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死相棄3
雲意再次醒來時,世界陷入一片白色。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椅子,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
白色的椅子上坐着梳麻花辮、穿淺藍上衣的丫頭,許是因為太過疲憊,亮白的燈光,她正下一下一下打着瞌睡。
素知是雲意在陸公館時的貼身丫頭,雲意才清醒時,有一瞬間晃神,難道她又回到陸公館?放目四望,滿目白色充斥的空蕩房間顯然不是她與陸承啓的卧室。
她試圖坐起來,無奈一側肩膀疼的厲害,身體也酸麻不堪。
她的動作吵醒一旁的素知,素知見雲意轉醒,一時忙亂的都不知應當先扶她還是先去喊人。
最終她還是決定先扶起雲意,一面折厚了枕頭墊在雲意背後,一面紅着眼睛哽咽:“四少奶奶,你可真吓死個人,你都不曉得自己昏睡幾日,我還怕你……怕你……”
雲意一時間被她弄得莫名其妙,麻木的感覺漸漸退卻後,能夠逐漸感受到疼痛在體內複燃。
她無力,又頗有些恐懼地問素知。
“這裏是什麽地方?”
素知道:“是醫院,自打那日少奶奶出了車禍,就被人送進醫院。”
雲意的身體微微後仰,仿佛有種汽車壓面而過的感覺,原來夢中的一切竟不是夢。
她猶記得睡夢之中有人告知她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那般猛烈的撞擊,她自己尚且變得支離破碎,更何況一個脆弱不堪、全無自保能力的幼小生命。
我的雙手輕輕搭在腹部,暗暗對垂下頭,沉聲問素知:“沒有了,是不是?”
素知沉默即表示屬實,雲意仰起頭望向漆黑的窗外,好一會兒才能再開口講話。
“你回陸家去,我如今早不是陸家的人,不該由你來照顧我。”
雲意在陸家時的性子極其溫和,素知大概沒料到她會驟然冷言,于是嗫嚅道:“少奶奶,我……”
曾經的擁有被人蠻橫地從生理心理割裂而去,雲意變得心冷如灰:“請你快些離開我這裏,我這裏會有姑媽照顧,即便姑媽不在,香蘭也會過來。”
素知認得香蘭是跟随薛笙君若幹年的親近女仆。
素知卻道:“薛家太太不在,香蘭姐姐也不在。”她觀察着雲意的臉色,小心而緩慢道,“少奶奶出事後,薛家太太生了四少爺好大一場氣,趕少爺少爺又不肯走,一怒之下薛家太太自己反倒走了。少爺一個人守了少奶奶許久,方才才在外間歇一會兒……”
雲意抱膝而坐,滾燙的額頭枕在膝蓋上,素知的話她一個字也不曾聽見,只是一遍一遍不斷重複着:“請你回陸家……請你回陸家……”
約莫兩個鐘點後,雲意再次醒來,眼前之人已由素知變作陸承啓。
白色的椅子上擱着一只醫院用的臉盆,陸承啓未受傷的一只手從冷水中撈出帕子,用力絞幹,冷水珠兒打回盆中,水聲叮咚細碎。
目光相觸的一剎那,她發覺陸承啓滿目蒼涼。
床頭重新續上點滴,冰冷的液體順着透明細管,一點一點鑽入她青色的血管,滴久了,冷得她徹頭徹尾。
陸承啓見她醒來,微微一怔,片刻之後才取下她額頭的舊帕換上新帕,柔聲開口:“你不喜素知照料,我便先派她回家。”
雲意別過頭,側開他的目光,真正令她不喜的不是素知,而是陸承啓,而是素知所回的陸家。
因為高燒,她嗓音沙啞,喉嚨腫痛。
“多謝你照顧我。”
陸承啓的一顆心又被懊悔吞噬一次。
“我照顧你是應當,你從前也是如此照顧我。”
冰冷的手帕搭在她的額頭上,他替她冷敷了一次又一次。
盡管他如此悉心地照顧自己,可是她卻前所未有地覺得活在這世上任何人都靠不住。
沒有針管的一只手努力攥住陸承啓的一角衣袖,繼而用力扔向一側。
她喘息着質問他:“如今你開心了吧?”
陸承啓明白她所指,他将滑落的冷帕重新浸入水中。
“對不起,我原以為你不想離婚,是以編造謊言騙我。”
高熱燒得她身體滾燙,也燒的她眼睛發紅,她忍不住地激動:“我為什麽騙你?你以為沒有孩子,我會……我還會……”
陸承啓敏銳地輕問:“沒有孩子,你會怎樣?”
