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過三巡,一部分客人起身告辭,有人還在劃拳拼酒,有人喝高了不顧形象地俯在酒桌上不省人事。盧老爺也喝高了,被燕氏攙扶着回房歇息。幾位太太更是不勝酒力,早已散去。
雖說盧老爺酒量不錯,但也比不上在并州號稱“千杯不醉”的兒子盧尚秋。同窗好友趙劉毅得了鄉試第六,雖是除了盧尚秋以外同班名次最高者,但是僅差一名與經魁(鄉試前五名)擦肩而過,還是令趙公子高興之餘又略失望,所以他是當晚向盧尚秋敬酒最多的人。這邊趙劉毅已經醉成大舌頭,話都說不完整,還嚷嚷着不服氣要比拼吟詩作賦,那邊盧公子只是兩頰緋紅,雙眼微眯,鎮定地舉杯回敬。
趙劉毅的妹妹小婉随女眷坐在下游,一邊無奈地看着兄長與盧尚秋拼酒,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盧尚秋英俊絕倫的臉,漸漸看得癡了,女兒家不禁芳心暗許,心說一回去就讓爹爹與盧家說媒。
終于挨到客人紛紛散去,盧尚秋才得以回到東閣。盧府東閣住着男主人,空出來的間留作客房,西閣住着盧家女眷。管家盧二住在東閣南邊的單間裏,夥計住南苑東,侍女住南苑西,北苑是藏書閣。東閣北面有一間精致裝修的大屋,懸挂着一個匾額,上書“忠孝”二字,便是盧公子的起居之所。
盧尚秋回到屋內和衣躺下,此時酒意湧上來,當初剛聽說中榜之時的無比喜悅卻淡卻了。半響并無睡意,聽聽屋外悄無聲息,料是下人都已歇息,便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鐵勺子,一塊小磨刀石,開始磨勺子。誰也沒有料到我們看似儀表人才風流倜傥的盧公子居然有這等癖好——半夜不睡覺,床頭磨勺子。
鐵勺子看起來有好些年光景,表面烏黑不平,但是鏽花卻是極少的,想必盧公子經常拿出來賞玩拾掇。盧尚秋細心地将幾處鏽花磨去,磨折磨着漸漸停了動作,定定地看着鐵勺子,竟是失了神。
耳邊仿佛又想起那童稚的聲音,不乏焦急但又充滿自信和堅定:“小秋,你再堅持一會,我馬上就能救你出去!”想到這裏,盧尚秋的嘴角彎了彎。元弟,我考中了解元,你一定會為我高興吧?
良久,擡頭,望望天上一輪明月,想起仲秋節在即,盧尚秋将勺子複藏于枕頭下,翻身離榻,抽出一沓信箋,往硯臺裏添了些新墨,起筆刷刷,将信件一氣呵成,然後細心折起封好。
盧公子不急着将信箋收好。而是呆呆地看着信封上書“吾弟元慥啓”。最後終于抵不住睡意,趴在書案前沉沉睡去。
***
盧尚秋一歲開口說話,二歲便會背誦五言七言,那時每當有朋友來盧府做客,盧肅遠便讓盧尚秋出來背書炫耀。四歲時盧肅遠為兒子請了當地最好的家教王先生學四書五經,請了曾是宮裏樂師的麗姑學古琴。六歲時盧尚秋進了并州最好的私塾,跟随孫夫子讀書學做人。
盧尚秋還記得,入學的那一天,孫夫子領着他向其他人介紹他是并州刺史的兒子,當時就有羨慕的眼光向他投來。放課後同窗紛紛圍過來讨好他,只有一個坐在後排,瘦瘦的,眉眼還沒長開的家夥,一聽說他是達官貴人家裏的公子,反而鼻孔哼一聲,很不屑的樣子,放課後也不與他搭話,背了書袋欲開溜。
從小盧尚秋就是被人追着捧着的,此時這個人态度引起了盧公子的好奇。他指着那開溜的人,問身邊剛剛認識不久的趙財主家兒子趙劉毅道:“這個人是誰?”
趙劉毅是私塾裏的小霸王,比其他同學長一歲,因此個子也高,人虎頭虎腦的,仗着拳頭硬欺負同窗,老爹又是并州最大絲綢鋪的老板,為了把兒子塞進學堂,給私塾捐了不少錢。這個趙劉毅,連孫夫子都拿他沒轍。
趙劉毅早就留意到這個與衆不同的小子:“這個小不點叫楊元慥,他爹是前朝的後人,在長安城吃不開,躲到并州來。楊元慥打不過我,我去拎他過來,給盧公子你随便欺負。”說着便上前一把拽住已經溜到門口的楊元慥的後領,拖到盧尚秋面前。“想跑是不是?給盧公子跪下!”
