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梁王十分不悅——因為盧侍郎拒絕落座。
這是兩人在一起之後,從未發生過的事。平日裏梁王左席乃盧侍郎專座,盧尚秋本是坐慣了那裏的,可今日他遠遠躲在房間裏,任憑梁王好說歹說也不願與王爺同行。
外面的賓客均是朝廷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梁王本來便是要借作壽之際,昭告他對盧侍郎的所有權,因此才想起給官銜最低的七品護軍巡官遞了請柬,叫小情人斷了念想。這下可好,小情人死活都不願意與自己同進同出。
敬酒不吃吃罰酒,梁王醋意上來,黑了一張臉,揪了情人的後領,将他連拖帶拉,摁在位置上坐着。
此時衆人正等待今日宴席的主角,見梁王拎着盧侍郎出來,紛紛起身向這裏望來。明白的人自然心領神會,兩口子又鬧別扭了;不明白的人感嘆盧侍郎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王爺壽辰之日捋虎須。
盧尚秋被梁王摁在座位上,将手緊緊攥了不放。他将頭埋得低低的,一想到元弟正坐在下席看着他,便如坐針氈。
他對面便是定王與太平公主,公主見春官侍郎将頭低着,似是不願見她,臉上不禁現出怒色,喝令他擡頭。
“一定是公主太美了,盧侍郎看害羞了,呵呵。”坐在下首的張宰相出來打圓場。
主角落座,很快宴席開始。梁王起身一番敬謝致辭,衆人回敬王爺,一時間觥籌交錯。
席間不停有人向王爺敬酒,盧尚秋亦替王爺擋了不少杯。
他擡了眼在人群中搜尋元弟的身影。只見楊恕與數名武官坐于下席有說有笑,歡樂攀談,未曾前來同梁王敬酒,他一顆懸着的心暫時放下了。
倒是上官婉兒故意離了桌向梁王頻頻敬酒,害他替梁王連飲數杯。還好他酒量不小,號稱“千杯不醉”。不過梁王就沒那麽走運了,被旁邊的定王一直灌,不一會就有點大舌頭。
宴會正酣,太平公主突然提議道:“素聞盧侍郎彈得一手好古琴,本公主有個不情之請,盧侍郎可否為在座展示一下超凡的琴藝?”
盧尚秋不語,他又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抛頭露面,又不好拂了公主的意思,搖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
定王扶了夫人道:“月兒,你喝醉了,又在說胡話。”
“沒事沒事,”梁王大手一揮,大舌頭道:“盧郎你就把你的拿手好戲展示給公主看看。”遂令手下将古琴擡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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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王族、高官的眼睛盯着盧尚秋,他也不好再拂王爺與公主的興,于是在古琴前坐定,二指一撥,一曲《高山流水》便傾瀉出來。
曲終,衆人均撫掌,不料公主道:“這個太簡單了,本公主也會彈。換一個!”
定王緩聲安慰夫人道:“月兒,那人是朝廷官員,不是宮裏的樂師,适可而止罷。”
公主掙脫定王的手:“不行,本公主偏要叫他彈,誰叫他剛才不看我。”感情太平公主與她娘一個德性,非得叫人愛看她。
定王妻管嚴,知道夫人還在生盧侍郎的氣,便閉了嘴不再作聲。
盧尚秋于是換了一首《春江花月夜》,是一首十分應景的曲子,旋律優美。
公主又道:“有沒有旋律快一點的啊,本公主要睡着了。”
梁王也跟着樂呵呵地,邊鼓掌邊說:“好好好,再來!”
如此反複,盧尚秋才明白公主是故意整他,當他是供人消遣的樂師。
他今日心情本就十分郁悶糾結,加上剛才喝得太快太多,亦已有了一分醉意,此時氣不打一處來,心道,你要快的,我便給你快的。便拿出看家本事,十指一撥,琴聲密密集結編織,大小音符如玉珠一般紛紛落下,那兩手靈巧翻飛,即使是在座眼力好的将軍們也難以看清他十指動向。
衆人看得呆了,過了一陣子,才有人小聲驚呼:“是《廣陵散》!”
