被折磨致死,并且是以如此泯滅人性的方式。失去獨子的家庭、得知孩子遭受性侵的家庭終于醒悟,國學院的黑暗才終于大白于天下。
可是被虐殺的孩子,永遠不會瞑目。
無數的官員、記者、愛心人士湧入大山深處的國學院,教官和老師被抓了,院長亦難逃法網恢恢,每天都有孩子被痛哭流涕的父母接走。顧佑臣拽着明霄的手,哭到昏迷之前,啞聲說:“室長說,他會離開這裏,他會和我們一起離開這裏!”
明霄用力呼吸,不讓眼淚落下來,哽咽着安撫:“他去天堂了。”
“他還會痛嗎?”
“不會,永遠不會了。”
數日後,顧氏安岳集團的一把手顧章羨才知道顧佑臣竟在這所臭名昭著的國學院待了2年之久,暴怒之下,不許二弟及顧婵一家再與顧佑臣接觸,并将這苦命的孩子接到身邊,當做親外孫撫養。
顧佑臣離開得非常倉促,甚至來不及與明霄說一聲“再見”。同一日,明霄的父母也來到國學院,帶走了已經形如陌生人的兒子。
自此以後,一別經年。
顧佑臣給自己改了名字,叫“辰又”。
他的小舅曾問,這個名字有什麽寓意嗎?
“有。”辰又說:“他說我的眼睛像星辰,他會‘又’見到星‘辰’。從此以後,換我來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