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彼時,顧佑臣還無法理解蘇銳的話,仍舊認為父母将自己送來這裏是一片好心。蘇銳不願與他争辯,只是告誡他往後要“聽話”,不要與教官和老師對着幹,也不要随便哭鬧。
顧佑臣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傷,塗藥之後涼絲絲的,但還是隐隐作痛。
他問:“痛得受不了時也不能哭嗎?”
蘇銳沉默了幾秒,輕聲說:“那就晚上哭,躲在被子裏悄悄哭。”
“你躲在被子裏哭過嗎?”顧佑臣伸出手,想碰一碰蘇銳紅腫的臉。
蘇銳躲開了,只說:“哭也沒有用。”
在國學院待了半個月之後,顧佑臣漸漸明白“哭也沒有用”是什麽意思了。
國學院與家長們簽訂的入學協議裏明确規定,為了小孩能學會自立自強,一年學期內不允許家長探視,也不能通電話,家長将管教權交給國學院,國學院有資格對小孩進行“傳統教育”。
所謂的“傳統教育”即“棍棒之下出孝子”。
而這裏的教官與老師喜怒無常,拳腳、耳光時常毫無道理地招呼在孩子們身上,連“看不順眼”的借口都不必找,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仿佛一屋子的小孩子只是一堆沒有生命的玩物。有的教官喜歡聽小孩兒哭,越哭打得越帶勁。有的教官讨厭聽到哭聲,越哭越遭罪。
相對其他家庭的孩子,顧佑臣挨打的次數不算多,國學院的負責人知道他的身份,向教官打過招呼。但每天目睹沒有犯錯的孩子被拎出教室,還是讓顧佑臣滿心驚懼。
這天,同寝室一個7歲小孩兒因為集合時摔了一跤,被老師紮了一個多小時的針,痛得死去活來,夜裏回來趴在床上哭,哭聲細小,卻讓顧佑臣整夜失眠。
他輕手輕腳爬到蘇銳床上,難過地問:“我們的媽媽都不要我們了嗎?”
蘇銳搖頭:“不知道。”
顧佑臣小聲嗚咽:“我們會被打死嗎?”
“不會。”蘇銳摸了摸他的頭發,聲音極輕,不知是說給誰聽:“我們會出去。”
顧佑臣哭累了,蘇銳拍着他的背,安撫道:“睡吧,別害怕。”
突然,一聲凄慘的哭聲響徹整個走廊,将那句“別害怕”襯托得格外荒唐。顧佑臣吓得渾身發抖,緊緊抓住被子,“外,外面是誰在哭?”
哭聲越來越慘,混合着男人的罵聲,甚至聽得見響亮的耳光聲。
是一個女孩兒在哭,在慘叫。顧佑臣從未聽過如此令人心慌的哭聲。
仿佛哭泣的人正被死神推入地獄。
蘇銳緊緊捂住顧佑臣的耳朵,聲音顫抖:“沒事,沒事,不要聽。”
“怎麽會沒事?她在哭!”顧佑臣掙脫開,慌張又害怕,“我們不去救她的話,她會死!”
“不……”
蘇銳還想阻止,顧佑臣已經從上鋪跳了下去。
多年之後,辰又想起那個夜晚,仍覺後怕而不可思議。他并非勇敢的人,自從替蘇銳捱過一通拳打腳踢之後,就再不敢出頭,小心翼翼地縮着,只敢在天黑之後窩在被子裏哭。
然而女孩兒的哭聲像一根無形的線,将他從看似安全的地方拽了出來。
跳下床時,除了“救人”,他什麽也沒有想。
由于太過慌張,他的右腳在落地時崴了一下,疼痛像一股注入體內的冰水,令他周身發寒。
而就在他瘸着跑向門邊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一聲門被踹開的巨響。
他愣住了,回神後迫切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蘇銳卻已經擋在他面前,将食指壓在嘴唇上。
“噓,不要說話,不要出去。”
女孩兒的哭喊尤在繼續,還有重物被摔在地上的聲響。顧佑臣蹲在地上,用力壓着腳踝,擡頭問:“是有人去救她了嗎?他們在打架嗎?”
蘇銳默不作聲,宿舍裏的其他男孩也沒有說話。
顧佑臣茫然地盯着從門縫漏進來的光,聽到了誰吃痛的悶哼,似乎還隐約聞到了血的腥味。
他并未看見那個踹開門的人,腦海裏卻已經勾勒出了一個清晰的輪廓。
毫無根據地相信,救下女孩兒的人,是那天在醫務室看到的少年。
事實果然如此。
次日,國學院的氣氛變得非常微妙,教官們不再打人,臉色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看。難得露面的院長來了,笑容可掬地到各個教室視察,身後跟着幾名手捧糖果盤的高挑女人,更後面是兩個扛着攝像機的男人。
院長親手将糖放在課桌上,還彎下腰跟孩子們問好。
顧佑臣看着面前的糖,莫名的恐懼襲來,汗流浃背。
中午,食堂供應的飯菜出奇地好,下午老師們還吩咐自由活動。顧佑臣這才在小孩們小心翼翼的聊天中得知,夜裏哭泣的女孩兒叫許燦,将她從教官手裏救出來的是明霄。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時,顧佑臣手指一緊。
年紀大一些的孩子說了很多他不明白的事,比如許燦被明霄抱出來時身上幾乎沒穿衣服,比如被打斷肋骨的教官被擡出來時衣不蔽體。
比起許燦與教官,他更在意明霄。
這個小哥哥,做了他沒能做到的事。
孩子們又說,明霄也受傷了,并且傷得不輕,夜裏就被送了出去。
顧佑臣心跳加速,急忙問道:“明霄會死嗎?”
