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該來的還是會來。梁王既然跟他玩欲擒故縱,他索性奉陪到底。
盧尚秋癟着嘴,去下房管事處領了一堆錄簿,将那簍子扔回馬車上,撿了幾只好筆、一壺墨汁,找了一塊布兜成一卷,揣着那銅令牌去梁王府上報道。
此時梁王正在會客,王府下人便将他領進別間等待。
未幾,只聽得梁王哈哈大笑的聲音從隔壁傳來:“表兄好走不送。”
只見一行人快步離開梁王府,為首那人身着紫色朝服,怒容滿面,眉宇間與武三思有三分相似,乃是最近遭人彈劾,被罷了宰相的魏王武承嗣。
待魏王離去,梁王哼道:“慫個棒槌,就憑你這蠢材德性,還想做太子?做夢!”
顯然是兄弟阋牆。
盧尚秋貓在門外,正躊躇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沖撞正在氣頭上的王爺,梁王已經發現了他。
“在門口磨蹭什麽呢,快進來。”梁王立時心情大好,換上一副溫潤笑顏,朝他擺擺手。
盧尚秋厚了臉皮蹭過去,叩地道:“禮司員外郎盧尚秋,叩見王爺。”
梁王見他還沒到他跟前便跪了,離自己能有多遠有多遠,不滿道:“嘿,盧郎竟然如此見外,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擺擺手,命下人在自己左邊加張椅子,對那堂下之人道:“坐過來吧。”
盧侍郎看看梁王身邊那太師椅,磨磨蹭蹭站起來,硬着頭皮道:“下官負責司錄,站着即可。”
“站着能寫好字麽?寫不好本王罰你重抄十遍。”梁王威脅他。
盧尚秋只得讪讪坐了,将布匹展開,取了錄簿筆墨。也好,這樣一來,兩手便全被占滿,叫梁王抓不着他的手。
梁王才不這麽想,他嫌那筆墨礙事,立刻奪了去,叫下人端着在旁邊伺候,将那一雙溫潤玉手捏在自己手裏。
“好些日子不見,盧郎氣色比先前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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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承蒙王爺厚愛,将下官救離苦海,氣色自然不差。”盧侍郎打官腔。
梁王撫上他眉宇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裏,本王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盧尚秋口中道:“多謝王爺擡愛。”心中道:說的好聽,人人都知道你最近在與魏王争儲君之位,忙得緊。
梁王沒接話,兩人就這麽四手相接。
盧尚秋擡起頭,正對上梁王溫柔的目光,他立刻如小女兒家一般低下頭去,道:“王爺請放開下官的手,這樣下官好為王爺辦公。”
梁王見面前俊俏人兒羞赧,控制不住喜悅之情,他轉頭問王府管家薛文:“今日可有其他要事?”
“禀王爺,今日要事均已完結。”薛文知趣地回答。
梁王道:“如此甚好,盧郎上任初日,本王便帶你四處走走,熟悉熟悉環境。”
初冬的午後剛下了一場小雪,頗有些寒意。梁王命人取來兩件麾袍為二人披上,将麾袍的系帶親手為盧尚秋系了,攜了他的手讓他與自己并肩行走。管家薛文跟上。
午後的日光罩在前院的花園裏。梁王府內雖不如來府那般置物奢侈,布局複雜,然而此處也不乏假山水榭,清溪石橋,如今這場小雪飄下來,陽光一照,那水滴四處“叮叮咚咚”從假山間、屋檐上滴下來,頗有節奏。各處空地補種了冬青、臘梅,黃黃綠綠,将這個冬天裝點得十分惬意。那池塘半覆一層薄冰,迎着日光閃爍,微風襲來,波光粼粼。石橋上有一座小亭,兩個石凳,一張石桌,桌上縱橫交叉地刻着象棋棋盤。庭院各處角落巧妙地擺設了各種姿态的盆栽青松、青花古瓷,将王府各處點綴得閑靜幽雅。
