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蔣氏的産業, 終于就像蔣老太爺本人一樣, 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中,默默沉寂。
業界對于這次變動一片嘩然,然而不管怎麽樣, 這個曾經服裝産業的龐然大物終于轟然落幕, 牆倒衆人推, 原本看起來還一片大好産業, 沒多久就進入破産清算程序。
因為蔣老太爺之前的違規操作曝光, 蔣雲簽署的同意書作廢, 當年秦琴留下的財産, 最終還是成功傳給了這個孫子, 而她的遺骸也終于成功下葬,徹底的擺脫了蔣老太爺的陰影。
火葬以後, 蔣雲将她的骨灰送去了一個海島上——據說, 這是她原本準備離婚以後定居的地方。
蔣雲這時候才知道, 為什麽蔣老太爺這麽多年以後竟然突然想着認回他。
原來,當初秦琴在設立遺囑的時候留了一個心眼,如果她和自己的兒子都身故沒有留下繼承人,遺産将全部捐獻給公益基金,捐獻的時限,就正好是二十年。
也難怪蔣老太爺急匆匆的把蔣雲給接了回來。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蔣雲的存在,也知道這孩子的處境,但是這個冷酷的老人直到需要的時候才把蔣雲接回蔣家,大約是因為, 他覺得這樣處境出身的孩子,會更好打發?
上輩子或許真的是這樣。
蔣雲對于上輩子在蔣家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簽署過類似的協議,但是大概率是直接放棄繼承權,全權交由蔣老太爺處理——無論如何,重來一次,一切終于完全不一樣了。
對于家族的轟然倒塌,最淡然的卻是付出了最多精力和時間的蔣臨淵。
蔣雲原本還以為會迎來他的冷眼相對,甚至是仇恨的辱罵,沒想到這個中年男人反倒像是如釋重負一樣,輕輕松松上門,順便把他那個叫人操心的兒子給拎走了。
蔣向初臨走的時候,還大喇喇的對着蔣雲拼命揮手:“那箱零食就送給你了,下次你去法國,一定要來找我玩啊!”
第二次見的時候,是對秦琴留下的財産進行清算交接的時候。
蔣氏的大樓已經被封存等待拍賣,他們是在蔣家的服裝廠見的面,舊日裏永遠機器轟鳴的服裝廠裏,今天也顯得格外安靜。
“這地方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蔣臨淵摸着廠房的牆壁,有些感嘆的說,“不過老爺子本來就是用歪門邪道聚集的財富,全都還回去也理所應當。”
“你……不怪我?”蔣雲看着這位無比豁達的大伯,奇怪的問。
蔣臨淵搖頭:“你只是做了我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媽……我親媽死的時候,我已經很大了,那時候,我媽就跟我說了很多事,我覺得她死得蹊跷,可是也不敢細究。”
“後來秦姨……我本來一直叫她秦姐姐的,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娶她做妻子。”蔣臨淵說起自己的少年心思,也有些不好意思:“後來她也死了,我覺得不對勁,但是我膽子太小,什麽都不敢問不敢查。”
“你爸失蹤……死前,我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蔣臨淵回憶起往事,“他跟我說了很多,還想要我幫他一起……可當時向初才四歲,我不敢……後來,就在也沒見過他。”
“對不起,如果我更勇敢一些,也許也不會搞的今天這個樣子。”
“我只希望你別恨我……雖然有時候,我自己都挺恨我自己的。”這個中年男人苦笑。
蔣雲搖搖頭:“我不怪你,勇敢的話,有可能你早就已經死了,就像我父親一樣。”
不過他現在最關心的卻不是這個:“我聽過一個傳言,我爸爸……其實是你的孩子?”
