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許多年以後,白盈盈最後一次回想當晚,只記得那時擡頭的月亮,都是紅色的。
可丁烈記得比她清楚,當晚的天是鏽刀浸在了鐵水中,沉沉一團青灰,毫無生機的死寂。
丁烈無愧他雙花紅棍的威名,臉上,身上,戰得沒一處幹淨,眼裏也進了血,眼仁赤紅的容不下一個活口,殺得興起了,手裏的殘棍與刀,醬缸裏滾過,揮臂随手一掄,灑哪兒就是一地腥紅。
他的狠震懾了大部分人,他們被鎮住了,只道他能打,不知他不惜命,連死都不怕的男人,送他烏漆大棺,簡直錦上添花,白衣孝子參透丁烈的秘密,舉刀圍住他的手遲疑了,因為懂得,眼神每每與他接觸,身上被砍開的傷口便往外滲血,嚼骨剜肉的疼,一時半會兒竟無人造次,戰了個平手僵局。
真是窩囊透頂,那麽多人對一個丁烈,不甘心的在暗處暴喝。
“怕咩吔,佢受咗傷,一齊上啦!”
「粵:怕什麽!他受傷了,一起上啊!」
也是天不要丁烈亡,第一個壯了膽的小子舉刀砍向烈哥時,援兵趕到了。
“烈哥!!!”鬼頭七萬夫莫敵在前開路,今晚是他失責,害烈哥蒙遭大難,一身火氣全撒在白衣孝子身上。
“咁遲?”烈哥抹了抹嘴上濺到的血,不甚在意地扔掉刀棍。
「粵:這麽遲?」
鬼頭七拎起一個軟腿蝦,宰瘟雞似的,橫刀打他脖子上滾過:“遲咗,系我錯。”血濺了鬼頭七一身,他一動未動,擋在丁烈面前,像個披甲的武神。
「粵:遲了,是我的錯。」
氣勢如虹的反擊,白衣孝子潰不成兵。
烈哥擡腿邁過地上的死人臉,下吩咐:“去,将盈盈揾返嚟。”
「粵:去,把盈盈找回來。」
鬼頭七望回去,才發現阿嫂不在:“烈哥……”他犯難了,不敢講真話,這麽久過去,阿嫂一個女人,沒人庇護,恐怕已經……
丁烈似乎明白他的苦衷,沒有責備,伸手摁了摁鬼頭七的肩膀:“下周初八,系你阿嫂嘅生辰,我應承要為佢祝壽。”他聲音突然變得很淡,淡而平靜,仿佛是惋惜,亦有些許悼念,但未舍不得,“就算系條屍,将佢帶返嚟。”
「粵:下周初八,是你大嫂的生辰,我答應過給她祝壽。就算是屍體,也把她帶回來。」
丁烈找白盈盈的時候,白盈盈也在找他。
手裏是一柄利刃,殺過人的兇器,白盈盈拿來如持花鏡,她沒有殺過人,連雞都沒殺過,丁烈把這樣厲害又無用的東西給她,難道以為她會無師自通。
刀她握得不像樣,但心倒是篤定,她想好了,她要把刀還給丁烈,這兇東西在丁烈手上或許耀武揚威,給她,不如照面的花鏡來得體面。
可是丁烈人呢?
她的表情有點茫然,好似一瞬找不到路,他是不是已經撞上那群索命的白衣孝子?會不會已經躺平在那口黑漆漆的大棺?那口棺那麽深,深得埋上兩個人都不嫌擠,他有沒有可能已經沒了,她這會兒去,是不是送死?
沒等她想通,風先起來了,涼嗖嗖吹過她的後頸,捎來一深一淺兩道腳步。
“撲街!都是契弟!咁細嘅地方,連個人都揾唔到!冇撚用!”
「粵:混蛋!一群混賬!這麽點地方,連個人都找不到!有屁用!」
“唔好怨喇,快啲揾啦,如果揾唔到,我哋就死梗!”
「粵:別抱怨啦,快點找吧,要是找不到,我們就死定了!」
“冚家鏟!唔好畀我見到佢哋,見個殺個!”
「粵:別讓我看到他們!見一個殺一個!」
“殺”字過耳,嘴唇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如果我……”丁烈的聲音言猶在耳,白盈盈閉上眼,仿佛在那口大棺裏看見他們倆……
鬼頭七在一叢出牆的三角梅下停下步:“乜味啊?”
「粵:什麽味道?”」
我也學他的樣,嗅鼻子,涼透的冷腥,讓人揪眉頭。
“讓開!”鬼頭七推了我一把,鋒利得能一刀要人命的刃尖跟我打了個照面,削下我左耳一縷頭發:“阿嫂,系我呀!”幸虧我認出她,從鬼頭七的刀下把人救下,終于為烈哥帶回去一個活生生的阿嫂。
丁烈再見白盈盈,第一眼,先望見她手裏刀,刀刃向前,牢牢攥在手掌心,将虎口的皮膚抻得像繡繃上箍緊的一片繡布,是副迎殺的模樣。
第二眼,是她腳上紅色的緞面鞋,上開兩朵并蒂蓮,古老又鄭重的忠貞。
最後一眼,是這個女人,玉白的一張臉,額心一點紅,半掩在煙墨色的黑發下,背身一輪如鈎新月,跨肉山刀海,向他走來。
丁烈看醉了,只覺眼前人,不是嫦娥,是他的觀世音,來度他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