“跪下跪下!”其他同學在旁邊起哄,順便把楊元慥的書袋扔在地上踩。盧尚秋看着這些人鬧騰,也不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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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小不點,但楊元慥也只是比趙劉毅矮,比盧尚秋還是要高一點。楊元一張臉憋得紅紅的,任憑趙劉毅怎麽推,小身板挺得直直地,就是不下跪。
趙劉毅不想在盧尚秋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一腳踩在楊元慥腿窩。
楊元慥經不住痛,咯噔跪下,上身依舊挺得直直的,水氣在一對明亮的大眼睛裏聚集打圈。
趙劉毅一看楊元慥跪下,更是得寸進尺,招呼其他同學按着他的腿,自己抓着楊元慥的發髻,将他的頭朝着盧尚秋腳下按,邊按邊說:“快給老爺磕頭。”
楊元慥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他被趙劉毅欺負已經好幾次,趙劉毅最看不得他那副傲臉孔,每每逼他給達官貴人家的孩子磕頭,他不幹,頂了一句“磕你娘的頭”,那天他被趙劉毅揍到走不動路,回去晚了犯了楊家的門禁,不僅錯過了晚飯,還被楊父罰跪一晚,不準下人給他送飯。楊元慥被揍得多了,他不再言語反抗,現在此刻只能拼命仰着頭,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之前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發髻也被弄得散亂不堪。
盧尚秋看着楊元慥灰頭土臉的樣子,突然就失了平時看好戲的興致。他擺擺手,對趙劉毅說:“我不想看見這個人,你們要折騰他去別的地方。”
趙劉毅依依不舍地踹了楊元慥一腳:“盧公子叫你滾呢?”其他同學跟着起哄“快滾快滾!”衆人又紛紛圍住盧尚秋,拿出自己書袋裏的零食等小玩意來讨好他。直到盧家等在門口的下人來催,衆人才悻悻散去。
***
盧尚秋百無聊賴地坐在轎子裏,今天孫夫子講得是論語,他早已熟讀,沒甚趣味,明天可要帶些自己的書去讀才好。他無聊地掀開轎簾,張望街上的行人,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着沾滿灰土的書袋,低着頭走路,被行人擠來擠去,突然一個小販挑着的籮筐甩過來,他一個站不穩,被推到了馬路中間。
盧尚秋看不見他,只覺得轎子突然前傾,他一個沒坐穩,差點腳朝天地從轎子裏翻出來。
擡轎的盧家下人王忠義被這個突然出現在路中間擋道的小子絆了個趔趄,氣得踢他:“哪裏來的不長眼的小子竟敢擋道,磕壞了咱家公子你有幾條命來賠?”又回頭問轎內,“盧公子傷着了沒有?”
盧尚秋掀開簾子:“王阿叔,我沒事。”目光落在這個渾身是土的擋轎人身上。
他終于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了,這不是楊元慥嗎?被趙劉毅欺負的那個?趙劉毅他們都是坐轎子,他為什麽走着回家?
王阿叔過來抱着盧尚秋檢查一番:“公子沒事就好。這個不長眼的賤人,公子可準備如何處置?”
盧尚秋搖搖頭。“王阿叔,他也是孫夫子的學生,将來要和我一起讀書識字,再說我看到別人推他,他也不是有意擋轎,我不準備追究他。”
王阿叔失望地拱了拱手:“公子海量,不追究便是。”回頭看看楊元慥,用傲慢的語氣說道,“原來是咱們公子的同學,失禮了。你可以走了。”
楊元慥瞟了一眼盧尚秋,彈彈身上的灰,也不準備說抱歉,轉身就走。
“等等。”楊元慥回頭,只見盧公子向他走過來,急急後退。不是說不追究他麽?難道還是逃不了一頓拳腳?
盧小公子走到他跟前,仰起小臉蛋,像大人似地兩手往身後一背:“本公子有問題要問你。”
“別人坐轎子,你為什麽走路回家?”
楊元慥眨眨眼,不說話。
除了在學堂上回答夫子的問題,這一天盧尚秋還未見楊元慥一聲吭。“我知道你不是啞巴,但為什麽不說話呢?”
楊元慥側過頭,仍是不願回答。
盧小公子繞到他面前,恍然大悟似地點點頭:“你走路回家,是因為你爹沒錢雇人擡轎子。你不說話,是因為我爹是刺史,你不屑于和我說話。”
楊元慥憤憤擡起頭和盧尚秋對視。
盧小公子不以為意,繼續問道:“你每天都走路上學嗎?”
“哼,不關你事!”楊元慥終于開口說話,稚嫩的童音飽含着屈辱。
盧尚秋不以為意,拉起楊元慥的胳膊就往轎子裏走,一邊道:“走着回家多累,你家住哪?我看你家和我家應該是住一個方向,你來和我一起坐轎子。王阿叔,麻煩轉道去一趟楊府。”同時拉着楊元慥進了轎子,忽略外面一臉怨憤的王阿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