“怎麽可能,我那時候就是有一點少年艾慕的心思,”蔣臨淵苦笑着搖搖頭,“大約被老三看出來了,然後傳了出去,這話就連蔣老爺子都不會相信,根本沒有的事。”
“可我聽蔣向初說,你想要守護你母親當年開創的事業,我怎麽算,都……”蔣雲還有點懷疑。
“确實是幫秦姨看管的,我本來是想着等老爺子死了以後,再還給你,那本來就應該是你的東西,沒想到被你自己親手拿回去了,”蔣臨淵贊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秦姨當年的模樣,我一直都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兄長,還好,老四的兒子幫他找回了一切,我覺得很高興。”
聽到蔣臨淵這麽說,蔣雲卻忽然想到上輩子的事情。
那時候,蔣臨淵一家已經敗走法國,他出事之前,蔣臨淵打了一個電話給他,說是想邀請他當面談一談,蔣雲當時剛剛失戀,情緒很是低落,只說過幾天再說,沒想到第二天他就遭遇了車禍。
難道,上輩子大伯約他,就是為了投資賬戶的事情?
“謝謝你,但是你以後……要怎麽辦?”蔣雲忍不住替他擔心。
蔣臨淵哈哈大笑起來:“我可是一個成熟的中年人,還養活得起我這一家子人。不用擔心,我當年跟着秦姨也買了些股票,還一直拿在手裏,現在挺值錢的。”
早就已經逝去的人,其實依然還在這個世界上留着模糊的影響。
蔣雲細看起他未謀面的奶奶留下的投資賬戶。
雖然二十幾年過去,其中的資産已經被蔣老太爺揮霍了大半,很多被賣出的資金都已經進入了蔣氏,無法仔細追究,但是光是剩下的這不到三分之一的資産,就叫蔣雲狠狠的吓了一跳。
他覺得,自己那位傳說中美麗動人的奶奶,應該是一個和言末不相上下的天才投資人,如果能活到現在,大約足夠站在全球富豪榜的前列,絲毫不比那些出名的投資大亨遜色。
他本來覺得,那幢位于京城的商業大樓已經是了不得的遺産了,沒想到,卻不過是其中的九牛一毛而已。
“秦姨很多年前就和我提過,她長期看好房地産市場和石油産業,所以盡可能的買了足夠多的房産和石油公司的股票,我那時候跟着她學投資,也偷偷賺了不少,”蔣臨淵很淡定的說,“可惜老爺子對石油完全不看好,很久以前就全都賣光了,要是留到現在,那才叫吓人。”
“還好房産大部分都留着——其實老爺子也賣了不少出去,”蔣臨淵無奈的搖頭,“他要是少折騰點,其實蔣氏還要好得多。”
“這些全給了我,蔣氏就真的撐不住了。”蔣雲說。
“那也該是你的,”蔣臨淵說,“其實當年定下把這個投資賬戶留給老四,秦姨并沒有想太多,她就是覺得自己的孩子不應該和我們争遺産,會鬧得家族不寧,她當時想入股蔣氏,也是覺得老爺子經營出了些問題……老爺子心胸太窄,枉費了這麽好的運氣。”
天才遇人不淑,一場悲劇,就成了定局。
“要是誰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那世界就會亂套了。”蔣雲低聲說。
這些在他上輩子被永久掩埋的真相再一次翻出來,不也一樣是天翻地覆——雖然對他來說,是在向更好的一面轉變。
蔣雲這邊正忙着清點他新進的龐大財富,言末那邊,也在忙着好好的教訓觊觎蔣雲的宵小。
蔣家這邊基本上都被蔣雲自己清理幹淨了,但是還有一個蘭斯,這時候已經被吓得屁滾尿流,腳底抹油的逃回了老家。
即便如此,言末也不可能輕易放過他。
這小子竟然還敢挖自己的牆角,他就索性把這小子家族的後路直接斷掉!
