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辰又剛回到正常社會時,日子過得并不輕松。
顧章羨的兩個兒子尚未娶妻生子,辰又是家裏最小的孩子,連個陪着說說話的夥伴都沒有。他名義上雖是小少爺,但幼時過得辛苦,中途又遭了大難,突然換了個環境生活,一時難以适應。加之當時國學院的醜聞剛被曝光,國內數所類似學校被起底,媒體報道鋪天蓋地,顧家雖然能将他保護起來,但他天生敏感,後天的成長環境又令他過度謹慎,旁人一個眼神都會讓他不安。
那時,他的精神出了一些問題,不敢去上學,害怕老師像國學院的老師與教官一樣,也害怕同學用異樣的目光看自己。但他不敢表露出來,擔心惹新的家人生氣。
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實在不想再被抛棄。
顧章羨找的是市裏最好的小學,辰又很聽話,插班進去上了一周的課,乖巧老實,除了沉默寡言之外,沒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周末,辰又聽見老師跟顧章羨彙報情況,其中有一句是“孩子什麽都好,如果課間能與同學多多交流就更好了,不過也不急,慢慢來吧,學校這邊會引導他‘合群’,家長也可以逐漸做一些思想上的工作……”
辰又回到自己的卧室,抱着膝蓋坐了很久。
他也想與同學們一起玩,但是怎麽也踏不出第一步。
同學們比他小兩歲,衣服幹淨漂亮,總是在笑、在打鬧。老師提的問題,同學們都能答上,他卻要想好一會兒。
每次看到大家瘋着玩兒,他都害怕得冷汗淋漓,擔心下一秒教官就會沖進來,将鬧得最厲害的孩子抓出去。
就,就像抓蘇銳一樣。
蘇銳的名字像音箱發出的刺耳尖嘯,一旦想到,就恨不得狠狠捂住兩耳。
還在國學院時,明霄會抱住他,寬慰他“室長已經去了天堂,再也不會痛了”,但如今他把明霄弄丢了,沒有人再在他痛苦至極時借他一個懷抱。
他不敢跟顧章羨提“可不可以幫我找找明霄”,就像他不敢說“我不想上學”。
怕被厭煩,怕被趕走。
那天他緊緊攥着拳頭,指甲摳破了掌心。他想:我還可以再努力一點,早些與同學打成一片。
這種嘗試,其實是非常痛苦的事。
新的一周,辰又開始主動和同學說話,下課後哪裏人多,他就往哪裏走,拼命扯出笑,直到滿頭大汗。
沒人發現,他走的每一步,腿腳都是顫抖的。
大家只知道,他笑得好醜。
怎麽會有人笑起來像哭一樣?怎麽會有人一笑就滿臉是汗?
童言無忌,同學們鬧着起哄:那個新來的莫不是有什麽病。
辰又聽到了,緊張與難受一并沖了上來。他胃中翻騰,還未來得及跑出教室,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剛才還圍着他笑的小孩兒迅速散開,有人尖聲喊道:“他真的有病!電視裏說只有得了要死的傳染病才會嘔吐!”
老師聞訊趕來時,辰又臉色慘白地縮在牆角,渾身抽搐。
顧章羨将他送去心理診所,他絕望地牽着顧章羨的衣角,小聲哀求:“您不要送我走,我會聽話的!”
醫生說,辰又目前的情況不适合上學。現在上小學其實還算好,一旦上了初中,同學處在一知半解的年齡段,知道國學院事件後難免對辰又指手畫腳。建議暫時讓辰又去國外生活,配合系統的心理輔導,待徹底擺脫過去的陰影再回國。
顧章羨有過猶豫,也與辰又談過心。辰又心中“被抛棄”、“被傷害”的恐懼已經達到頂點,年紀也小,離開親人去國外生活不算上策。
好在顧章羨的二兒子常年在國外,能夠照顧辰又,不至于讓辰又感到又被抛棄了。
辰又在國內待了大半年,沒再去上學,一邊調養身子一邊接受心理輔導,狀态轉好之後才被送去國外。
相隔萬裏,11歲的男孩始終守護着心中的光亮,還有那個“小神仙”的誓言。
——長大之後,如果你想當演員,我就是你的小神仙。
光陰荏苒,16歲時,辰又已經恢複得與正常少年無異,開朗、自信、聰明,酷愛運動,近乎偏執地練腹肌,還跟着專業人士學過武術與格鬥,在一幫外國孩子裏人氣極高。
當年不敢向長輩提的要求,如今也終于敢提了——18歲生日,辰又頭一次回國,拜托親人幫忙尋找明霄。
機緣巧合,也是冥冥中注定,明霄來了仲城,并被星寰的星探相中。
其實那時候,辰又就看到明霄了。
他的霄霄哥已經成年,身高腿長,五官張開,比小時候更加奪目。
當時,他穿着季先生送的手工西裝,在明霄匆匆趕向片場時,以極輕的聲音喊了聲“霄霄哥”。明霄也許聽見了,也許沒聽見,只是回頭掃了一眼,目光未在他臉上聚焦,而後轉過身,步履匆忙地離開。
季先生問:“要叫他回來嗎?”