她一陣咳嗽,借着咳嗽,回避回答他的問題。
她當然不可能回答,她盡管憤怒,可她還不想被他一槍打死。
記憶裏的家鄉,溪水潺潺,清澈見底,陽春三月,她與同學們相約踏青、游湖、放風筝;端午時節爬山采粽葉,回家裹一個個不成形的糯米粽;又或在金秋時節抱一根長竹竿,幾人聯手站在學堂的高牆外偷打桂樹,落地的桂花撿起包在輕軟的紗巾裏,在一路芳香中與玩伴嬉笑漫步……
那些明朗的日子早已消失在舊年的歲月裏,與今時死氣沉沉的自己再不相關。
早在得知鹹新不在人世那一刻,她的世界就已然支離破碎。
如若鹹新還在人世,他怎可能任由她這般受人欺負。
她從頭至尾都錯了,即便有朝一日命喪于混沌的亂世,地下也再無顏面面對鹹新。
當真是自作自受,嫁了一場人,到頭來卻換得差點死于非命的惡果。
從汽車急速撞向自己那一刻,她就再也不認得陸承啓,即便他在她面前與從前并無兩般,她也的确再不認得他。
尋常夫妻吵架,鬧得再兇再狠總還有機會歸于平靜,可嫁到陸家,婚姻就是生生死死的事情,但凡陸承啓需要,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要了她的性命。他要她死,也不過就比捏死一直螞蟻麻煩些許 。
鹹新終究失去,孩子也終究失去,她伏在病床,将臉埋在枕頭裏,不發出一點聲響。
陸承啓發覺情形不對,趕忙同她認錯,連連溫言勸她,他只當她燒的發了糊塗,可她知道自己再清醒不過。
“你走!你走!”
陸承啓不走,他擁她在懷裏安慰:“孩子我們還會再有,這個時候切莫再傷了身子,是我一時糊塗害了你,如若日後我再提離婚的事情,就讓我不得好死。”
他的一句“不得好死”說得嚴肅而鄭重,下巴抵在她的額上,她冷然發抖。無邊的恐懼頃刻間滲透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逼得她再一次回憶起那晚狠戾的他和那日的疾馳的汽車。
她慌亂地從他懷中掙脫,防備地蜷縮後退。
“你不要因為愧疚再來招惹我,我怕了,我已經受到教訓,我明白我沒有任何資格和你談條件。你不必擔心,我一定如你所願同你離婚,如果你有所要求,我也可以遵從你的意思另嫁,或者自此從南州城銷聲匿跡。我一切都按你吩咐去做,決不敢妨礙你分毫,但求你也高擡貴手放我一馬。”
她需要的不是愧疚,不是幸福,不是将來,她唯一需要的生命。她既不想死,更不能死。
陸承啓陷入震驚,雲意不再認得陸承啓,可這般恐懼的雲意陸承啓又何嘗認得。
“你為什麽說這種話?”
因為他的靠近,她胡亂地拔下手上的針管,下了床,扶着家具牆壁慢慢向門的方向移動。
她在逃離的過程跌了幾跤,由于她的抗拒,他不得上前相扶。
她一次次自己站立,最後背靠着堅硬的牆壁,隔着一段看似安全的距離嘲質問。
“撞我的汽車是陸家的汽車,撞我的司機是陸家的司機,你打算除掉我,卻自己撞死自己的孩子,這樣的事實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
這樣的事實陸承啓當真不懂。
肩膀滲出的鮮血染紅大片白色牆壁,她荏弱無助地站立着,整個人好似紙做的一般,任誰輕呵一口氣便能将她吹的無影無蹤。
然而她再怎樣無助,都不肯接受他靠近自己半步。
他止住走過去的沖動,飛速地在腦海裏思索一番。
“你相信我,這件事情我并不知情。”
雲意遠遠地凝視着陸承啓,一字一字道:“就像你那日不信我有孕,今日我同樣不信你的辯解。”
陸承啓心中頓生凄寒,幾日前的雲意尚且對他無比信賴,即便遭逢生死關頭,也決不至說出這番話。
兩年來看似堅固的感情剝開揉碎後竟如此不堪一擊,即便事後做解,終究不過換來一句不信。
“車禍的事情我一直在查,假以時日一定給你一個答複。”他頓了頓,略有幾分強硬道,“你不想見我,我可以離開,等你病愈之後我再來接你回家。”
此言一出,雲意既怨且傷,他提出離婚她就得順從,他提出回家她又得非回不可嗎?
“是否我不同你回去,你就再要撞死我一次?”
她的身體微顫,因為疼痛難忍,蒼白的面龐滲出細密的冷汗,瞧着更是令人不忍。
如此結果,陸承啓竟致無言以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