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盧尚秋謝過管家,管家便告辭退下。
這會客廳的別間布置得也十分典雅,靠牆一處簡單小榻,白色幔簾遮着。正中一臺方幾,上面整齊排列着硯臺、筆架、一沓簿冊。筆架上一列四只大小狼毫,均是他從禦史臺帶過來的筆,想必就是參觀王府的這一會兒功夫,下人便幫他收拾好了房間。
除此之外,桌上還有一碟桂花糕和一只青花瓷杯。青花瓷杯中熱氣騰騰,他抿了一口,竟是上好的西湖龍井茶。又取了一塊桂花糕放在口中,這王府的桂花糕與別處的不同,香糯軟糍,鹹甜适宜,口感十足。他今日還未曾進食,此時腹中饑餓,于是左一口右一口,一會兒功夫便将桂花糕掃蕩一空。
他左等右等不見梁王出來,便和了梁王給他的披風蓋在身上,自那榻上躺下小憩,不一時竟睡着了。
那廂梁王費了好一番口舌,終于将來中丞打發走了。甫一推門進來,眼前便是這麽一幅場景:那柔美君子躺在榻上恬恬睡着,身上蓋着自己的披風,長長睫毛在頰上落下一道陰影,鼻翼微翕,紅唇微張,吐氣如蘭。
他屏退下人,蹑手蹑腳地爬上床榻躺下,自那熟睡之人身後輕輕地将他摟在懷中。
小榻難容下兩個大男人,盧尚秋翻了個身,便與梁王面對面。梁王起先以為他要驚醒,誰知盧郎只是喃喃夢呓兩句,便又繼續睡去。梁王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禁不住伸出拇指,描繪那近在咫尺的柳眉、長睫,那一顆淚痣,和那一雙紅唇。
天色将黑,王府四處點起燈火。盧尚秋堪堪醒轉,甫一睜眼,便見梁王一張大臉進在咫尺,吓得差點摔下床去。
梁王接住他,複又将他摟緊:“再多睡一會兒。”
盧尚秋才意識到剛才他一直與梁王睡在一處,立刻臉紅,赧赧道:“下官家裏娘子還等着下官回家吃飯。”
“不礙事,待會本王命人去盧郎府上報個信,就說你今天在王府用膳。”梁王在他額間一吻,“接着睡。”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梁王就在眼皮子底下沉靜睡着,還用雙手将他環住,換了是別人也睡不着。盧尚秋偷偷睜眼,在心裏描繪梁王的臉,一字劍眉,挺直鼻梁,兩片薄唇;此時一雙星目閉合,斂去戾氣,嘴上兩片唇髭随着呼吸微微翕動,幾乎令他抑制不住伸手揪一把的沖動。
梁王多睡了小半個時辰,下人敲門進來:“王爺,晚膳已備齊,請王爺與盧員外用膳。”
盧尚秋見有人進來,急忙躲到王爺背後。下人卻似見慣了這般景象似的,無甚反應。
下人領二人進了膳房,管家為二人收了披風,又将盧尚秋引至王爺身邊坐着。
“試試看,合不合口味?”梁王為他夾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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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尚秋正在左顧右盼中,他終于好奇問道:“王爺的家眷不一起用飯嗎?”