阿爾德蘭家族在一般人看起來是龐然大物,對言末而言,卻并不比一般的家族更難對付,或者說,這種商業家族,反而比普通家庭忌憚更多,也更好解決。
言末的商業帝國雖然明面上不顯,但是其觸角其實早就延伸到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只稍微一動,就輕而易舉的将那個只會借着家族的名頭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從他家族的庇佑中剝離出來。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蘭斯這些年來胡作非為,也終于報應到了他自己頭上。
沒有了家族的保護,他随時能被深深憎恨着他的受害者們撕成碎片。
這小子具體遭遇了什麽,言末并沒有什麽興趣,反正他再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和蔣雲面前了,言末也沒有把自己的報複告訴蔣雲,只悄聲悄氣的把這個礙眼的家夥徹底解決幹淨。
但是危機,依然沒有過去。
言末的腦子裏好像有一個鳴鐘,時不時就緊迫的敲擊幾聲,但是他只能感覺到那股風雨欲來的危機,卻遲遲都找不到源頭。
至于蔣雲,他更是什麽都不知道。
言末能感覺到,這小孩兒就算現在再依戀他,再乖順,他們之間依然隔着一層透明卻堅韌的屏障,所以真的有什麽大事,他從來不會想到還有一個愛人可以依靠,或者說,蔣雲時刻都在擔心,這個愛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離他而去。
言末能看出來,但是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解決。
上輩子的事情對他來說,就是模糊的影子,更像是某種預兆和警示,但是據他觀察,對蔣雲來說,那些卻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所以他一點也不敢告訴蔣雲自己的腦子裏的東西,因為以他對蔣雲的了解,這小孩兒一旦知道,很大概率會轉身就走。
蔣雲的驕傲,天生就被刻在了骨子裏。
他們上輩子究竟發生了什麽,暗藏的危機又在哪裏?很遺憾,沒有任何人能告訴言末,他只能靠自己慢慢尋找。
兩人的感情,也就在這些糾纏中,踉踉跄跄的前行着。
各種紛争糾葛暫時告一段落,氣溫也漸漸有些涼了,十月份,言末的生日也快到了。
言末比蔣雲大十歲,今年滿三十,也算是人生中一個很重要的階段。
蔣雲很早就給言末準備好了禮物,但是這麽重要的日子,他是會和自己一起過,還是飛回去和他的家人一起?蔣雲也不确定。
不過不管怎樣,禮物終究還是要送出去的,他對言末總有一種眷念又暗沉的情緒,每一年,每一個月,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十分值得珍惜和銘記的時光。
等他以後只剩下一個人了,還可以懷抱着這些東西細細品味,總不會太孤單。
沒想到提前一周,言末就要他空出時間,帶他飛去英國見自己的家人。
“你……你的爸媽?”蔣雲慌慌張張的搖頭:“我不去,我還什麽都沒有準備的。”
“禮物我已經幫你準備好了,”言末很高興的對他說,“我的家人也已經知道你了,他們都很期待能夠見到你。”
“可是……我是個男的……”蔣雲眼神茫然的看言末。
“是的,他們都知道,也很高興,”言末說,“我的家人都很開明,并不在乎我伴侶的性別,事實上,我媽覺得,我能找到你就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她一度還擔心我只能一個人過一輩子——你知道,我不太能認人。”
蔣雲對于言末的這個毛病卻并沒有太深的感觸,因為在自己這裏,言末可從來沒有出過錯:“那只是小毛病,但是我是個男的,不會丢你們家族的臉面?我不能生孩子,也沒辦法幫你延續後代。”
“哪有那麽多的講究,”聽到蔣雲的滔滔不絕,言末就笑着揉他的頭,“你放心,我的家人不會給你任何阻礙……啊,我弟弟除外,但那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熊孩子,你可以直接無視他。”
事實上,言末自己都認不出他那個弟弟的臉,也難怪那孩子越來越熊了。
蔣雲就這麽慌慌張張的被言末提上了飛往異國他鄉的飛機。
不過就算心神大亂,他依然又準備了一份禮物。
“我已經買好了啊。”言末不太理解。
“我也沒有準備什麽貴重的東西,”蔣雲在飛機上,依然緊張的蜷縮着手指,“我聽說你爸喜歡抽煙,我在老街上淘了一個老式煙鬥,你的母親怕風,就自己給她做了一件大衣,你弟弟,你說過他喜歡格鬥,我帶了一套有布魯斯李親筆簽名的老碟片,希望他們會喜歡……”
言末返頭看看自己準備的:一盒古巴雪茄,一條新款的首飾,一疊鈔票……嗯,在這個方面,蔣雲絕對比他有天賦多了。
“別擔心,他們肯定會喜歡的,”言末親熱的貼了貼蔣雲的面頰,“但是你準備送給我的是什麽?”
