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異夫妻1
馬路兩旁亮着路燈,建築物的倒影紛紛自玻璃窗前滑過。任是再高聳氣派的建築,落在車玻璃上都是一片小小的世界,與小孩子玩耍的玩具房沒有兩樣。
陰沉天氣裏,街道兩旁的住戶也三三兩兩亮起電燈。
雲意對電燈的白光沒有任何感情,她長在北方的小鎮,直至十三歲離開小鎮去外念書之前,她沒有見過任何一只圖畫之外的電燈。
在這斑駁破碎的世道裏,南州城是首屈一指的繁華富庶之地,電燈在這裏亦是最平常不過的物件,然而那份白亮刺目的光芒是盛在鏡子裏的暖,而她是站在鏡子外的人,看看罷了。
汽車從靜谧的街道駛入燈火輝煌的開闊地,一連數日的的糟糕天氣,也不曾将人們的趨之若鹜冷卻分毫,法租界內的陸公館一如既往的車水馬龍、賓客盈門。
汽車在陸公館內曲折行駛十幾分鐘,最後停在一棟三層的羅馬式洋樓前。
這一處是四少爺的院落,雨啪嗒啪嗒打在車窗上,汽車停駐,早有人舉着傘趕上來接車裏的人。
雲意被趕出陸家那一刻怎麽也不會想到有生之年還要重回陸公館
她是被陸承啓派人從醫院強行帶回,他發話讓她回家,她便一刻也耽擱不得、一句冤枉也喊不得,因為陸家不是尋常的人家,陸家的人也不是尋常的人,他們願意同你講道理你才有道理可講,他們不願意同你講道理,而你若還想講道理,接下來他們就不是再用語言同你交流。
她從前總以為陸承啓與陸家人有所不同,如今看來,真是天大的誤會。
一樓的會客室內隐約有談論聲傳出,傭人奉茶進門,又安靜退出,看來陸承啓今夜在家。
三樓的卧房,早有人準備下晚餐和洗澡水。
客廳的自鳴鐘當當響過七次,她原本耐着性子等候陸承啓上樓,因為晚餐之後遵循醫囑服過西藥,後來藥力發作,頭昏身重,遂躺下歇息片刻。
不想這一歇便是幾個鐘頭,再次醒來是被卧房外間的電話鈴聲吵醒。
她睜開眼睛,先是呆了幾秒鐘,紫色閃電撕裂暗室寂靜,方才發覺自己正沉陷在陸承啓的臂彎內。
清脆的鈴聲在空蕩蕩的房間內不依不饒震響,這在三更半夜聽來,簡直驚心。
她趕忙起身到外間接聽,電話接通,卻是姑媽。
薛笙君的電話已然不是第一通,因為雲意一直睡着,素知并沒有接進來。
姑媽關問她情形如何,雲意的聲音雖輕,語氣卻堅決。
“我打算回北。”
薛笙君道:“北方的時局亂成一團,旁人逃命尚且來不及,你卻要回去?你家裏如今一個人也沒有,你回去做什麽?”
“我回北,今時不比兩年前,我或可去拜訪一些從前的朋友。”
“你也将人心想的太好,兩年前對你沒義氣的朋友,你別指望他兩年後就丢棄本性。即便有一二個良心發現,出手相助,也照舊勢單力薄,沒有前途可言。”
回北是否有前途尚屬未知,但若繼續留在陸家,非但沒有前途,甚至還有性命之憂。然則姑媽是剛烈性情,以防她為自己出頭,車禍的真相又萬萬對她說不得。
丈夫為達成離婚的目的派人撞死妻子,這樣子的事情說出去大家怕是都能當成傳奇故事來聽。
可這樣子的故事在陸家又實在稀松平常,陸承啓父親的某位小妾,因為與人私奔的罪過被鎖進瘋人院,數十年的折磨将她變作一個真正的瘋子;陸家的二少爺欺侮了自己房內的丫頭,丫頭懷孕數月後驟然失蹤,後來屍首被漁船從海上打撈而起,案件至今懸而未決。
窗外橫風暴雨欺虐着滿園花樹,她終于明确地說出口:“我要離婚,我一定得離婚。”
前人的教訓歷歷在目,雲意不願瘋也不願死,今時今日,唯一的辦法便是離婚。
離婚!立刻離婚!
她早已迫不及待,她拿定注意,明天一早就同陸承啓攤牌。對她而言,哪怕在陸公館多待片刻都是一種折磨。
薛笙君默默良久,似是替她不甘心。
“你是女方,離婚之後再怎樣吃虧的都是你。陸承啓的為人總還過得去,你若不情願離婚,堅持到底,他并不能将你怎樣。”
姑媽哪裏知道正因為他太能将自己怎樣,所以她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她如今落得凄慘收場,焉知不是鹹新地下有知,對她不忠不貞的懲罰。
糊裏糊塗過了兩年,才被陸承啓策劃的車禍徹底撞醒,她已然錯過一次,決不能一錯再錯。
“姑媽今日勸我,可姑媽當初又因何同湯老板離婚呢?”
薛笙君登時無言以對,雲意如是反問,她只當雲意同自己一般,無法容忍陸承啓生出外心,卻不知她僅僅痛悔自己對鹹新的不貞。
挂斷電話,雲意靜站在窗前。醫院裏養了許多時日的傷,不知不覺間外頭已是入夏的光景。窗外雷聲轟隆,暴雨嘈嘈,漫無邊際的雨水将外面的世界淹作一片汪洋。而她是汪洋中漂泊的一片孤葉,随時可能被黑沉的漩渦所吞沒。
在南州城生活兩年之久,到底還是人生地不熟,好在走錯的路立刻就将結束。
她輕嘆一聲,轉過身來,赫然發現陸承啓站在身後。
陸承啓拉開落地臺燈,将手中的外套遞給她。
“你回北方做什麽?”
雲意也不曉得他到底在自己身後站了多久,穿着睡衣待久了的确冷,她套上外套,淡淡道:“葉落歸根,北方畢竟是我的故鄉。”
這一句話說的委實刺陸承啓的耳。
“嫁到何處,何處是家,我在這世上活一日,你就須得在我身邊待一日,這才是你真正的葉落歸根,談什麽故鄉不故鄉,通通都是笑話。”
雲意千載難逢地在陸承啓面前強硬自己的态度。
“離開之前我們結束婚姻關系。”
陸承啓握着她冰冷的手,仍心存一絲希望。
“是因為外頭的風言風語,所以才決定同我離婚嗎?”
雲意垂首不語,他以為自己猜對,好笑地解釋:“方靈是我在認識你之前的朋友,近來因為興社同法國人有些磕碰,才又見得幾面。從前我一心要同你離婚,所以才覺得不如不解釋。”
雲意非但對方靈早有耳聞,甚至還在親朋的聚會上遠遠望見過她兩次次。若單從長相裝束上看,方靈是典型的南方女孩,玲珑剔透的仿佛一碰就碎,然而她的皮膚過于白皙,實際上是生在南州長在南州的混血女孩兒。她的母親曾是南州的名門閨秀,而她的父親正是近期返法養病的總董貝爾納。
陸承啓猜錯她的心思,雲意非但對方靈不介意,她對任何一個出現在陸承啓身邊的女人都不介意。若非今朝認清陸承啓的為人,她要做一個賢良淑德的陸太太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她驀然擡頭,蹙眉望向陸承啓的眼睛,熠熠的雙目滿是疑惑:“到底出于什麽緣故你如此反複無常?一時拿錢驅逐我離開,我不願收,你便狠心置我于死地,我大難不死,低頭屈服,你竟又轉變心意,不肯同我離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