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國學院不按年齡分班,也不教授義務教育的課程。刺耳的鈴聲響起後,宿舍裏的孩子們迅速跑出門外,蘇銳碰了碰還呆立着的顧佑臣,喊道:“別愣着,跟上!”
一晚上加半個早晨,顧佑臣還來不及消化看到聽到的一切,但他沒有時間思考,本能與害怕驅使着他跟随其他人跑出宿舍、跑出走廊、跑進炫目的晨光中。
白日之下,理應無所遁形的黑暗卻四處彌漫。
雖然跌跌撞撞跑到了集合地點,但顧佑臣還是遲到了,連同一路拉着他狂奔的蘇銳也沒能在規定時間內跑進隊伍。
教官陰鸷的目光射來,顧佑臣努力調整呼吸,冷汗從脖頸與後背一股接一股往下淌,周圍環繞着詭異的安靜,他四肢不聽使喚地顫抖,頭埋得很低,不知道将因為“遲到”挨怎樣的懲罰。
比他先受罰的是蘇銳。教官讓蘇銳出列,然後當着所有人的面,一手拎住蘇銳的衣服,将蘇銳高高提起,一手重重扇在蘇銳臉頰上。
那是很響亮的一聲,顧佑臣驚懼地盯着頭偏向一邊的蘇銳,渾身抖得如篩糠。
耳光沒有停下,教官扇了14下——時至今日,辰又仍記得那個數字。扇過瘾後,教官将蘇銳摔在地上,厚重的牛皮靴踩在蘇銳臉上,又踢又碾,還踹蘇銳的身子,惡狠狠地罵道:“操,死娘炮,假妹,你丫不是長得好看嗎?老子踩爛你這張臉!”
被蹂躏之時,蘇銳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就像早就習慣,早就明白掙紮與叫喊只能帶來更多痛苦。隊伍裏的小孩則個個目不斜視,連餘光都不敢往這邊瞟。
遠處還有幾個班在整隊,其餘教官不僅不過來制止,反倒笑的笑,喝彩的喝彩,還有人吹起口哨。
顧佑臣瞠目結舌看着眼前發生的暴行,腦子嗡嗡作響,無法思考。
他不明白教官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蘇銳,也不明白別人為什麽笑。幾秒後,他突然沖了上去,奮力推開教官,死死抱住蘇銳,大聲喊道:“對不起!是我遲到了!請你不要打他!”
四周陡然一靜,然後爆發出令人周身泛寒的笑聲。
當教官的腳踹過來時,顧佑臣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是管了“閑事”。
教官邊踹邊罵:“不要打他?我操,行啊!老子還收拾不了你這小逼娃?”
懷裏的蘇銳不停顫抖,不知道是因為痛還是害怕。顧佑臣自己也恐懼到了極點,但仍拼命壓着蘇銳,讓教官的拳打腳踢全落在自己背上。
他沒有像昨夜那樣哭泣,疼痛已經占領了他的全部意識。快要承受不住時,教官将他拽起來,迎面就是一巴掌。
結束這場虐待的是上課鈴聲,教官将他與蘇銳扔在一起,唾了一口口水之後,轉向隊伍裏的小孩,喝道:“看什麽看?給我蹲下!”
顧佑臣側躺在地上,蜷縮呻吟,實在是太痛了,雖然父親偶爾背着母親用木簽子抽他的手臂和腿,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痛。
抱着蘇銳時,他一度以為自己會被打死。
不久,有老師打扮的人走來,冷漠地叫他們起來。
兩個小孩相互支撐着站起,蘇銳沒站穩,還未站直就跪了下去。老師發出一聲輕蔑的笑聲:“活該。”
顧佑臣驚異地看着對方,而那老師只是眯了眯眼:“怎麽,想跟我橫?這裏會揍人的可不只是教官。”
顧佑臣立即別開眼,将蘇銳拉了起來,艱難地挪到簡陋的醫務室。
那醫務室只有一個破舊的木櫃和三張病床,木櫃裏面放着瓶瓶罐罐,病床上滿是污跡。
老師讓顧佑臣和蘇銳躺在床上,動作粗暴地檢查一番,而後嘴角一揚,從木櫃裏拿出一瓶藥扔進顧佑臣懷裏:“骨頭沒斷,藥自己擦。”
顧佑臣拿起藥瓶看了看,是個很老舊的棕色玻璃瓶,沒标簽,瓶蓋上有一層黏膩的污垢,看上去像過期很久的藥。
老師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擡手指了指三張床:“擦完藥把床單被子換下來拿去洗,媽的髒死了。”
門關上,顧佑臣抓着藥瓶的手發抖,兩眼失神,直到蘇銳從另一張床上挪下來,從他手中拿過藥瓶。
他猛地回神,慌張地一抖,以為又要挨揍。蘇銳卻拍了拍他的肩,小聲說:“你趴着,我給你上藥。”
床單太髒,還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顧佑臣不願意趴下去,索性下床撐在床沿上。
上藥時有點痛,他用力咬着牙,不讓自己叫出來。蘇銳動作很輕,見他肩背緊繃,知道他痛,每抹一下,都會吹一吹。
而“吹一吹就不痛了”這種話,明顯是騙小孩子的。
将撩起的衣服放下去時,顧佑臣低頭說了聲“謝謝”。蘇銳搖頭:“不用謝,麻煩你也幫我上一下藥。”
顧佑臣接過藥瓶,按蘇銳的話從木櫃裏取出新棉花,轉身時瞳孔緊縮,喉嚨像被人掐住一般發不出聲音。
蘇銳已經脫掉上衣,單薄的上身全是傷,青紫烏紅,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是完好的。
藥瓶險些脫手,顧佑臣啞然地問:“你……你身上……”
蘇銳垂下眼睫,很輕地說:“被打的,我是室長,你們每個人犯錯,我都要挨打。”
顧佑臣鼻腔一酸,挨揍時忍着的淚頓時湧了出來,失控地喊:“他們為什麽要這樣,憑……”
話音未落,蘇銳已經一瘸一拐跑過來,擡手捂住了他的嘴,緊張地說:“不要喊,我們會被打死!”