下人們忙着掃除地上的積雪,管家為二人開道。梁王牽着他的手,為他介紹王府的布局,講解各處設計的來由。原來王府庭院設計出自于那聰明伶俐的上官婉兒之手,每一花,每一木都傾注了她的心血;同時也可見這婉兒姑娘十分讨得梁王的歡心。
穿過王府花園往北,二人便來到一處幽靜建築,匾額上書“問事堂”。梁王道:“此處是本王辦公之處,盧郎很快便會熟悉這裏。”遂領了他推門進去。
問事堂正中為一可容十二人圍坐的方形書案,正面牆上挂一寬十尺,高四尺的巨大奔馬圖。左手邊靠牆乃一巨型書櫃,擺放各種公文奏章、禮祀典範,史鑒卷籍。右側為一水簾屏風,日光從上方的天窗透下來,照射于那潺潺流水,上下浮動,波光绮麗。
屏風後乃梁王辦公小憩的地方,置一榻,靠窗處架了一古琴,琴身漆朱漆。
盧尚秋湊上去仔細觀看。此為世間少見之上等沉香木古琴,琴弦由同等粗細的馬尾作成,由京城工匠精挑細選,細細擰制,便心癢癢手癢癢。他一愛琴之人,見此良琴,豈有不撫一曲的道理。
“看來盧郎對古琴似乎頗有研究,”梁王見他盯着琴不放,道,“為本王奏上一曲,如何?”
“下官不才,王爺見笑了。”
“請。”
盧尚秋落了座,試了兩個琶音,便彈奏起自己最得意的《廣陵散》。剛彈了個引子,他分神擡眼,便見梁王面上烏雲密布,似是十分不悅,驀地想起這古曲《廣陵散》又名《聶政刺韓王》,講的是聶政刺殺韓王複仇的故事;面前此人乃是一位親王,彈奏此曲乃是大不敬之罪,不禁蹙眉咬牙,急中生智,将那調子一轉,十指聯奏,彈起那《十面埋伏》來。
古琴曲《十面埋伏》表現的是楚漢相争時期垓下之戰的情景。只聽得琴弦聲聲,由小變大,由緩至急;緩和之處,叮叮咚咚如靜谧溪水,緊急之處,噼噼啪啪如閃電冰雹。彈至高朝,只聽得“铮锵”一聲,其勢如離弦之箭,破空之竹,乃是楚軍中了漢軍的埋伏。立時琴聲急轉,一時間鼓擂響,馬嘶鳴,金戈鐵馬相厮殺;鐵血壯士為國殉,古來征戰幾人回。
梁王和着節奏跺腳打拍,搖頭晃腦,甚是陶醉,待到高朝,竟和着琴聲吟唱起那《垓下曲》: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聲音洪亮,頗有些西楚霸王的氣勢。
一曲《十面埋伏》對指尖力度變化掌控要求頗高,聲淺須細慢揉弦,音宏須十指聯奏,盧尚秋雖有勤加練習,畢竟那次被來中丞大刑伺候,傷了指骨,剛彈不久,指關節便開始隐隐作痛;此時彈至高朝尾聲,撥弦幅度過大,右手尾指竟是鑽了心地疼,連連失音,額上也隐隐滲出汗來。
“獻醜了。”一曲終了,他已是虛汗淋漓。
梁王并不知道他手指受傷一事,以為他只是體虛,替他拭去額間汗液,誇道:“盧郎這一曲了得,看得本王也手癢,想要來上一曲。”說着便執了盧尚秋的手領他到榻上坐着歇息,自己徑直坐到琴前,笑道,“本王一介粗人,不會那複雜指法,盧郎莫要取笑本王。”
說話間,指尖上下翻滾輪撥,收放自如,奏得竟是《秦王破陣樂》。此曲又名《神功破陣樂》,講述的是太宗李世民被封為秦王時,率軍擊敗叛軍劉武周的事跡,多在描述秦王戰場殺敵之情景,鐵弦铮铮作響,好似萬馬奔騰;琴身轟鳴震動,好似士兵厮殺。
盧尚秋不曾想到梁王竟在古琴上有如此造詣,聽得直入了神。待那沙場上,旌旗揚揚,秦王收兵,琴聲戛然而止,才恍若自夢中醒來,撫掌道:“王爺真是好功力,下官自愧不如。” 如此評價卻是誠心的,并不是恭維。
梁王得意洋洋,呵呵大笑:“古語有雲,高山流水難覓知音,本王若是俞伯牙,盧郎便是那鐘子期。”
二人出了問事堂,往北走便是王府藏書閣,名曰“聚墨堂”。
此藏書閣分為上下兩層,堆得滿滿當當,比盧府他爹的藏書閣大上十倍不止。
梁王道:“此處還望盧郎花些功夫,替本王将各種藏書方位記住了。”
盧尚秋見有如此多的典籍,小心問道:“下官可否翻閱這些書籍?”