管家在一邊回道:“王妃吃齋,不與王爺同桌用膳。”
王府的晚膳并不像盧尚秋想象的那樣極盡奢豪,大魚大肉;只不過是一些酒水,七八個日常小菜。酒水都是宮裏陳年佳釀,小菜雖不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但每一樣都出自大廚之手,精工細作。
酒菜對于兩個人來說還是太多了,盧尚秋吃得肚子溜圓,便起身告辭。
“盧郎再陪本王一會兒好嗎?”梁王攥了他的手。
“下官妻妾未出月子,還有一堆奶娃盼望着下官回去照顧。”盧尚秋掙脫梁王,向他一揖,心道:再陪下去今晚都走不了了。
見他執意要走,梁王也不再阻攔。
第二日盧尚秋發現,梁王将別館的小榻撤了,擺了個大床在裏面,還真有閑情逸致。
此後每日盧尚秋随梁王上朝下朝,奔波于尚書省與王府之間,錄事也頗為用心。閑來無事王爺便會着他操琴;王府內珍藏有各種樂譜曲譜,兩位愛樂之人時常交流,有時甚至因為一處音律争論上個把時辰。
雖然被梁王摟着同眠,被吃吃豆腐的事時有發生,但是每次只要他執意要歸家,梁王絕不盛情挽留他。
盧尚秋看不明白梁王的心思,也不明白他與梁王究竟處于怎樣一種關系。說是情人吧,兩人至今未發生任何實質性的肉體關系;說是普通上司下屬吧,沒見到其他上司抱着下屬睡覺兼揩油吃豆腐的。
不管怎樣,這份工作比起上一份工作,就好比蜂蜜比苦艾,甘蔗比黃連,實在是甜蜜太多了。
***
這日盧尚秋與其他幾位侍郎一同在宣政殿外等待百官下朝。
平日裏退朝時,官階低的要讓官階高的先走,因此梁王一行總是先行出殿。誰料今日皇帝散朝,百官魚貫而出,唯獨遲遲不見梁王。
盧尚秋在殿外等得焦急,伸長了脖子望着那宣政殿出口,将那一雙官靴尖端踮了在地面上來回摩擦,不料卻見來中丞一行緩緩向這邊走來,便立刻将頭埋得低低的,生怕被中丞認出來。
來中丞今日着紅袍官服,佩銀魚帶,與另外幾位紅袍官員有說有笑地往他這裏走。行至此處,便見一位侍郎服飾者将頭埋得低低地,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
“喲呵,這不是盧員外麽,做什麽對中丞行如此大禮?”同行的尚書右丞王廣眼尖,其實老遠就瞧見盧員外了,來俊臣與前下屬盧尚秋的暧昧關系在中丞的圈子裏早已不是秘密,此時見他躲着來中丞,便故意奚落他。
盧尚秋只得讪讪行禮:“下官見過幾位官人。”
來俊臣這才注意到他。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奸笑道:“多日不見,盧員外胖了嘛。”
盧尚秋幾時曾被別人以“胖”來形容過,正搜腸刮肚地想來反駁他呢,只聽來中丞接着道:“上回老夫遇見盧員外,盧員外還是瘦猴一只,恐怕多虧了梁王日日将你喂飽吧。”說完哈哈大笑。幾位紅袍官員領會言外之意,也跟着笑起來。
盧尚秋見來俊臣竟敢在宣政殿這朝聖聖地如此肆無忌憚地吐出不雅之語,诋毀他和王爺的清白,又氣又急,道:“梁王才不是你想象那樣。”
“這倒奇了,老夫幾時見你如此衷心護主?”來俊臣故作訝異狀,壓低了聲音,用僅能讓相鄰幾人聽見的音量道,“難道梁王的床上功夫果然比老夫厲害?”
衆位官員哄笑。
這下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盧尚秋赧成一個大紅蘋果,心中只将這處處毀他清譽的來老兒大卸八塊。
王右丞笑道:“素聞梁王喜新厭舊,若是哪日盧員外失寵了,千萬不要忘記還有咱們中丞啊,呵呵。”
衆人笑着離去,盧尚秋将他們每個人的祖宗十八代都詛咒了一通,依舊難解心頭之恨。
梁王下朝後被武曌召去後殿商議事情,耽擱了一會。出來時只見盧郎面色難看,想是他等得急了,便叫擡轎下人在後面跟着,一面安慰他,一面攜了他往尚書省方向去了。
百官早已散去,此時的宣政殿十分寂靜,除了殿外宦官、擡轎的家丁和他倆,便無其他人。
盧尚秋木木地被梁王牽着走,此時在他心裏千回百轉的,只有王右丞那一句話——“梁王喜新厭舊”。是了,梁王是愛女人的,從來也沒聽說過他愛過男人,對自己恐怕只是一時好奇罷了。若是自己仗着梁王一時寵愛,忘了身份,只肖看那梁王府東院滿屋子的姬妾,便能看到今後自己的下場。更何況,梁王是儲君的有力競争者,聖上也有意将他提名為太子,若他真做了太子,到了那時,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如今自己就快要被梁王的柔情攻勢攻陷了,不如趁着什麽都還沒發生,趕緊了斷這無望的糾葛。
他鐵了心,将手從梁王手心裏抽離。
“怎麽不走了?禮部馬上到了。”梁王疑惑地回頭看他,“是不是本王走得太快?”