那兩年,他總是将“死”挂在嘴邊,害怕自己被打死,也擔心別人被打死。
死,竟然在一個小孩子心裏投射下濃重得無法抹去的陰影。
沒人知道明霄會不會死,顧佑臣每天有機會就去明霄寝室門口守着,探頭探腦往裏望。
那段時間,日子突然變得很“好過”,老師親切,教官嚴肅,一日三餐都管夠管好。國學院的門打開,有人來“參觀”,有小孩被帶去“談心”,之後許燦離開了,門關閉之時,黑暗再次降臨。
一星期之後,明霄回來了,住在被徹底清理過的醫務室。顧佑臣第一時間跑去,站在床邊結結巴巴道:“明,明,明……”
“你是誰?”明霄嗓音沙啞,頭上還纏着繃帶。
“我叫顧佑臣,今年8歲。”
“嗯。”
顧佑臣準備了很多話與明霄說,比如“你好厲害”、“你是個英雄”、“那天我也想出去”,可是真見到明霄,對上他那雙眼,卻心頭一亂,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明霄不大舒服地動了動,眉頭皺着,輕輕閉上眼。
顧佑臣突然伸出手,牽住他的小指頭,“你……”
明霄警惕地縮回手,聲音一冷:“幹什麽!”
“你……”顧佑臣有點怕,卻還是問了出來:“你痛嗎?”
明霄眼睫微顫,眼中露出顧佑臣看不懂的神色。
“你怎麽了?”顧佑臣再次抓住明霄的手——這回,明霄沒有縮回去。
“是不是還很痛?”顧佑臣問。
“不痛。”明霄垂下眼,“不痛了。”
出事至今,面前的陌生小孩是唯一一個問“你痛嗎”的人。
醫務室的清潔歸孩子們輪流負責,顧佑臣主動值了半個月的日,就為天天看到明霄。
“你媽媽知道你受傷了嗎?”拖完地之後,顧佑臣坐在病床邊,眼巴巴地看着明霄。
“知道。”明霄面無表情。
“她為什麽不來接你回去?許燦都已經被接走了。”顧佑臣說完有些後悔,如果明霄走了,今後不知道還能不能相見。
“我無家可歸。”明霄說。
顧佑臣不懂,“為什麽?”
“你怎麽有那麽多‘為什麽’?”明霄一瞥:“你每天都問我‘為什麽’。”
顧佑臣忐忑道:“你生氣了嗎?”
明霄将視線轉向窗外:“沒有。”
“那你能教我武術嗎?”
“武術?”
“我也想保護其他人,像你一樣。”顧佑臣說:“尤其,尤其是我們室長,他老是被打。”
明霄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
“你不願意教我嗎?”顧佑臣着急地問。
“你才8歲,還小。”明霄說:“不用去保護誰。”
“可是我不想再看到蘇銳被打了!”
“我會保護他。”明霄聲音一沉,“我會保護你們所有人。”
自此以後,向來獨來獨往的明霄開始“管閑事”,哪裏有小孩被欺負,哪裏就有他挺身而出。
他總是受傷,那些教官忌憚他,卻也不會放過他。他打架的時候,顧佑臣就在一旁看着——不是不敢上前幫忙,是他兇巴巴地警告過:不準上來,不聽話就不理你了。
明霄手臂和背都破了皮,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顧佑臣一邊哭一邊塗藥,明霄不知道怎麽哄,只好沖他笑。
在顧佑臣心裏,明霄的笑,是全世界最好看的風景。
顧佑臣像個尾巴似的跟着明霄,但明霄為他打架的次數卻不多。他不是被欺負得最慘的孩子,有更多男孩女孩需要明霄的幫助。
于是他跟着明霄,看着圍在明霄身邊的小孩越來越多。
有點寂寞,也有點驕傲。
但明霄也救過他。
那天他因為被子疊得不好,被教官一把抓起來往地上扔,肚子和臉都挨了好幾腳。蘇銳偷偷叫來明霄,明霄趕到時飛身一踹,将教官揍得倒地不起。
夜裏,顧佑臣和明霄一起被關進黑屋。兩個少年依偎在一起,沒頭沒尾地聊起未來。
當那個關于“小神仙”的話題結束時,明霄讓顧佑臣躺在自己懷裏,溫聲說:“睡吧。”
顧佑臣眨巴着眼,“霄霄哥,你真好看。”
明霄笑了,刮刮他的鼻梁,“你也好看。”
“我哪裏好看?”
明霄想了想,“你的眼睛,像星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