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自從蔣家接二連三的出事, 這個原來頗為風光的家族已經徹底凋敝下去, 原來的老宅子都挂了出去準備賣掉,可惜沒有人願意接手,但是宅子裏大部分傭人都被辭退了, 只剩下兩三個維持基本的運作, 宅子的大部分區域也被封存起來, 因為沒有充足的人手來維護和打掃衛生。
剩下的幾個蔣家人, 也各有各的生活。
最好最完整的是大房蔣臨淵一家, 他是蔣家這輩唯一逃過牢獄之災的人, 大兒子已經回法國繼續學業, 兩個小兒子依然活潑好動, 但是他不太喜歡老宅子的氣氛,早就已經搬去了城裏, 幾乎不再回來。
雖說蔣家已經清算破産, 他也損失很大, 但是當年他因為崇拜秦姨,也偷偷跟着投了一筆錢,當時看起來沒多少,這時候卻幫了大忙,他甚至靠着這筆錢保下了蔣氏服裝廠,還有餘力供給其他幾人的基本生活。
不過,蔣臨淵給出去的這筆錢很少,頂多只能供幾個還在上學的孩子繼續學業,再加上基本的生活。
老二蔣臨涯關在牢裏, 還有好些年才能出來,他的兒子蔣向海一直躲在美國,前一陣子蔣老太爺出事,他确定沒有人再找他的麻煩,才回國看了看,但是家裏的情況比他預想的更差,也根本不可能再供應他在國外的奢侈生活,便把他媽和妹妹罵了一頓,搶了些珠寶首飾,就再一次消失不見。
蔣向雅是留在老宅的諸人中,最高興的那個。自從老爺子出事,一直叫她惡心不已的那個未婚夫終于徹底變了臉,取消了婚約,她重新獲得了自由——雖然她媽因為這個天天咒罵,以淚洗面,也影響不了她的好心情。
她也是幾個孩子裏,唯一還想繼續學業的那個,雖然她媽覺得女孩子有什麽好學的,早早嫁人才是正道,她卻直接去求了大伯,借到了一筆錢,搬出了老宅,正在做繼續升學的準備。
留學她是不考慮了,雖然大伯也出得起這筆錢,但是這錢可是要還的,她原來就是名牌大學的藝術類高材生,雖然因為家裏亂七八糟的事,一度影響了學業,但是還好當年辦的只是休學,她現在準備先恢複學籍,拿到畢業證,然後考研究生,繼續走藝術這條路。
老三蔣臨洲一家,是最慘淡的。
他當初被判了死刑,三太太就昏天黑地的哭過一回,後來蔣老爺子又出了事,三太太就決定回娘家,還想帶着蔣向宇一起,可是這個日漸陰沉的兒子卻不願意。
他早就被濃濃的仇恨淹沒了。
最開始,蔣向宇最恨的是蔣老太爺,因為是蔣老太爺直接害死了他爸爸,他日日都幻想着怎麽一點點蠶食這個老人的所有,他的生命,他的財産,光是想到勝利以後,這個老家夥的絕望,他在夢裏都能笑出聲。
那時候,對于其他人,比如蔣雲,比如蔣臨淵和蔣向初,他雖然也厭恨,但是只是附帶的感情。
可随着蔣老爺子黯然落幕,他的心态發生了奇怪的轉變。
他并不覺得蔣雲的所作所為是為他報仇,反而将原本的憎恨,全都一股腦的轉到了蔣雲身上,原來對蔣老太爺的憎恨退潮,那些童年留下來的溫馨親情反而占了上風。
他覺得自己是和蔣老太爺最像的一個,老爺子那些手段,那些心狠手辣,他聽說了非但不覺得厭惡,反而心馳神往,覺得大丈夫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至于蔣雲,就成了他今生的大敵,只想分而食之。
這裏頭,其實也有現實的原因在。
他想要蔣雲名下那一大筆錢。
在蔣向宇的想法裏,那筆錢原本就是屬于蔣家的,要是蔣雲死了,那筆錢不就理所應當的還回來,而蔣家這一衆人裏頭,老大一家早就背棄了家族,老二就是一群廢物,那筆錢當然就是歸他蔣向宇的,毫無疑問。
他也沒有細究這想法究竟有幾分可能,只是心心念念怎麽弄死蔣雲。
這時候,他遇見了一個和他一拍即合的人。
那人自稱言簡,是蔣雲姘頭言末的一個親戚,也不知道怎麽就找到了蔣向宇這裏。
這人為人傲慢,實際卻有些落魄,要不是看言簡還能說出一些蔣向宇不知道的事,他才懶得搭理這人。
“難怪蔣雲這幾年這麽厲害,原來是抱上了一條金大腿。”蔣向宇恍然大悟,以為找到了真相。
“言末本來是我的愛人,蔣雲就是個不要臉的小三,”這個言簡咬牙切齒的說,“我一定要他死!”
