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楊元慥不甘不願地被拉進轎子裏。
他父親楊成武是前朝武将後人,身手不凡,可惜新唐建立之後,楊家便家道中落,楊父一身武藝無處施展。為了省錢,楊父出門走路最多,出遠門才會租馬,楊元慥娘親平時不出門,帶兒子回鄉省親時才乘坐租來的馬車。楊父仕途多舛,對官場恨之入骨,連帶教育兒子不要同官家公子同流合污;卻又暗暗希望兒子将來能出人頭地,振興楊家。楊元慥與他父親一般,愛好習武,從小就愛練拳腳功夫,出去瘋玩打架。幸好楊家與孫夫子的夫人家有姻親,楊父得以将楊元慥小小年紀便塞進私塾給夫子管教。私塾裏其他孩子們都是達官貴人的子弟,只楊元慥一人是平民之子,又加上孫夫子知道他會些功夫,怕他傷人,責令他被打不許還手,因此他難免不被同學欺負。
畢竟是孩子,楊元慥頭一回有人擡的轎子坐感覺十分新鮮,也同時感覺到盧尚秋的友好與其他同窗不同,漸漸也不賭氣了,開始好奇地東張西望,話也多起來。
“看,是泥人張。”
盧尚秋順着楊元慥的指向看去,只見一大群孩童圍住一個老者的小車,小車上擺着五顏六色的泥人造型,有白馬,有羅漢,有太上老君,還有小童子,最頂上彩泥捏出的何仙姑和呂洞賓更是栩栩如生。
楊元慥接着說:“泥人張的手藝可好了,我最喜歡他捏的呂洞賓。可惜我爹不給我買。”
盧尚秋看到那麽多漂亮的道教神話人物造型,心裏羨慕,嘴上卻說:“爹不讓我玩泥人,泥巴髒。”
楊元慥驚奇地說:“你都沒有玩過泥人嗎?我可是玩泥人長大的。”
盧尚秋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那下次我帶你去,我們一起去泥人張那裏玩。”
“不行,有下人看着,他們會告訴我爹。”
“那怎麽辦好?”楊元慥抓抓頭,“這樣吧,你要是不嫌棄,我捏一個老君童子,明天帶到學堂裏給你。你只要好好藏好就可以了。”
“真的?你會捏泥人?”盧小公子的眼睛閃閃發亮。
“騙你是小狗,我捏得童子可好了。”楊元慥頓了頓,問出自己心裏的疑惑:“你為什麽不像其他同學那樣欺負我,還讓我和你一起坐轎子?”
盧尚秋得意地裝作小大人道:“我為什麽要欺負你?就因為我爹是官,你爹是平民?太宗皇帝曰:民為水,官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既于我是同學,我便應該以同窗之理相待。況且,誰是因為我爹才和我做朋友,我心裏很清楚。你是第一個躲着我的人,我偏要與你做朋友。子曰:唯仁者能好人。我若要你做我朋友,必要對你好。剛才其他同學因為我而欺侮你,我還未向你道歉呢。”
一大段之乎者也繞得楊元慥暈暈乎乎,羨慕地說:“你知道得好多!我背書太差,夫子老罰我,打我手心。看,這是昨天夫子戒尺留的印子。”楊元慥伸出右手,小手上還殘留着幾個長長的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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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尚秋看了不禁一陣哆嗦,心道今後千萬不要得罪孫夫子。
楊元慥得了空觀察這個說要和他做朋友的公子哥兒。這公子哥兒長得和其他孩子就是不一樣:一雙大眼睛,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小臉紅彤彤,嘟嘟小嘴像顆紅潤的櫻桃。
“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很好看?”
“啊?”盧尚秋被他突然轉換話題弄得一愣。
“我是說,你長得像我弟弟,可是你比他好看多了。”
盧尚秋沒什麽大反應:“我從小就被我爹娘和姐姐們誇好看。”
“這樣啊~”楊元慥第一次試圖誇別人得到這種答複,真是很失敗,很喪氣。
他不知道的是,盧尚秋沒有告訴他,當只有他大娘和他的時候,他大娘便會痛罵他“死妖精,醜八怪”,順便抓住他兩只耳朵使勁兒往上提,或是拎着他一只腳把他倒提起來。耳朵被揪看不出來傷,他告訴娘,娘也沒法子只能和他一起哭,漸漸的他也不和娘說大娘打他的事,免得娘擔心。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在大娘眼裏是醜八怪。他想也許他真是醜八怪,別人只是奉承他吧?
楊元慥見盧尚秋陷入沉默,撓撓頭,試圖打開話題:“你剛才說要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嗎?”
“嗯,是真的。”盧尚秋點頭。
“我在孫夫子的學堂裏沒有朋友。你是第一個。”
盧尚秋把剛到嘴邊的“萬分榮幸”咽下去,道:“這麽說你在學堂之外有朋友?”