琴醉人,酒醉人。一曲終了,掌聲經久不息。公主也心服口服,不再為難他。
盧尚秋謝過衆人走下來,梁王将他抱在懷中,“好夫子,今日你可給本王争面子了。”
武崇烈從他娘和他哥中間探出頭道:“烈兒也要學琴,夫子教我罷。”
武崇俊按住在座位上頑皮亂晃的弟弟道:“你那十個指頭那麽短,恐怕連弦都夠不着。”
武崇烈将小嘴嘟着。那廂公主聽得這對兄弟稚言稚語,不禁咯咯笑起來,滿桌的人也陪同着呵呵。
***
夜色漸深,定王與公主已經打道回府,文臣、武将們也紛紛起身告辭。
梁王此次壽宴達到了他籠絡人心,清算派系的目的,所以一直樂呵呵地喝酒,一直喝得酩酊大醉,被下人扶着回房歇息。
首席剩下盧尚秋與上官婉兒兩人面對面尴尬坐着。
盧尚秋何曾想與視他為情場勁敵的上官婉兒尴尬對望,只是他踟蹰着不想離開罷了。
他坐在那裏,眼光飄離,透過上官婉兒,楞楞怔怔地望着還未散席的下席中的一個身影。楊恕似是喝上瘾了,還在那裏與一衆武官劃拳拼酒。新科武狀元眉宇間透出的得意與英氣,令他的心怦怦直跳。
婉兒将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已是七分醉意。
她借着酒勁,繞到正在怔怔發愣的盧尚秋面前,竟然劈手就是一個清脆的巴掌。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如此無禮地盯着本姑娘看!”聖上面前的女官如何能容忍男人長久地盯着自己,何況那男人是她的情敵。
盧尚秋被這一巴掌打醒了,婉兒醉酒,這一掌使盡全力,他左臉立時紅腫,火辣辣地疼。
剩餘的賓客中有頭腦還清醒的,均轉過頭來看着他們。兩人品階相當,可是婉兒是內侍,是皇上面前的紅人,盧尚秋不過是梁王手下新任的侍郎。那些人見婉兒掌掴盧尚秋,也不好多加阻止;更有一些知情人只等着看情人間争風吃醋,鹬蚌相争的好戲。
那廂楊恕一桌聽得動靜,也停止了劃拳,朝這邊看過來。
“不要臉的狐貍精,竟然敢同本姑娘搶人!”婉兒借了醉意,将心中的苦悶轉化為惡毒的言語,加諸到盧尚秋身上。
盧尚秋感到楊恕向他投來的目光,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席上脊梁。他不願再面對醉酒的婉兒,不待她吐出更多傷人的言語,便欲起身離開。
不料上官婉兒“撲通”一聲朝他跪下,拉住他衣擺:“求你行行好,放過王爺吧!”
“婉兒,你醉了。”盧尚秋連忙想将衣服下擺從婉拽出來。
可是婉兒偏偏死死拽了,不願意松手。
“婉兒求盧公子成全婉兒和王爺。” 她話裏帶刺,暗諷他與女人争搶男人。
楊恕的目光從那廂投過來,黏在他身上,嘴角輕蔑上揚,神情中仿佛充滿了蔑視。
“王爺的事兒,王爺自己說了才算,下官能有什麽法子!”別人的眼光他也就罷了,可是偏偏無法再忍受楊恕的眼光,便也不管不顧什麽君子風度了,提腳踹上婉兒的手,終于教他掙脫了衣擺,驚惶向內室逃去。
“站住!”
沒走多遠,婉兒的一句話令他停住了腳步。
“盧尚秋,你可知道王爺為什麽偏偏選中你?”
他緩緩回過頭來。相同的疑問也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
婉兒的發髻亂了,胡裙下擺沾了泥土,坐在冰冷地面上望着他,“咯咯”地笑着,眼裏閃出精光。盧尚秋只覺得汗毛倒豎。
“你可聽說過一個名字——”她朱唇輕啓,“賀蘭敏之。”
這個曾經長安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這個一度是大明宮中禁忌的名字,從上官婉兒的口中輕易地吐出來,在盧尚秋聽來如晴天霹靂。
立刻預料到婉兒接下來的話語,心裏如一盆冰水潑下來,透徹心扉,他不願再聽,提腳便向王府內廷匆匆走去。
婉兒的話語在他背後響起:“呵呵,你只不過長得像他罷了,王爺愛的人永遠都不是你!”
一瞬間,有什麽東西在他心中轟塌下來。他狼狽地奪路而逃。
聖上的外甥,梁王的堂兄,一代風流佳人——周國公賀蘭敏之,曾被賜名武敏之,據傳其人容貌繼承了武家人的全部優點,顏極俊美,潇灑倜傥,令長安諸多女兒家為之傾心,連後宮宮女都甘願為他奉獻自己的身體。又傳他生性喜淫,風流不羁,萬花叢中過卻不能做到片葉不沾身,被當時還是唐皇後的武曌以穢亂後宮之名發配雷州,途徑韶州時自缢而亡,英年早逝,享年僅二十九歲。
正是因為敏之的死,才導致魏王武承嗣被召回繼承武家,才有了今日的兩虎相鬥。原來,梁王恨魏王,不僅是恨他與他争皇位,更恨他替代了原本屬于賀蘭敏之的位置。
王府花園對比前廳安靜上許多。盧尚秋尋到一處無人的角落,背靠在牆上。他渾身不住顫抖,幾乎無法站立,胃中翻江倒海,只得将一口銀牙緊咬,抑制住不斷上湧的嘔意。
那麽一切都很好解釋了——那些一直他心中積累的困惑。為什麽梁王姬妾成群,看似不好男色,可偏偏對他一見鐘情,情有獨鐘;為什麽天下春宮圖那麽多,梁王只收集關于他的春宮圖;為什麽梁王只對他有如此強烈的獨占欲,不允許他有一絲一毫的出軌。
你只不過長得像他罷了——
你只是一個影子,王爺只不過透過你的軀殼,看到了他當年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