蔣向宇念頭一轉,便暫時收留了言簡。
他也不在乎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這就夠了。
這兩個擁有共同目标的人一碰在一起,就開始琢磨着怎麽消滅心中的大敵。
這兩人也不算完全沒有理智,至少他們還想着要怎麽保全自己,就算成功解決蔣雲,也不能暴露自己。
但是現在擺在兩人面前的最大問題,是他們都沒錢。
沒有錢,難不成還親身上陣?這兩人都不是傻子,自然不願意。
那就只能在別處想辦法了。
蔣向宇就想到了二房的蔣向海。
他從小就覺得,這個二哥魯莽又沖動,行動力雖然一絕,但是因為腦子不好,最容易被人利用,就和他二伯一模一樣。
就算是廢物,也總有被利用的機會,這種時候,不就是他的用武之地嗎?
蔣向宇是在一間昏暗的地下酒吧裏找到他二哥的。
雖然其他人都以為他回美國了,但是蔣向宇心裏清楚,他這個二哥最是好逸惡勞,只想揮霍,就憑他手上那點錢,怎麽可能還會去美國?
果不其然,他轉了一圈本地最便宜的酒吧,很快就把這個滿口胡話,醉醺醺的家夥找到了。
找到他二哥,蔣向宇首先就是一盆冷水下去,叫這個醉漢清醒清醒。
蔣向海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瞪着蔣向宇,努力擡起手,指着他:“別……別以為我不敢打你,老子一拳頭下去,就能揍死牛!”
“得了,”蔣向宇笑嘻嘻的蹲下去,問他二哥:“想不想發財?發大財。”
他也不需要細說,只細細的描繪了一番蔣雲現在名下的資産之豐厚,這個沒腦子的蠢貨就氣呼呼的爬起來,想要直接去搶了。
“冷靜點,”蔣向宇一個絆腳就把這醉漢放趴下,“我們現在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應該好好琢磨,怎麽弄到那筆錢。”
摔了一個大馬趴,蔣向海的酒徹底醒了,抹着臉問蔣向宇:“要怎麽做?”
“只有他死了,那筆錢才能到咱們手上。”蔣向宇陰恻恻的對他笑。
三個像是腐地禿鹫一樣的人,就這麽聚在了一起。
蔣向海此人極為貪婪,恨不得全天下的財富都能到自己手上,但是人又極懶,只喜歡泡吧喝酒,腦子早就被酒精給泡壞了。
蔣向宇本來是個聰明人,卻被仇恨和貪婪迷暈了腦子,只想着弄死蔣雲,再把蔣向海推出去,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言簡就更是心思莫測。他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只是恨透了蔣雲搶走了他的愛人,甚至把陸小姐對言末父親多年的求而不得也投射了上去,只覺得言末本來是自己的,偏偏被蔣雲給搶了去,他想着蔣雲死了,言末說不定還會回來。
這三人聚在一起,就像是一群污泥中的小醜,蠕動着污穢陰暗的心思。
他們共同的目标蔣雲,這時候還絲毫沒有察覺危險。
他現在和言末起了一點小小的争執,暫時誰都說服不了誰。
言末因為言簡滞留國內,所以想要蔣雲出去避一避,等到他控制住了這個不安定因素,再回國。
蔣雲卻覺得,言末實在是太把言簡當回事了。
“他能做什麽?”蔣雲不以為然,“又為什麽要來找我的麻煩?”
“那人本來就是個孤兒,養母也被關起來了,”蔣雲不理解,“我為什麽要因為這種人,影響我自己的生活?”
他雖然确實不喜歡言簡,卻從來沒有把這個傲慢的人放在心上過。
“他很危險,真的很危險,”言末認真的看着蔣雲,“他是一個瘋子,和他養母差不多,你無法想象一個瘋子究竟會做什麽。”
蔣雲本能的不喜歡言末老是提這個名字:“你也太把他當一回事了!”
言末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和蔣雲說。
他不太想告訴蔣雲自己的秘密,因為他拿不準蔣雲會是什麽反應,但是在這種時候,不說好像才是錯誤的選擇。
“我不想再聽你提到他,”蔣雲生氣的直起身子,把頭側向一邊,“你為什麽這麽在意這個人?”
“我在意的不是他,”言末也有些急了,“是你。”
蔣雲完全不能理解:“他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你确定?”言末問他,“在你那個秘密裏,也是?”
蔣雲猛的回過頭,看着言末:“秘密?我有什麽秘密?”
言末已經決心攤牌,他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的看着蔣雲:“你應該很清楚,你一直都藏着一個秘密。”
蔣雲眨巴了兩下眼睛,飛快的側過頭去:“我可沒有秘密。”
“讓我來猜一猜?”言末彎下腰,捧着蔣雲的臉,說。
蔣雲的脖子一挺:“你猜呀。”
“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言末慢慢的對着他說,“你當時就像是一個精靈,跳到了我面前,你當時說,你絕對是最棒的選擇。”
這是上輩子,他們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蔣雲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就像是時間在他身上徹底定格。
“你知道的。”言末輕輕笑。
“你……你也是?”過了很久,蔣雲輕輕啓唇。
“大約有些不一樣,”言末搖搖頭,“大部分事情我都不知道,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
“啊,是,是這樣……”蔣雲往後退了一步,努力的想要掙脫開言末的雙手,“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可是你還記得我們的相遇……”
言末的手更加用力,牢牢的捧着蔣雲的臉:“我記得一些事情,比如我們因為誤會分了手,比如你的死。”
這句話好像一下子惹惱了他,蔣雲突然暴起,一下子把言末揮開:“分手就是分手,沒什麽好誤會的!”
