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旁人眼裏的明霄,過去是運氣不怎麽好的無名小藝人,如今是被金主相中的幸運兒。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大約可以用“時來運轉”來解釋。
可是在辰又的世界裏,明霄自始至終,都是光芒萬丈、無所不能的英雄。
明霄已經記不得當年一次次救過的小男孩了,而小男孩也已長大——比自己當年的英雄還要高大。
但小男孩從未忘過明霄。
想念與傾慕經年滋長,在靈魂深處生根發芽,成了偏執與信仰。
與絕大多數從國學院走出的孩子一樣,辰又不願意回憶在那裏經歷的事、見過的人。
除了明霄。
那年,他的名字還不叫辰又。
他姓顧,名佑臣,顧氏安岳集團叛逆女顧婵與一名平庸作者的未婚子。
顧婵的父親為家中二子,天資愚鈍,并未繼承家業,但也一生富貴,衣食無憂。顧婵是長女,亦是顧家的長孫女,美麗多情,比風流的父親更加肆意妄為,剛成年時結識名不見經傳的寫書人李昇,愛得瘋狂,一年後借留學的機會在國外誕下一子。
這個孩子,就是辰又。
顧氏家長暴怒,不僅不承認辰又的身份,還将顧婵趕出家門,一分錢都不再給。
李昇空有文人的名頭,卻毫無文人的風骨與擔當,倒是将腐朽與窮酸氣學得有模有樣。他雖愛顧婵的人,但更愛顧婵的錢。顧婵一無所有之時,他初時的浪漫溫柔頓成鄙陋虛僞,假裝大意割愛,勸顧婵回家認錯,目的不過是再從顧婵身上撈錢。
顧婵初為人母,鋒芒斂去,一心為子為夫,自問不靠顧家也能生活,大不了舍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尋常人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他拒絕了李昇的“好意”,早早給幼子斷了奶,滿懷憧憬,外出打拼。
李昇不敢逼迫顧婵,卻執意給幼子取名“顧佑臣”,伏低姿态盡顯,寄望顧家長輩心軟之後,接受他這自願入贅的“兒子”。
然而直到幼子年已7歲,顧家長輩仍未松口。
看上去,就像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家三口。
7年時間,李昇一事無成,無病呻吟的文字得不到出版社的青睐,家裏的所有開支都靠顧婵。
終于,李昇受不了了。
懦弱的男人,在事業上毫無建樹,搞起旁門左道來卻令人驚嘆——他将顧佑臣遲遲得不到顧家承認歸咎于沒有得到系統的“豪門優質教育”,又從網上得知有個招生要求極嚴的國學院專門培養精英,便對顧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執意要将顧佑臣送去。
顧婵當年愛上李昇,便是拜服于對方看似華麗卻內無一物的文采。此時浪漫雖被生活磨得所剩無幾,少婦仍是極易被說動。
而歸根結底,是苦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
辰又至今記得被送去國學院時的光景。父親虛僞地笑着,兩眼放出迥異的光,“殷切”囑咐他要乖乖跟着老師學習,不可以調皮搗蛋;母親蹲下來抱住他,嗓音顫抖地喚他“臣臣”,不知是舍不得還是另有情愫。
那時,他剛滿8歲,對國學院是什麽地方一無所知。顧婵告訴他,如果他聽話,成為國學院裏最優秀的小孩,他們一家三口就能回到外公家。
“臣臣,外公家和我們家,哪個更好?”顧婵問。
他曾經在照片裏看過外公家漂亮的別墅與寬大的花園,而自己家卻是一戶只有幾十平米的小房子。
可是若問“哪個更好”,那自然是自己家。
因為家裏有媽媽,還有爸爸。
“我們家。”他響亮地回答。
滿以為這個答案會讓母親開心,不想顧婵卻眉頭緊鎖,按着他的肩膀道:“可是外公家有別墅和花園,還有很大很大的游泳池,臣臣,你不喜歡嗎?”
顧佑臣歪了歪頭,有些困惑。
別墅、花園、游泳池,他當然是喜歡的,可是單單因為喜歡,就能認為外公家比自己的家好嗎?
顧婵語重心長:“臣臣,媽媽想回外公家。你知不知道?當年就是因為你,媽媽和爸爸才被趕了出來。現在你努力一下好不好?讓媽媽回去,媽媽不想再住在小房子裏了!”
顧佑臣雖是豪門貴子,但從未過過少爺的生活,打小和鄰居家的窮小孩一起長大,單純善良,無半點驕縱,甚至因為母親時不時表現出的任性與父親的無故責難而早早學會了看人臉色與小心謹慎。
在這個畸形的家裏,小小年紀的他,竟然是人格最健全的一個。
直覺告訴他,母親不高興了。
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回外公家,也不懂自己的家有哪裏不好。但是他不想惹母親不高興,更不想讓父親發火,于是懵懂地點點頭,小聲說:“媽媽,我會認真學習的。”
車開走了,離開繁華的城市,一路颠簸,朝向貧窮大山裏的神秘國學院。
黑夜降臨于大地,厚重的鐵門轟然關閉,顧佑臣并不知道自己踏入的是人間煉獄。
從父親處,他得知國學院的老師德高望重,教官嚴格善良,院裏鳥語花香,同學都是未來的棟梁。可是在國學院度過的第一夜,現實就擊碎了父親為他編織的美夢。
那分明是噩夢!