“有是有,是和我一起玩泥巴的朋友,可自從爹送我進學堂,每日要回家背書,再不能瘋玩,便斷了往來。”楊元慥說,“那我們是朋友了,你多大?我是鹹亨三年六月出生。你可以叫我元哥。”
“我是鹹亨二年二月。我長你一歲。你反要稱我為兄長。”盧尚秋又想了想,“你要叫我秋兄。”
楊元慥不服:“不要,你明明比我矮,我要叫你小秋。”
“只有你我的時候,我準許你叫我小秋。但是在人前你要尊稱我為秋兄,元弟。”盧尚秋哈哈大笑。他在盧家是老麽,被上頭數個姐姐搓圓捏扁,而今終于認了個弟弟,做一回兄長,自然是十分地得意。
“到我家了。”楊元慥打斷他的笑聲。并州城北偏僻一角,有個矮牆大院,兩扇因掉漆而斑駁不堪的紅門,上挂一塊小匾“楊府”。門口連個守衛的家奴也沒有。楊府其實離盧府距離不算遠,但是因為太靠城北,離南邊的商鋪十分不便,因而顯得冷冷清清。再加上年久失修,外表上看去破敗不堪。
盧尚秋對楊元慥說:“元弟,你家離我家不遠,明天你早晨去盧府門口等我,我們一起上學。”
“嗯好。”楊元慥高興地給盧尚秋一個大擁抱。“小秋,我今天很高興,謝謝你!”
“不用謝。我既認了你做弟弟,今後你随我一起上學,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楊元慥依依不舍地離了轎子。他不敢走正門,今天被同學欺負,已過了嚴厲的楊父規定的歸家時間,怕又被父親責罵。楊元慥輕車熟路地繞到一處矮牆,将書袋扔進矮牆內,噌噌噌三下五除二翻過矮牆進了院子。盧尚秋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好笑地搖搖頭。
***
第二日,盧肅遠一出門就看到一個小毛頭在盧府門外東張西望,一問才知是兒子的同窗,果然,楊元慥抵不住坐轎子的誘惑。盧父對兒子這麽快能在私塾交到朋友甚為滿意,拍拍楊元慥的小腦瓜,叮囑他:“你與我兒秋郎作書伴,可要好好保護他,不要讓他被欺負。”
楊元慥心裏道:“小秋是大老爺的公子,怎有人敢欺負。”但是盧父這一番話他是記下了,從此發奮練武,誓做小秋的合格保镖。
待盧尚秋出門請他上了轎子,楊元慥神秘兮兮地從書包裏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小秋,這是我為你捏的煉丹童子泥人,你拿着。”
盧尚秋接過泥人。正面依稀可以看出一個雙髻童子的形象,旁邊圓圓的恐怕就是煉丹爐了。
“昨晚我偷偷做泥人被我爹發現,沒收了我所有彩泥還有工具,幸好我把這個泥胚藏在床下。沒了木棍,我只能拿勺子作柄。”
楊元慥看到盧尚秋臉上漸漸露出失望的神情,連忙要把泥人搶回來,“這個不像,還給我我重新給你做一個。”
盧尚秋将泥人舉到他夠不到的地方。“謝謝你,元弟,這可是你送給兄長的禮物,也是兄長的第一個泥人,我要留着它。”說完把童子細心地收好。
楊元慥臉紅紅的:“小秋,你對我真好。”
盧尚秋笑:“你哥我當然要對弟弟好。我爹叫你做我的書伴,你以後就跟着我,看趙劉毅還敢不敢欺負你。”
楊元慥也笑得十分開心:“那是自然,誰敢欺負我哥。”
趙劉毅他們見盧尚秋和楊元慥從同一個轎子裏出來,驚訝地合不攏嘴。他年齡雖不大卻也意識到得罪了人,放了課破天荒地來給楊元慥和盧尚秋道歉。
楊元慥剛要握手言和,卻被盧尚秋阻止。
“接受你的道歉可以,但有個條件——你讓元弟打一頓。”沒想到盧尚秋小小年紀便腹黑。
就這樣,趙劉毅頭一回被楊元慥小拳頭一頓胖揍。
打完人楊元慥還不忘重複一句:“秋兄,你對我真好!”
從此,盧楊兩兄弟每日一同去學堂,一同讀書。楊元慥覺得盧尚秋這個“貴公子”并不像其他公子哥兒們那樣愛仗勢欺人,相比他這個徒有虛名的“并州父母官的公子的伴讀兼保镖”,反倒是盧尚秋對楊元慥多加照顧,處處維護他不受他人欺侮,還常常幫楊元慥複習功課。他的“美麗、善良、正直”小秋,完全颠覆了“公子哥兒”在他心目中的猥瑣形象。
而趙劉毅和楊元慥是不打不相識,竟成了哥們,兩人常常背着夫子在學堂南邊的後院裏切磋拳腳功夫。
趙家尚武,為兒子請了師傅教習拳法,因此趙劉毅基本功紮實,拳頭生硬。楊元慥随爹爹習得是楊家拳法和刀法,招數是學了不少,但畢竟混在一起沒有系統地學習,基本功不如趙劉毅。好在楊元慥天生對習武悟性頗高,趙劉毅的招式他很快就學會,并活學活用,以牙還牙。很快,楊元慥的基本功越來越好,兩人比武,竟是經常不分勝負。
雖然盧尚秋沒練過武,但跟着楊元慥,他也學會了幾招三腳貓招式,對付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是綽綽有餘了。他看到楊元慥在武學上的進步也是萬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