因為剛才拿了藥瓶與棉花,蘇銳手上有一股濃重的碘伏味,顧佑臣頓時清醒,哆嗦着抓住蘇銳的手腕:“對,對不起。”
蘇銳嘆氣,指着自己腫得誇張的臉:“擦完身上的傷後,請再幫我處理一下臉,我不想照鏡子,太醜了。”
塗完藥,兩個小孩在醫務室繼續忙碌,拆下三張床的被子床單。蘇銳費力地抱起來,一邊向門口走去一邊說:“你跟着我,等會兒我洗,你在旁邊看着就行。”
“為什麽?”顧佑臣道:“我也可以洗!”
“還是我來吧,我習慣了,洗得比你幹淨也比你快。”蘇銳目光向下,落在顧佑臣的鞋子上,語氣有很淺的羨慕:“你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吧?沒有做過這種事的。”
顧佑臣順着他的目光低下頭,這身衣服和鞋并不貴,但和蘇銳腳上的布鞋比起來的确“高檔”多了。
“我在家也做家務。”顧佑臣忍着傷處的痛趕上去:“我們一起洗!”
手破了幾道口子,沾上洗衣粉鑽心地痛,顧佑臣吭了兩聲,委屈又難過。蘇銳看了他一眼,将盆子拉到自己面前,再也不讓他碰水。
晾好床單被套,蘇銳熟練地找出幹淨替換品,準備返回醫務室。顧佑臣跟上去,內疚地說:“我來換!你休息休息!”
醫務室有人,顧佑臣愣在門口,睜大雙眼看着那個逆光的身影。
那人正從木櫃裏拿東西,上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将他籠罩進光線的陰影中。
“你……”顧佑臣正要問“你是誰”,蘇銳突然在他背上敲了一下。
逆光的少年走出陰影,拿着藥瓶與棉花朝門口走來,顧佑臣看到了一張精致卻冷漠的臉。
“剛才那人是誰?”當醫務室又只剩下自己與蘇銳時,顧佑臣問。
“明霄。”蘇銳牽着被子的兩個角,将另兩個遞給顧佑臣,“來幫我抖一抖。”
“他也受傷了嗎?”顧佑臣又問:“他好像很神氣,剛才我對他笑,他都不理我。”
“他誰都不理,一直是那種表情。”蘇銳說。
“那他肯定被揍得很厲害。”顧佑臣有些難過:“真可憐。”
“不會的。”蘇銳勉強地笑了笑:“教官不敢動他。”
“啊?為什麽?”顧佑臣驚訝:“他剛才還來拿藥。”
“應該是不小心磕着了,他平時要練武術,磕磕絆絆是常事。”
“武,武術?”
“是啊,很厲害的。”
“所以教官才不敢打他?”
“差不多吧。”
顧佑臣身上還痛着,注意力卻已經被那叫“明霄”的少年吸引過去了,對方比他高,似乎比他大幾歲,雖然表情很冷,但眼睛特別好看。
整理完醫務室,蘇銳帶顧佑臣回班裏。上午由教官帶領的“勞動課”已經上完了,孩子們在黑黢黢的教室裏背古文。
還沒走進那陰暗的走廊,顧佑臣已經開始害怕了,扯了扯蘇銳的衣角,低聲說:“我不想進去。”
“不進去會被打。”蘇銳說。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對待我們?”顧佑臣終于問了出來。
蘇銳過了好一陣才回答:“因為我們的父母把我們送到了這裏。”
顧佑臣不明白:“我媽媽不是送我來挨揍的!”
她和爸爸是讓我來接受好教育的!
“你父母是不是告訴你,到這裏來,是為了成為更好的人,人上人?”蘇銳問:“将來衣食無憂,要什麽有什麽?”
顧佑臣茫然地點頭。
“一樣的。”蘇銳苦笑,像個經歷了很多事的大人,近乎低喃地重複道:“一樣的,我們只是他們的工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