盧尚秋一咬牙,“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在下無能,無法勝任禮司員外郎一職,還請王爺準了在下卸甲歸田。”
梁王連忙去扶他:“好端端的怎麽就不幹了呢?”見盧尚秋賴在地上跪着不起來,面色晦暗,仿佛随時要哭出來,便猜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什麽了?是哪個不長眼的王八羔子,盧郎快告訴本王,本王把他拖了喂狗。”
“沒有誰說,是在下自己不稱職。” 盧尚秋道。
“你不稱職還有誰稱職?”梁王怒道,驚飛了廣場上幾只覓食的飛鳥,“你就若是突然就這麽不幹了,本王找誰去頂替你啊?”說完又去拉扯他。
盧尚秋吭頭:“大周人才濟濟,不缺在下一個。”
“盧郎這戲唱得是哪一出,啊?”梁王急得跳腳,連自稱“本王”都忘記了,“不許不幹,我在聖上與衆臣面前保薦你,你就這麽辭了,叫我面子往哪裏擱?不許不幹。”
遂叫四名擡轎家丁将賴在地上跪着不肯走的盧員外擡了,扔進轎子裏,扛至尚書省。
***
大周皇帝武則天退朝後留下春官尚書——梁王武三思,所議二事:其一,準備正月裏皇宮的筵席;其二,準備元宵節長安城全城花燈。
尚書省禮部召開例會,衆人圍坐一桌,梁王坐于首席,其他官員依官階列座其次。
盧員外還在鬧別扭,他官階不入流,梁王給他撿了個小茶幾,讓他躲在梁王背後坐着。
梁王道:“按照往年慣例,除夕夜大明宮筵席由客司和膳司負責,元宵全城燈謎由禮司和祀司負責。衆位卿家可有異議?”
衆人均搖頭表示無異議。
“衆卿可還有其他問題,沒有便散會。”
祀司吳郎中道:“負責去年元宵燈謎的給事受狄黨牽連下了獄,今年得重新找人做。”
梁王問:“衆卿家可有推薦人選?”
一時沉默。
禮司郎中徐夙道:“素聞進士盧員外飽讀詩書,博學多才,依下官之見,這元宵燈謎便交給盧員外去做,王爺你看如何?”
梁王轉了頭,看向藏在身後的盧尚秋。
兩人眼神交會.
盧尚秋搖頭:我不想做官了。
梁王作威脅狀:現在是本王最最忙,最最缺人的時刻,敢給我臨陣脫逃,看我怎麽治你。
盧尚秋瞪眼:你威脅我。
梁王作可憐狀:求求你行行好,幫幫我吧。
盧尚秋妥協:堂堂王爺,窩囊成那樣,看在你可憐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接了吧。
梁王點頭微笑:這才對嘛。
眼神交流結束,梁王轉身對衆部下道:“好吧,就這麽定了。還有問題嗎?”
盧員外自梁王背後探出頭:“吳郎中可否告知下官,大致需要多少燈謎?”
吳郎中掰着指頭數了數:“依往年來看,每年的燈謎約莫有一千條吧。”
一千條!盧員外在心裏跺腳跳罵,他心生一計,嘴上道:“此任務艱巨,時間緊迫。請王爺準許下官暫停手中事務,下民間采集燈謎。”
梁王額間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