辰又搖搖頭,“下次吧。”
下次,我帶着禮物來找你。
下次,你會看到我。
《眼見》從3年前開始寫作。不得不說,辰又繼承了他那懦弱父親的某些才華,寫起小說來行雲流水,一字一句好像早就存在于腦海,只需順理成章地敲出來便好。
《眼見》寓意“眼見不一定為實”,暗喻當年國學院院長瞞天過海的陰毒行徑,但通篇小說沒有一處提到了類似國學院的機構,因為辰又不願意明霄回顧那段不堪的往事。
花非鳴這個角色是為明霄量身定做的,兩人的經歷雖全然不同,內裏卻毫無二致——身在地獄,心若赤子。
21歲,辰又帶着“禮物”與自己歸來。原以為只要将“禮物”送給明霄便好,豈知重逢的一眼,已讓他難以自持。
明霄不知道,那天辰又從電梯裏出去,沖進季先生的辦公室時高興成了什麽樣子。21歲的男人激動得跟個小男孩似的,又跳又蹦,一身力氣沒處使,辦公室裏的其他東西不能亂動,只好抱着懶人沙發搬來搬去。
季先生道:“你适可而止。”
辰又說:“明霄看到我了!”
季先生又道:“別在我跟前晃。”
辰又還是說:“明霄看到我了!”
那一下午,不管季先生說什麽,辰又都只自言自語地念叨:“明霄看到我了!”
那麽漫長的想念,終于換來了那一眼。
往事像個夢。
次日,辰又收拾好心情,精神抖擻趕去星寰。從今天起,他不僅是明霄的健身教練,還是“禦用”攝影師了。
明霄沒去22樓,直接到了健身中心,一身休閑裝,肩上挂着一個運動專用包。推門而入時,辰又剛換好寬松的背心,正舉着手機對準他。他愣了一下,半是因為突然被框入鏡頭,半是因為辰又的衣着。
前陣子是春天,氣溫已經上來了,但時不時還會冷一下。今天豔陽高照,走在街上似乎都能聞到夏天的氣息。辰又大約也是因為熱,才将一身行頭換成了最輕薄的背心短褲。
陽光穿過落地窗,披灑在辰又身上。
辰又揚着唇角,手指輕輕一動,按了快門,笑道:“霄哥早上好啊!先拍一張,一會兒再拍,晚上咱們一起選選,哪張最好發哪張。”
明霄一邊走一邊拉開背包的拉鏈,拿出一瓶礦泉水抛了過去:“接着。”
辰又擰開後沒有馬上喝,“這兒有礦泉水,背着多重啊。”
“你喝一口?”明霄将包往桌上一放,準備換衣服。
不就是農夫山泉嗎?辰又灌了一口,才知道是兌得很淡的蜂蜜水。
明霄笑起來:“找不到水壺,只好将就了。我包裏還有一瓶,喝完了自己來拿。”
說完拿着衣服去更衣室。
辰又對明霄的包相當有興趣,以前就想看看裏面裝着什麽寶貝,這回終于有了機會。
包拉開之後就沒合上,裏面有點亂,手機錢包充電器劇本,還有一本書。
是《眼見》原著。
辰又把書拿起來,莫名有點緊張。這是他以“小神仙”之名送給明霄的那一本,如今又到了自己手上,翻至扉頁,看到寫在上面的那一行字時,居然覺得有些羞恥,也有些高興。
沒想到明霄會把書帶在身上。
身後傳來腳步聲,辰又連忙将書放回去。不過明霄已經看到了,對他的冒犯似乎毫不在意,只說:“馬上要試鏡了,光看劇本不夠,還是得看看原作。”
“我陪你看吧。”辰又脫口而出。
“看書也要陪?你都陪我健身了,還陪我看小說?又不是陪讀。”明霄心情不錯,彎腰熱身,“而且以前你就說過要陪我看,忘了?”
辰又一怔,心裏咯噔一下,“以,以前也說過?”
“對啊,還說要和我聊角色。”明霄坐在地上,招了招手,倒不是很在意:“來幫我壓壓肩。”
辰又就怕話說多了自我矛盾,小跑幾步,站在明霄身後,雙手按在對方肩背上,“這樣?”
“再重一點。”
“這樣呢?”
“你不是健身教練嗎?輕重還要問我?”
辰又想:我這不是怕把你弄痛嗎?
又按了一陣,明霄突然半側過臉,看着辰又道:“我怎麽覺得你今天有點奇怪啊?”
辰又手上一頓:“有嗎?哪裏奇怪?”
明霄眼角一挑:“不知道,感覺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