他眼巴巴的看着蔣雲,可憐兮兮的樣子。
“保密。”蔣雲沖他笑。
飛機順利降落在倫敦的希斯羅機場,言末的父母親自過來迎接。
跟蔣雲想象的不同,言末的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相貌英俊,但是面色嚴肅不茍言笑。
他的母親就顯得親切多了,她看上去比原本的年紀更年輕些,但是臉上總有化不去的病容,看上去身體确實不太好。但是即便常年有病在身,她的笑容依然甜美柔和,帶着少女一般的天真稚氣。
見到兩人,她理也不理自己的親生兒子,只一個猛撲就把蔣雲給緊緊抱住,給了他一個熱情的貼面吻。
按理說,蔣雲在國外呆的時間不短,早就習慣了外國人的熱情似火,但是被言末的媽媽親,他依然是一身的不自在,脖子僵硬的轉頭去看言末。
“媽,你需要克制,蔣雲都被你吓到了,”言末倒是習以為常,從小他媽就是這幅德行,雖然長着一副柔弱的華人面孔,其實骨子裏熱情又奔放,就像是一個永遠都源源不絕散發着光和熱的小太陽一樣。
“我媽是在美國長大的,我外公是個西部牛仔。”言末低聲和蔣雲解釋。
蔣雲心有餘悸的點點頭。
蔣雲的父親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英國紳士,永遠面無表情,永遠彬彬有禮。
他只在和蔣雲握手的時候,微微的笑了一下:“歡迎你我的孩子。”
就這一句話,蔣雲就覺得,言末父親的滿臉嚴肅後頭,是個溫柔又包容的人——當然也可能就是愛屋及烏而已。
言末左右看看,确定附近并沒有華裔面孔的小男孩,才問:“我弟呢?”
言末的母親大笑起來,握着蔣雲的手:“你怎麽能忍受這麽一個經常認不出你的家夥?他可憐的小弟弟都快要瘋了。”
蔣雲疑惑的微笑着。
言末的母親對蔣雲說完,才轉向言末:“那可憐孩子聽說你找了個男朋友,內心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這時候還睡在床上不肯起來呢。”
她又馬上拍了拍蔣雲的手:“不是因為性別,事實上,如果言末找到個女朋友,他只會更加生氣。”
蔣雲半懂不懂,就覺得言末和他弟弟的關系有些奇怪。
“養孩子就是麻煩,”言末的媽媽無奈的揮揮手,“這些孩子總會給你找各種麻煩,無窮無盡。”
“還是你這樣的孩子好,一看就是個乖乖,”她又親了親蔣雲的臉頰,“我一看就喜歡,就是配我那傻兒子,實在是糟蹋了。”
言末的父親在後頭重重的咳嗽了一聲。
她俏皮的吐了吐舌頭:“現在,我只能把小可愛還給他的男朋友了,至于我,不得不去安撫另一個醋缸,小可愛,我們等下再好好說說話,我真是喜歡你~”
她把蔣雲的手交給言末,在兩人的手上拍了拍,才去挽丈夫的手臂。
“我很喜歡你家裏的氛圍。”蔣雲偷偷對言末說。
“現在也是你的家了。”言末說。
蔣雲悄悄的露出一點微笑,仿佛真的被言末所說的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