他沒有看到德高望重的老師,倒是遇到數名兇神惡煞的教官。一名二十多歲的男人向他走來,他正要鞠躬問好,胸膛就挨了重重一腳。
男人的皮靴幾乎踹在他的心口,他痛苦倒地,蜷縮翻滾,疼得叫不出來。
後來才知道,這種毫無道理的暴力正是國學院的家常便飯。
教官們揪住他的頭發與手臂,在昏暗的走廊裏拖地拽行。他從未被如此對待過,疼痛與恐懼令他驚慌無比,緩過難以承受的劇痛之後開始哭泣叫喊。
幾秒後,拖拽停止,一記巴掌卻打得他頭暈目眩,連嘴角也破了。
教官惡狠狠地用方言罵着髒話,警告他如果再鬧,就弄死他。
他吓得不敢動彈,驚恐萬狀地看着鬼煞般的男人,眼淚無聲地落下來,胸口猛烈起伏,肩膀顫抖,卻再不敢哭鬧,只有喉嚨發出壓抑不住的哭哼。
教官又扇了他一巴掌,然後踹開一扇門,将他像貨物一般踢了進去。
屋裏很黑,只有走廊上的應急燈光從小窗照進來。
他縮在門口,嗚咽着抱住膝蓋,不敢哭也不敢叫。生怕發出半點聲音,又招來門外的惡魔。
他害怕極了,不知道為什麽會被打,更不知道父親口中培養未來棟梁的國學院為什麽是如此模樣。那些那人真的是教官嗎?如果教官這般兇惡,那老師呢?同學呢?
昏暗的光線中,他睜着一雙淚眼,緊張又迷茫地觀察四周。
這是一間宿舍,有桌子與板凳,也有上下鋪,鋪上的被子起伏着,不知是不是睡着與他相同年紀的小孩。
為什麽他們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顧佑臣止住抽搐,屏氣凝神地看着8個床位。很顯然,床上都睡有人,但這些人不僅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好奇起身,甚至連翻身的動作都沒有。
就像死了一樣。
他的恐懼無以複加,将臉埋進膝蓋,眼淚很快浸濕了新換的褲子。
離家時,顧婵給他換了一套新衣裳。路上他一直很小心,不願弄髒衣服,想給初次見面的老師與同學留下一個幹淨整潔的印象。
究竟是哪裏出了錯?為什麽會這樣?
難道是車走錯了路?這裏不是國學院?
疲憊與害怕成了催眠劑,好像趕緊睡着,就能擺脫眼前的噩夢。不知過了多久,他沉沉睡去,夢裏看到了外公家的別墅與花園,母親站在玫瑰海邊朝他笑:“臣臣,媽媽想回去。”
後來,玫瑰海散出刺鼻的腥臭,像血浪一般像他湧來。他慌張地喊“媽媽救我”,母親卻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右手一揮,打掉了他奮力伸過去的小手。
他大哭着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一屋子小孩看着他,最高最瘦的清秀男孩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遞給他幾張紙,壓低聲音道:“不要哭了,把眼淚擦幹,不然他們會打死你。”
他抽泣着接過紙,眼淚卻越擦越多。
現在天光大亮,噩夢卻仍然在。看清屋裏的一切之後,心頭的恐懼只增不減——這裏哪裏是什麽宿舍,分明是電視裏見過的牢房!
小孩們目露驚恐,瑟縮在一起,不願靠近,仿佛他是一顆炸彈,引燃之後将炸掉整個宿舍。
遞紙的男孩輕輕嘆氣,然後上前幾步,一邊幫他擦眼淚一邊說:“真的不要哭了,我不騙你。他們當真會把你往死裏打。如果你再哭,還會連累其他人。”
後來,顧又臣才知道,男孩叫蘇銳,是這間宿舍的室長,而“他們”指的是教官,“其他人”是同一屋檐下的小孩。
小孩們無法理解為什麽會被親生父母送到這種地方來,更無法理解為什麽明明沒有犯錯,卻要日複一日被打被罵。
求生意識讓他們學會了忍耐與服從,面對教官毫無人性的怒火,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所以夜裏,當顧佑臣被踹進宿舍裏,他們才會一動不動地躺着,生怕教官打一個不過瘾,還要找出呼吸最急促的倒黴蛋洩憤。
從這天起,顧佑臣人生中最陰暗的日子開始了。
但也是在這一天,他遇見了生命裏最亮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