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裏逃生1
“你今天又去探望陸承啓?”
雲意點頭說是,好在燭火的光亮還不足以令姑媽發現她臉上的打傷。
薛笙君面色哀沉:“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願意去就去吧,見一面少一面了。如今看來,當初的車禍八成是傅培鴻所為,可憐陸承啓被他栽贓嫁禍後,又不得不啞巴吃黃連。”
雲意今日實在不願再提及陸承啓,可姑媽提了起來,她還是忍不住疑惑。
“為什麽啞巴吃黃連?我已經知道不是他撞傷的我,可既是傅培鴻所為,他當初就算查不到證據也該有所懷疑,他多少可以向我解釋一些的?”
“興社內部勾心鬥角,說出來到底還是歸在興社頭上,湯明安一向多心多事多麻煩,若我是陸承啓,也勢必如他一般耍個手段,推到不相幹的人身上。”
雲意疑惑道:“姑媽今日怎麽又向着陸承啓說話?”
難道姑媽希望他們破鏡重圓?
姑媽若曉得他對自己的鄙夷,估計就不再如此做想了。
薛笙君頓了一下,取出紅薄木煙盒,點一支香煙,待吐出第一口煙霧缭繞,才嘆息一聲:“雲意,你的命好苦,你父親将你托付給我,我卻害了你。我知道車禍的真相之後,原還指望着有朝一日你們能夠破鏡重圓,誰曉得他就被判了死刑。”
雲意幾乎是當初橫遭車禍時的感受,身子被高高抛棄,又被猛然擲下。
“死刑!什麽時候的事情?”
“今天上午。你去見他,他難道沒有告訴你?”
雲意過了許久才想起搖搖頭,一連聲問道:“姑媽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會不會是誤傳?若果真判處死刑,方才他為何不告訴我?”
“他不告訴你或許是于心不忍吧。”
“這不可能。”她彷徨地搖頭,彷徨地亂走,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最後求助似的将目光投向薛笙君,“這真的不可能,即便興社內有內鬼與法國人狼狽為奸,妄圖置陸承啓于死地,但他父親總會從中斡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這次遇到大風大浪,可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将陸家連根拔起。”
“你真以為憑傅培鴻之力就害得死陸承啓嗎?傅培鴻開了勾結外敵的頭,陸重遠為穩住自己半生基業,想都不想就将罪責通通推至兒子身上,這才将陸承啓置之死地。這次的禍端,老六若肯傷筋動骨做出一筆犧牲,撫平事态并不十分艱難。哼,可恨老六寧肯犧牲一條性命,也絕不放棄自己的基業。”
雲意聽來先是瞠目結舌,察覺姑媽絕非戲言之後,遍體生出寒意,仿佛那位她喊了兩年父親的人,是從茹毛飲血的時代裏走來的陌生人,仿佛她根本就沒有認得過他。她從前誤以為他授意陸承啓撞傷自己時,生在心裏的除卻恐懼不免還有恨意,可如今做父親的連兒子的生死都可置之度外時,她就僅剩下一份無限膨脹的恐懼。
他不是最看重陸承啓,甚至還因此引起過其它子女的不滿麽?他不是一心栽培陸承啓,将他視作唯一接班人麽?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骨肉,明明是最器重的兒子,為何一旦遇到外物作祟,就立刻乾坤颠倒,說變就變呢?
她身子發虛,無力地坐下來,忽然轉身握緊姑媽的手。
薛笙君緩緩推開她。
“你求我最沒用。”
“那我去求湯老板。”
“你坐下。”她喝住雲意,“你求誰都沒用,興社的人明哲保身,而湯明安除卻善于僞裝,籠絡人心,他與陸重遠本質上是半斤對八兩的貨色。你心裏若着實過不去,在他去後做起法事替他超度亡魂,也就算全了你們夫妻一場的情意。”
袖手旁觀者并非湯老板一人,陸承啓行刑之日前,她所求助之人大抵如此,人之本性皆是趨利避害,遇到險境明哲保身,雲意也怪不得旁人。
四處奔走之後,雲意沒想到最終肯仗義相助之人竟是香蘭。
法租界邊緣的一片荒灘,是處死犯人的場所。
深秋衰草枯長,大概夜間兩點鐘的時候,雲意抵達目的地,帶着香蘭藏匿在荒灘外的一片小樹林中。
夜間的風一吹,林中的樹葉嘩嘩作響,香蘭聽在耳中但覺毛骨悚然。
香蘭壯着膽子回頭瞄一眼,身後是深不可測的漆黑漩渦。
黑暗吓得她立刻回頭,再次忍不住去扯緊雲意,将音調壓的幾不可聞:“小姐,你即便是替陸少爺收屍,也不一定非得晚上來,哪怕天剛剛放亮的時候來也比這烏漆抹黑的兩三點鐘強百倍。”
她簡短解釋:“明天再來就太晚,再等一等,馬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明亮的燈光從樹林前的邊緣一閃而過。耳邊傳來低沉的轟隆聲,雲意與香蘭彼此相視,都明白是運送死刑犯的汽車駛到。
香蘭暫停了心中的佛經,借着汽車燈映照在樹林裏的微微光暈,拉住雲意:“來了來了。”
說完這一句,香蘭遵從來時雲意對她的叮囑,不再發出一點聲響。
雲意窺視着樹林外的一舉一動,伴随着槍聲,荒灘上不時傳來人犯的慘叫聲。那些慘叫短促而尖銳,撕裂黑沉沉的寂靜,直沖雲霄。
雲意按住胸口,起先聽得膽戰心驚,最後才定下一顆心,屏氣凝神靜聽,不過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陸承啓的聲音。
她心裏當即起了疑惑,難道陸承啓并未再這輛車上?難道她根本就是上當受騙了?難道他提前一日被處決掉?難道他早已不在人世而她卻一概不知?
行刑結束,接着是關門聲、汽車啓動聲,最後一連光亮也漸漸撤出這片荒灘的世界。
等四周重歸寂靜時,雲意才迫不及待地奔到樹林外的荒灘上。
黑夜之中,血腥氣撲鼻而來。香蘭緊跟着追上來,聞到從死人與半死人身上發出的血腥氣,幾欲作嘔。
雲意突然定住不動,她心中一陣急跳,大概類似古人近鄉情更怯的感情,愈到最後關頭,她反而愈加恐懼,害怕手電帶給她的明亮世界裏一清二白地告訴她荒灘上沒有陸承啓的存在。
在她卻步不前的時候,香蘭已經将手電打開,急急地催促她:“小姐,我們趕緊找人吧,快點找到好快點離開這裏。”
荒灘之上,總共有八具犯人,所有犯人都是标準的俯身倒地,鮮血在土地上蔓延,粗粝的荒灘永無止盡地吸食着人類自相殘殺後的鮮美供養。
眼前的一切使得香蘭連連念了上百聲“阿彌陀佛”,她縮到一動不動的雲意身後,還不敢自己上前找尋,于是結結巴巴地提醒:“咱們……咱們……還不快找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