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知己
在金麟臺晃了幾日,偶爾走到一處,藍曦臣便會開口和我說些往事,但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
我想他從前應該不是如此沉默的,也許該說的話在十幾年的秉燭夜談裏都和金光瑤說完了。
今天藍曦臣帶我去了一個地方,煉屍場。
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既然要了解一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自然方方面面都要了解到,金光瑤死後,樹倒猢狲散,雖然大多數曾經追随他的人并不願意說出煉屍場的位置,但總有些不那麽堅定的人,為了能繼續在仙門之中生存下去,不惜出賣前任仙督的私隐換取一條生路。
人的本性,大約也就只能是這樣了。
煉屍場自金光瑤登上仙督處理了薛洋之後便沒有怎麽被啓用過了,據說金光善想要煉就陰虎符,招攬了薛洋,金光瑤又為薛洋尋了這個地方作為煉屍場,大多數都是金麟臺的罪人和一些溫家戰俘,不過也有金光瑤為金光善除仙督一位上的障礙所殺之人。
亭山何氏便是全族滅門在此,所以怨氣久久不散,至今也無人踏足。
找藍曦臣陪我一同來,一是因為我害怕,我是個凡人,害怕沒什麽好羞恥的,二是因為我聽聞藍氏有一秘技——問靈。
藍曦臣招來了何素的魂,何素的靈魂很激動,我看不見他,卻能感受到他的怨恨和憤怒。
我問清了,金子軒還沒死,金光瑤還在為金光善做事,也許他殺人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并不是在為金光善鏟除異己,而是為自己鋪平了道路。
不過也許他也想到了,誰知道呢。
藍曦臣送走了靈,垂眸道:“他聽見金光善說那句,兒子,不提了,似乎也是在何素身死前後。”
我看着這血腥恐怖的煉屍場,那些血跡看起來鮮紅的仿佛都還是剛染上的,忽然道:“澤蕪君,你知道天下的枭雄為什麽是枭雄嗎。”
藍曦臣道:“史官請說。”
我道:“我縱觀歷史,自古以來只以成敗論英雄,枭雄之所以為枭雄,是因為他們敗了,有人敗于時運不佳,有人敗于軟玉溫香,有人敗于心軟。金光瑤對外人的确狠也毒辣,他已經具備了枭雄之中那個雄字,之所以沒成英雄而成了枭雄,我覺得是他還不夠狠。”
藍曦臣沉默的看着我。
“你看,他沒有将薛洋殺死,留有一絲餘地讓他自生自滅,造成了曉星塵道長的……隕落。他沒有殺了思思,沒有吞并聶氏,造成了自己的滅亡,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心不夠狠,總是會帶來悲劇的。”
“他明明有這個腦子,将事情做的幹幹淨淨,卻顧念舊情沒有做絕,他不是做不到,只是沒有做,你說他不做這些事,是不是對人間還抱有希望呢。”
“金光瑤人生的分界點很多,可以說是傳奇了,雲萍,清河,岐山,蘭陵。但這之中還有一個分界點,不是以金子軒的死開始的,而是以金光善的死開始的,金光善死後,他才開始大放異彩,建立瞭望臺,擔任仙督,不再畏手畏腳也不再受人壓迫,做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善用人,也洞悉人心,不然不會得那麽多人忠心追随,當年的蘇宗主也不會陪着他一起死在觀音廟。”
“可是人啊,一旦失敗了,只要做過一件錯事,就會被當成污點無限放大,這個人永遠不會是一個好人了,他就算做了一百件好事,只要做了一件壞事,他就被蓋棺定論了,永遠,也只是一個枭雄。”
“可惜了,他應該來朝裏做官,做皇帝,做國師,做什麽都好,可惜卻生在了仙門。”
我忽然領會了聶懷桑那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金光瑤人生中的所有過往,都有藍曦臣的影子,藍曦臣什麽都沒有做,但潛移默化之中也許給了金光瑤一種錯覺。
不是所有人都是罪人,不是所有人都必須抹殺,也許世上還有像藍曦臣一樣慈悲善良的人。
只道當時的尋常。
……只道當時是尋常。
藍曦臣聽完我的話只是靜靜的站在原處,周圍明明血污遍地,怨氣橫生,可他卻很幹淨,也很明亮,仿佛世間污濁都沾染不了他。
藍曦臣最後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問我還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我道:“我想去他的棺材前,思思拜托我給他上柱香。”
藍曦臣同意了,卻沒有帶我去玄門中人都知道的封棺之所,而是帶我去了觀音廟。
雲萍城的觀音廟。
站在廟宇殘骸前,藍曦臣側頭對我道:“史官,我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說他的屍身在觀音廟,為了保護陰虎符,也想給他一個清淨。”
我道:“這是應當的。”
廟外看起來是殘垣斷壁,廟內卻已經被修葺過了,一口紫檀木的棺材被衆多符文封印着,周圍還釘了不少桃木釘,金光瑤和聶明玦就長眠在此。
棺木旁還有些紙錢的灰塵,沒燒盡的灰燼上我看到了金淩的名字。
我靜靜的給他上了三炷香,又替思思上了三炷香,藍曦臣猶疑半晌,也上了三炷香。
事畢,我們兩個站在棺木前靜靜的看着青煙袅袅,這裏曾經香火鼎盛,如今這祭祀給棺中人的香,卻是唯一的香火了。
我道:“我一直覺得金光瑤最後二次圍剿亂葬崗一事是亂了陣腳,可我一路看來,他是很有條理的人,并不像自亂陣腳之徒,二次圍剿前後,到底還發生了什麽呢?”
藍曦臣緩慢的拿出了一塊陳舊玉牌,道:“這是我給他的玉令,可在雲深不知處暢通無阻,二次圍剿之前,我修改了禁制,玉令失效了, 他将玉令歸還于我,後來就發生了……二次圍剿。”
哦,原來除了被聶懷桑步步緊逼之外,對藍曦臣的失望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接過那塊玉令看了看,卻覺得自己身上的真言玉令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但只是那麽一下,大概是我的錯覺。
玉令很光潤,想必這幾年是常常被人拿在手中摩挲。
我忽然覺得金光瑤之所以失敗并不是時運不佳加上心不夠狠,也許也是敗在了美人關之下。
“澤蕪君,我有些好奇,如果金光瑤還能回來,你會怎麽做?”
藍曦臣愣了愣,看向棺木,良久之後,道:“如果他還願意回來找我,我想辭去宗主的職位,陪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可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你是愛他的。”我斬釘截鐵道,“像含光君對夷陵老祖那樣的愛。”
藍曦臣卻沒有否認。
“你說的對。”
“我是愛阿瑤的。”
“只是從前我不敢,如今我不能。”
這是我第一次從藍曦臣嘴裏聽到他稱呼金光瑤。
阿瑤,如此親昵。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