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梁王一直在生氣,盧尚秋看得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得罪了王爺,比武退場時,王爺的眼光仿佛要将自己大卸八塊似的。
他不僅看得出來,還切身感受了王爺的怒火。是夜他被王爺壓在榻上沒完沒了地打樁,過程粗暴,令他吃盡了苦頭。
翌日,他手腳打顫,兩腿無法合攏,完全不能下地行走,自然也錯過了精彩的騎射比賽。
***
第二日的騎射比賽在洛陽城北的皇家獵苑舉行。選手為十名,分別取昨日擂臺比賽表現前五名和之前筆試成績前五名。
獵苑面積很大,內設五個固定靶,十個移動靶,考生需要在指定的時間內,分別向固定靶投中五把鋼刀,向移動靶射中十只羽箭,方能得滿分;而且難上加難的是,全程須在馬背上完成。所以,騎射比的是馬術、準頭和巧勁,蠻力派不上多大用場。
只聽得一聲哨響,馬廄的門吱呀打開,十匹膘肥體壯的棗紅駿馬由宦官牽着過來,供各舉子按照擂臺賽的名次依次挑選。
前八位官家舉子均表現不俗,最好的成績是有人五把鋼刀全中,羽箭中了八支。
接下來便輪到擂臺第二名的慧恕和尚。
不要小看這個慧恕和尚,他從小跟他爹學習打獵,是個騎射好手,馬背上的功夫再熟稔不過,又加上他本人在少林玄鳴門下修行整整十年,得了玄鳴真傳,內力不凡,輕功了得,全程只射失一記移動靶,比官家舉子最優者還要多中一枚羽箭。
觀戰衆人不禁議論紛紛,将軍們亦是對這個少林和尚刮目相看。
最後上場的是昨日擂臺優勝者吳大牛。
吳大牛挑了一匹最健碩的駿馬,衆人對他亦是寄予厚望。令人惋惜的是,此人乃一介武夫粗人,何曾正兒八經學過騎射,那月誇下馬兒桀骜不馴,根本不聽吳大牛使喚,叫它往東它往西,結果,五把鋼刀僥幸投中兩刀,羽箭卻是一支未中,臨退場時還被那馬兒甩下背來,在地上拖着于衆人面前兜了一圈,灰頭土臉,甚是狼狽。
金科武狀元取的是三項平均成績,騎射考試吳大牛倒數第一,慘輸給慧恕,也就是說:慧恕贏了騎射一局,吳大牛偷襲險勝擂臺一局,兩人暫時平局。
衆人均屏息靜氣,直到宦官将試卷成績調出。
“洛州舉子慧恕筆試成績為甲等下,雍州舉子吳大牛筆試成績為乙等。三局兩勝,洛州舉子慧恕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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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衆人皆為慧恕和尚奪得名副其實的武狀元而欣喜。
女皇也甚是滿意新科武狀元的上佳表現,當庭欽封他為洛陽城護軍校尉,手下掌管城中二千騎衛,保衛皇都。
***
慧恕和尚受了封賞,高高興興地往回走。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師兄師弟——特別是那個和他打賭的慧遠師兄。
正是因為慧遠和尚嘴賤,打賭說他連武舉筆試都過不了,他才賭氣跑到洛陽城參加武舉筆試。沒想到的是,他原本是來考着玩的,準備見好就收,結果打上瘾了,一路過關斬将,居然讓他贏了武狀元。
慧恕剛跨進少林寺的門檻,只見慧遠和尚老遠朝他跑來,氣喘籲籲地道:“方丈找你,要你趕緊去羅漢堂。”
慧恕心道,小僧給少林寺争了光,方丈定是要表揚小僧。
“孽徒,跪下。”玄鳴方丈斥道,“你可知錯!”
慧恕見師傅面色鐵青,吓得“撲通”跪在地上:“弟子不知什麽地方犯了錯,還請師傅明示。”
玄鳴看着面前愣頭愣腦的徒弟,搖了搖頭:“你既已受了朝廷封爵,我少林必不能再收你為徒。”
慧恕一聽師傅要趕他走,頓時慌了手腳,爬到師傅面前哀求道:“師傅你不要趕我走,弟子不是真心想做官啊!”
