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相惜
我在客房翻來覆去也睡不着,正好客房離綻園并不遠,我瞧見綻園的燈還亮着,想必藍曦臣也沒有睡下。
我敲響了他的房門,他果然沒有睡下。
“澤蕪君也還沒睡嗎?”
藍曦臣往屋子裏看了看,苦笑道:“從前在這裏總是睡的很好,大概是許久不來了,今日竟怎麽也睡不着。”
“那我們聊聊天吧,我也睡不着,正好有些事想問問澤蕪君。”
藍曦臣微微颔首。
藍曦臣為我倒了杯茶水,不知為何,一舉一動間我竟有種他也是綻園主人的錯覺。
藍曦臣道:“不知史官想問什麽。”
我想了想道:“我有些好奇,在澤蕪君眼裏,金光瑤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藍曦臣沉默着思索良久,才道:“……曾經,他在我眼中,敬上憐下,體恤民情,別人不願意勞民傷財的建瞭望臺,但他願意,世人都說他八面玲珑,可我知道他因為吃力不讨好的瞭望臺得罪了多少仙門同僚。”
“第一批瞭望臺建起之後,非議四起,許多人都認為這是變相的溫氏監察寮,他想了很多法子,約莫一個月沒有好好睡過,多方游走之下才說服了衆多世家共同參與其中,共同看管瞭望臺,讓每個人都于瞭望臺利益相關,饒是我,也做不到他這麽成功。”
“我并非沒有問過他建立瞭望臺的目的,他卻只是說百姓無人管,便是他來管,他若不管,這世上便沒有人管了。史官應當知道,修仙之人都是世家傳承,而他……是從最底層的地方一路走到仙督之位的,确實只有他會想到這些,也有這個韌性和脾性做成這件事。”
我道:“若不是出了後面的事,他的确算是,千古一人。”
藍曦臣颔首道:“不錯。”
“可後來……後來我知道那些事後,又看不懂他了。一個如此憐憫蒼生的人,卻毫不心軟的殺父殺子,至于殺兄,大哥雖然後來刀靈附體性情暴躁,到底也是不應該下那麽重的手的。”
“我曾以為我很懂他,知道那些事又覺得不懂,聽了觀音廟他的剖白之後我覺得我又能懂了,可是最後,直到現在,我發現我還是看不透他。所以史官讓我評判,我怕是不能公正,也無法細說。”
我喝了口茶,平淡道:“澤蕪君知道,我是寫正史的,歷史上的英雄枭雄,哪個人手上沒有沾過別人的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藍曦臣道:“從大義上來說,無錯。從人倫綱常上來說,則是大錯特錯。”
我道:“大義和私情如何共存?殺子一事純粹是陰差陽錯,我倒覺得金光善和秦蒼業的夫人也得占很大一部分責任,至于弑父,如若為父者不能正其身,立其德,何以為父?既不配為父,為何不能抹殺。”
“世上為人父母者從不需要經過考核,生孩子如同種棵樹一般,故而教出來也是歪瓜裂棗居多,大多數人都在父母的陰影下滅亡了,金光瑤只不過是反抗了而已。”
藍曦臣垂目道:“是嗎,可終究太心狠了。”
我道:“金光善成了金光瑤立足頂端的絆腳石,絆腳石是必然要鏟除的,其中未免不乏洩憤的成分在,可若是恨一個至親到極致,做了什麽事我都不奇怪,畢竟至親至遠,血肉的聯系有多親密,帶來的傷害便有多大。”
藍曦臣搖了搖頭,道:“史官似乎很贊同他所作的。”
我道:“我不贊同,也不反對,畢竟我不是他,甚至不是仙門中人,我只知道瞭望臺确實為百姓帶來了福音,他在仙門中許多作為也讓百家欣欣向榮,聽說金光瑤倒臺後仙督之位空懸至今,想來也是沒有賢能者可以勝任吧。”
“藍氏素來規矩,家風嚴正,可我身在朝中,什麽九龍奪嫡殺父篡位的事情在史書上也看的多了,至于金光瑤做的那些事,說到底,不也是私事麽。”
藍曦臣道:“是私事不錯,可他也終因為私事付出了代價。”
我道:“世上所有事總有代價的,他那麽聰明,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會沒想到。我看了瞭望臺的記錄,一切都是金光善倒臺之後才開始的,從側面說明了金光瑤一直受到金光善和赤鋒尊的壓迫,所以要将薛洋這樣的利刃收在身邊,并非是一定要複原陰虎符,也不是因為金光善的威壓,按照我看到的資料,薛洋這人頑劣不堪,誰的話都不聽,但這樣的人對于尚沒有權勢的金光瑤來說,恰巧是一塊保命金牌,他不聽金光瑤的話,自然也不會聽金光善的話,而金光瑤又善于玩弄人心權術,可以和薛洋建立利益上的聯系,所以薛洋會更傾向于他。”
“只是……”我看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出口。
藍曦臣微微側頭,“只是什麽,史官但說無妨。”
我嘆了口氣,“只是,他可能沒想到,這慘痛的代價竟是澤蕪君親手給的。”
藍曦臣微微一怔,随即低下了頭。
“是啊,是我親手殺的他。”
我有些憐憫的看了他一眼,在他自己還不知道金光瑤到底對他有多重要的時候,旁觀者已經可以利用這份感情,刺出最誅心的一劍。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藍曦臣看起來狀态很不好,我起身道:“來時匆忙,還未見過綻園夜色,不如澤蕪君陪我散散步吧。”
藍曦臣點了點頭,我們推門走了出去,月華照亮綻園的蓮花池,真是越來越像一個江南園林了。我們沉默着走了一會,忽然藍曦臣停住了腳步,回頭往一個柱子後看去。
竟是一個探頭探腦的小男孩兒,看起來應該還不到十歲。
我疑惑道:“那是?”