言末再一次緊緊的抓住蔣雲的手腕:“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和你分開!”
蔣雲原本的奮力掙紮停了下來,看向言末:“那為什麽那時候我想和你見面,你不肯見我?”
言末的神色有些遲疑,他也不知道……
“我就知道,”蔣雲冷笑起來,“你現在覺得後悔,說不定只是因為我當時死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看,我現在有了重來一回的機會,得到了大量的財富,還彌補了父輩的遺憾,絕對不虧,我也從來沒有怪過你。”
他再一次用力的掰開言末的手:“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我需要冷靜冷靜。”
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醜角。
你看,言末早就知道了他的秘密,然後一直在默默的看着他的表演,這種感覺,真是越想越覺得羞恥。
他就像是一個愚蠢的,自以為為了愛情而卑微獻身的醜角,觀衆在臺下哈哈大笑,他還沒有一點自覺。
他當初就不應該想着及時行樂!如果他早知道言末也記得上一輩子事情的話!
蔣雲怒氣沖沖,言末卻再一次按住蔣雲的肩膀:“你現在生氣也好,有其他想法也罷,只一點你必須聽我的,你先出國避一避,言簡真的很危險!”
“我為什麽要防着他?”蔣雲還在生氣,“上輩子他和我又沒什麽關系!”
“就是他害死了你!”言末大聲到。
蔣雲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看着言末:“上輩子……我的死是被謀殺?”
言末很肯定的點頭。
“言簡?”他又問。
“我記不太清楚了,但是肯定不止他一個。”言末很肯定的說。
“那如果這樣的話,我就算出國也沒用啊,”蔣雲說,“其他人,你還是不記得。”
“如果我見到那些人,絕對就能想起來。”言末說。
蔣雲原本因為驚吓和羞恥而起伏不定的情緒,因為言末的話,卻漸漸的平和下來。
他的手終于不再神經質的痙攣,而是慢慢的攀上言末的手臂:“所以上輩子,我是被人害死的……那你幫我報仇了嗎?”
言末很肯定的點點頭。
蔣雲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然後彎着眉眼笑:“謝謝你,我突然覺得好多了。”
言末卻搖頭,然後把腦袋放在蔣雲的肩窩裏:“我覺得一點都不好,非常非常難受。”
“你突然就不見了,”言末低沉着聲音說,“從我的世界裏徹底消失,就算替你報了仇,你也沒辦法再回來。”
蔣雲靜靜的站着,感覺到肩窩一股溫熱。
他把手放在了言末的頭上,手指插進了言末的頭發裏。
言末的發質比他粗硬,又黑又短,摸上去有些紮手,但卻叫蔣雲的心,忽然就安定下來。
蔣雲突然就很想相信言末。
他死過一回,現在又活了,依然愛上了同一個人,而他卻一直在懷疑着這個自己愛着的人。
他的潛意識裏還藏着怨念和猜疑,就算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那些陰暗的念頭也像是永不停息的泡泡,在水面下咕嚕作響。
可是現在,蔣雲想要把這些泡泡都放出來。
到了陽光底下,這些透明的肥皂泡要麽被陽光刺破,要麽飄飄然上天。
“我……相信你了,你先起來。”蔣雲揉着言末的頭發。
“不!對我來說,你好好的在我身邊,才是最重要的!”言末還在那裏擔心蔣雲使性子,牢牢的抓着他的肩膀不肯放。
蔣雲靜靜的感受着言末的呼吸落在自己脖子的皮膚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是又很溫暖,和蔣雲每次深夜失眠的時候,偷偷聽的呼吸聲不同,這聲音更加急促,卻也更加鮮活。
“你知道多久了呢?關于我……重新來過一次的事情。”蔣雲問。
“上次在米蘭的時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言末說,“我的腦子裏閃過了一些看不懂的影像,那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但是……”言末突然就嘿嘿的笑起來。
蔣雲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後來又看見了言簡,”言末重新正回神色,“他讓我覺得很不安,然後,我就看見了你一動不動的樣子。”
言末更緊的抱住蔣雲,就算是一點模糊不清的影子,依然叫他心有餘悸。
“我非常非常讨厭那種感覺,”他生着悶氣的說,“糟糕透了。”
蔣雲也垂下頭,用力的在言末的臉上蹭了一下。
這兩個人就這麽緊緊的依偎在一起,仿佛跨越了最漫長的時間,還有生死。
能夠重新在一起,就已經是命運最大的恩典,再多餘計較,就顯得太矯情了。
蔣雲有着藝術家的敏感任性,同時也有着藝術家的率性豁達,既然徹底接受,便是全然的敞開自己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