“請師傅不要趕師弟走,是弟子對師弟使了激将法,他才會跑去參加武舉的。”慧遠和尚也跪下來為師弟求情。
慧恕抓住師傅的褲腿拼命搖晃:“是啊是啊,弟子原本準備明天就去向聖上禀明情況。聖上是天子,通情達理,一定會理解弟子,準許弟子辭官的。”
“真是作孽!慧恕,你難道不知這是大周朝頭一屆武舉?我少林寺歷代受朝廷恩澤,難道如今要為了你與朝廷作對!”玄鳴方丈嘆氣,“你若敢去辭官,就是不給大周皇帝的面子,不僅你的項上人頭不保,我少林數代積累的業績亦将毀于你手。”
“師傅,求你不要趕我走。”慧恕自知闖下大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慧恕,你如今佛緣已了,為師就将你杖責一百,逐出師門,終生不得再踏進少林寺。望你從此一心效忠朝廷,精忠報國。”
***
新科武狀元慧恕被少林寺除名,逐出師門,取了本姓改名為楊恕的事,很快在洛陽傳開了,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呵呵,他姓楊,那麽他真的是元弟喽。”盧尚秋開心地猜想,他早就覺得慧恕的棍法眼熟,感情使的是他爹楊成武教給他的楊家刀法。元弟有出息了呢,居然能奪得武狀元,想當年自個兒殿試也不過是個五甲。
他多年來給元弟寫的情書從來都沒有送出去過,一封不差地與那鐵泥塑柄一起珍藏在一個小鐵匣子裏,與他那一堆家當一起堆在王府後院的雜物間裏。早間他尋到後院翻得了,便抱回來藏在角落,得了空便拿出來一封封溫習回憶。
今天是梁王四十大壽,外面許多仆人一直匆匆忙忙的張羅布置,而梁王此刻應該仍在宮內接受女皇與其他王族的祝賀。
“夫子,爹爹着我來找你。”
背後傳來少年的身音,盧尚秋慌忙将信箋收起來藏回盒子裏,一邊道:“你爹這麽早就回來啦?”一邊跟着武崇烈出了房間。
王爺府上辦壽宴,什麽樣的人都想跑過來在王爺面前混個眼熟,因此客人是絡繹不絕,有名的沒名的都想往裏闖,不過只有被宴請的人方能入府,其餘人只能在門外吃流水席。
家丁擡着壽禮進進出出,管家薛文一個人忙不過來,梁王便指使盧尚秋去門口與薛文一同迎客。一來反正盧侍郎閑着也沒事,給他安排點活計不至于太冷落他;二來也好向來賓宣告他這個王爺對盧侍郎的所有權。
其實梁王心裏亦存下了個疙瘩,他一直十分後悔帶盧郎去看武舉擂臺賽。那個時候盧郎見到小和尚時的激烈反應,讓他心裏酸酸地不是滋味。畢竟盧郎弱冠之年,風華正茂,他這個王爺已是不惑,比小情人空長一輩;他可以給盧郎金銀財寶,給他榮華富貴,可畢竟年齡差距擺在這裏,他擔心時日一久,難保盧郎不會覺得他們之間有代溝,轉而尋求與自身同齡之伴侶。
薛文手中執一長長的羊皮紙卷,一個一個勾畫來客名單。盧尚秋挪到門口定定站了,跟個木偶似的,來人便低頭作揖。
定王武攸暨與定王妃太平公主李義月已經被請到裏面就坐,各省部官員也已經到了大半。
不一時,只聽家丁唱道:“內舍才人上官婉兒向王爺祝壽,賀禮為東海紅珊瑚一棵,南海夜明珠一顆,和田暖玉首飾一盒。”
婉兒跨進來,後面跟着四個家丁,擡着一個一人高的箱子。盧尚秋心道,婉兒大手筆,送得還真多,那首飾盒王爺用不着,想必是用來讨好王妃的。
上官婉兒今日未着女官服侍,而是身着時下洛陽最流行的胡裙,将一雙白玉肩膀露了,更顯女兒家的妩媚。她興高采烈跨進門來,見門口站着迎客的是盧尚秋,一時便收了笑容,連招呼也不願同他打,輕車熟路徑直往裏去了。
盧尚秋本已伸了手向婉兒作揖,不料她根本不樂意見他,只得讪讪收了手。
他與梁王的關系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許多人進來時都仿佛看猴子似的,要多看上他兩眼,這已經令他十分難受;如今見這位以往同他談天說地,被他引為紅顏知己的上官婉兒見了自己也像見到仇人似地不理不睬,于是更加心灰意冷,索性與薛文換了位置,拉來一張方凳坐下,将頭吭着,只管勾劃賓客名單。
驀地,一個熟悉的名字躍入眼中。盧尚秋心道:可能是自己搞錯了吧,王爺與他又不熟,一定是同名同姓的人。
他怔愣的當時,只聽家丁唱道:“護軍巡官楊恕向王爺祝壽,賀禮為紫金缽盂一只。”
擡起頭的一瞬間,那人正好跨進來。
兩人四目相對,盧尚秋仿佛被釘在凳子上一般不能動彈。
斜陽的餘晖投下來,将他籠罩在他高大的陰影裏。
此時楊恕已經除了和尚戒疤,換了一身筆挺的青色武官服飾,身材魁梧,英姿飒爽;一頭荊棘短發烏黑茂密,雙目如炬,濃眉英鼻,薄唇緊抿如刀刻,颚骨方正如刀削,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那個楞頭小子的影子。
十年來,盧尚秋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見他曾經魂牽夢萦的人。當年的萌芽種子早已随着時間的流逝在心裏紮根,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亦統統化在喉嚨裏,不知從何開口,只從唇間喃喃吐出“元弟”二字。
楊恕似乎沒有認出他,向門口兩人一揖,便随着引路的家丁離開。
盧尚秋怔怔地望着他,直到那背影拐過一個彎,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