梁王笑,攬了他的肩,朝那跟在身後的管家薛文吩咐道:“本王平日甚忙,這諸多好書盡放在這裏落灰。盧郎随時可以來此取閱。”頓了頓又道,“都替本王讀了更好。”
盧尚秋心花怒放。
二人又參觀了古玩閣、貢品閣,這些個樓閣顧名思義,收集了衆多珍寶貢品,有東海進貢的夜明珠、雲南進貢的巨大翡翠礦、西域進貢的天象儀、突厥進貢的銀杯盞等,如若将窗簾全部放下,各種器具便會在暗夜裏自行發光,尤其是那東海夜明珠,幾乎将整個藏室照亮,盧侍郎看得連連咋舌,大開眼界。
那王府西院最北一間是書畫閣。此處遠離亭臺水榭,極少有水煙瘴氣,是收藏書畫碑刻的好地方。那些有求于王爺的人,知梁王酷愛收集墨寶,便四處搜集名家墨畫賄賂巴結他,梁王照單全收,光前朝褚遂良的墨跡此處就懸挂了六幅之多,大幅《雁塔聖教序》原稿赫然其中,其他唐朝名家如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歐陽詢的《皇甫君碑》均亦收于此處。
見到如此令人眼花缭亂的真跡,盧員外此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當王爺真好。
書畫閣正中有個小門,落了鎖,周圍用黑絲綢遮了,神秘兮兮地,想是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寶貝。盧尚秋轉頭用眼光詢問梁王,梁王淡笑不語。
東院北是王府女眷起居之處,梁王只帶他從門口過了過,叮囑他不要随便進去。既便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閨門縫裏那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羞得他連忙低下頭去。他竟然都忘記了,梁王妻妾成群,子嗣衆多,怎麽看也不像是好男風之人,為什麽偏偏會會看上他?
正郁悶思索之時,只見一名下人急急跑過來道:“王爺,禦史中丞大人求見,說有要事相議,已在門口等候。”
梁王不悅道:“定是那魏王搬得救兵。”便着下人将來中丞請進會客廳先坐着。
盧尚秋一聽是來俊臣,心中緊張,不由得回攥梁王的手。梁王見他面有難色,道:“此次中丞前來必不是為了禮部的事兒,盧郎不用随本王前去。”遂着了管家為盧尚秋講解職要,徑自回了客廳。
“請先生指點。”盧尚秋朝管家薛文一揖。
薛文道:“這禮祀員外十分好當。每日辰時王爺上朝,你便随鸾臺、鳳閣、将軍府的其他幾位侍郎在宣政殿外聽候;王爺下朝,你便時時跟緊着王爺,若有事須商議,王爺會去禮部巡視一番,若無事便會回府辦公。盧員外好生跟緊便可,王爺有什麽需要員外輔佐之事,自會同員外交待。此外每月三十須将錄簿呈交于禮司徐郎中審核。”
盧尚秋想了一想,又問:“下官只須負責錄奏白天的事宜,晚上不用留在這兒守着王爺吧?”
“盧員外想到哪裏去了,晚上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王爺這兒有為奴守着。”薛文對這年輕人的發散思維無奈搖搖頭。
他領着盧尚秋來到會客廳後邊的一個小別間:“若王爺因私會客、出門,員外可在此歇憩,若是有什麽事,招呼門口的下人即可。”想了一想,又補充道,“王府裏的禁地,員外莫要大意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