藍曦臣卻微微彎下腰,朝他招了招手,小孩有些膽怯的走了過來,他似乎有些怕我,只是往藍曦臣這邊靠了靠,低低的喊了一聲:“澤蕪君。”
藍曦臣溫柔的笑了笑,眼中卻有些傷感,“小豆芽,你怎麽還在綻園?”
“我……我在等瑤叔叔回來,但他們都說,瑤叔叔不會回來了。”
藍曦臣微微一愣,随即摸了摸他的頭,道:“瑤叔叔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辦事,等小豆芽長大了……瑤叔叔就回來了。”
小豆芽懵懂的點點頭,又委屈道:“澤蕪君也好久沒有來啦。”
藍曦臣嘆了口氣,“你的金淩哥哥不喜歡我來,所以我便不常來了,小豆芽,你在金氏過得還好嗎?”
小豆芽點點頭,又将兩只小手絞在一起道:“瑤叔叔不見了,金淩哥哥最近也好忙,但是金淩哥哥讓我住在了綻園的小房間裏,還給了我一塊令牌,可以去和別的哥哥們一起吃飯,還能聽學。”
藍曦臣對他笑了笑,又拿出一個錢袋子給了他一些銀兩,“我以後都不會常來了,小豆芽要好好讀書,等瑤叔叔回來了,可是要查你功課的。這些銀兩你拿着,喜歡什麽的話就自己去買,你金淩哥哥現在是有些忙,等他忙好了,就會來陪小豆芽玩的。”
小豆芽小心的接過銀兩,又擡頭脆生生的道:“謝謝澤蕪君。”
“走吧,夜深了,我們送你回房間。”
小豆芽這時才擡頭看我,似乎也不那麽怕了,彎了彎腰行禮道:“大姐姐好,我叫小豆芽兒。”
我見着孩子生的倒是聰明伶俐,便蹲下身道:“我聽見澤蕪君叫你小豆芽了,還以為你不會和我打招呼呢。”
小豆芽道:“瑤叔叔說,見到大人要打招呼,這樣才是有禮貌的乖孩子。”
我愣了愣,随即笑道:“是,小豆芽是有禮貌的孩子,好孩子就該早點睡覺,這都子夜了,趕緊回去吧。”
将小豆芽送回房間後,藍曦臣便解釋道:“這是金麟臺一個老奴的孫子,當年他剛回金麟臺,便是這老奴伺候的他,約莫十年前老奴病逝了,小豆芽的父母找上了金麟臺,說是要拿一筆棺材錢,那時他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他見豆芽兒的父母對孩子不理不管,便将豆芽兒留在了金麟臺,豆芽兒的父母樂得将其脫手,于是豆芽兒就這麽呆在了金麟臺。”
我道:“金光瑤還挺喜歡孩子的。”
“是啊,”藍曦臣看到豆芽兒的房間燈滅了以後才放心的往回走,又道:“金麟臺的孩子們都很喜歡他,他記性好,能記得每個孩子的生辰和名字,逢年過節也都有禮物。”
我笑着搖了搖頭,道:“怪不得金淩宗主看起來并不忌恨金光瑤,反而還是很尊敬他。”
藍曦臣惆悵道:“作為一個長輩,他确實沒有虧待過任何小輩。”
聽他這麽說,我也感到一分惆悵,這麽喜歡孩子的一個人,竟然要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
足夠狠,想必也足夠痛。
-TBC-
*這章不是我要洗白,只是從歷史的角度上來看,瑤妹做的事不過是“私事”,于公并沒有錯。
*為人父母者不需要經過任何考核,是我認為社會很不合理的一個地方,說白了,很多人自己都沒活明白,憑什麽為人父母。
*小豆芽,四舍五入等于金光瑤和藍曦臣的小孩(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