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蔣老太爺原本說起什麽都是神态自若, 直到看見了那張紙。
他先是呵呵的笑, 繼而眼睛看向別處,很不屑的說:“這東西有什麽用?早就失效了,一張廢紙而已。”
“警察先生, ”他定了定心神, 又轉過臉, 深深的看着他對面的警察, “我是一個生意人, 一個富有的生意人, 這種合同我簽了不知道多少份, 和我現在的妻子, 我也同樣簽過類似的東西,法律上的問題我也了解, 這東西已經失效, 沒有用了——就像我這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一樣。”
這份財産轉讓協議看上去十分簡單毫不出奇, 只承諾,蔣何康先生在婚前為秦琴女士設立一個專門的投資賬戶,其中資産及其後續收益不作為婚內共同財産分配,後來又有一個補充條款,這個賬戶的指定繼承人,為秦琴女士之子蔣臨均。
“我的現任妻子,”蔣老太爺輕蔑的笑,“也有一份幾乎一模一樣的協議,只不過她沒有生育, 我只是保證了我死以後她的基本生活,這說明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丈夫,您不覺得嗎?”
蔣老太爺微微笑着,眼皮卻開始輕微的顫動起來。
他忍不住捂住了眼睛,虛弱的說:“我是一個老年人,需要充足的休息,我現在累了,沒有力氣再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
“我只耽誤您最後五分鐘,”年輕的女警察态度溫和而堅定,再拿出了一份投資賬戶的歷年清單明細,“您的妻子,我是說第二任妻子,是一個投資天才,我想這才是最大的特殊之處吧?”
那是一份即使在今天看起來,也多得誇張的投資和産業明細,其中有大量的股權期貨,房産和商業地産投資,甚至還有不少海外資産。
“我必須老實說,您的前妻商業天賦驚人,不過很遺憾,您比她可要差遠了。”女警輕快的說,然後緊緊盯着蔣老太爺看。
這個原本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瞬間就從深深垂下來的眼皮低下,閃出了一抹暴戾。
“啧啧,二十年前這些股權,要是留到現在可能值一大筆錢,”女警搖頭咋舌,“可惜,後來很多都被你陸陸續續的,在很低的價格就賣了出去。”
“還有這些房産,您這些年差不多賣了一多半出去吧,不過剩下的也很吓人了,這就是您去年認回蔣雲的原因?您後來給了他其中一幢商業地産,然後讓他簽字,确認那份協議履行完畢,否則這個投資賬戶裏的所有財産都将被無償捐贈出去,這也是秦琴女士當留下的遺囑,對嗎?”女警遺憾的搖頭。
“這些錢您都做什麽用了?填補公司的虧空?蔣氏這些年經營的可不算太好,其實您當初還不如直接關了公司做一個富家翁,那您現在可要有錢得多。”女警繼續啧啧嘆。
“我的公司比什麽都重要,這點錢算什麽!”蔣老太爺終于按捺不住,怒罵起來,“你們這些愚蠢又庸俗的女人,除了錢還知道什麽?我的公司是我一生的心血,她既然有錢,為什麽不願意拿出來幫我渡過難關?”
“秦琴女士嗎?我記得她當時可是拿了一大筆錢出來的,”女警低頭确認了一下,“對的,當時因為投資不善,你的公司損失了一大筆錢,秦琴女士在當月就向蔣氏彙出了五百萬,這可是二十年前,是她賬戶裏所有的流動資産了。”
“那又怎麽樣,這女人竟然敢跟我要股份!”蔣老太爺怒目勃發,“她的錢都是我的,憑什麽敢提出這種要求?公司只屬于我,是我一個人的!”
“所以,你就殺了她?”女警飛快的接話。
蔣老太爺一怔,飛快變臉:“我怎麽會殺她?這只是夫妻之間的矛盾而已。”
“但是,秦琴女士當時似乎是想要離婚?”女警繼續說。
蔣老太爺嗤笑一聲,不肯再開口說話了。
“對了,您現在的妻子似乎對您也有很多抱怨,您似乎并不像你自己描述的那樣,是一個好丈夫。”女警又說。
蔣老太爺不屑的擡眼:“我累了,我要休息。”
“這真是個可憐的女人呢,不過還挺聰明的,那間地下室就是她幫我們找到的,藏得可真夠隐秘,據說就連你的兒子們都不知道?”女警繼續問。
蔣老太爺一僵,移開視線:“我是一個快八十歲的老頭子了,我有心髒病和高血壓,現在,我需要休息,要不然你們也會很麻煩的。”
“不用擔心,您的身體非常健康,”警察低頭看了看蔣老太爺的健康報告,“事實上,比很多年輕人都要健康得多。”
蔣老太爺開始大聲咳嗽起來,同時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您不用裝了老爺子,”女警嘆口氣,“您忘了嗎,因為擔心您的身體狀況,我們給你裝了心電監控儀,現在儀器顯示一切正常。”
蔣老太爺不理,還是繼續咳嗽。
“好了好了,這是最後一份證據了,”女警嘆口氣,“您的妻子,我是說現任妻子,供述了不少您近些年的犯罪事實,這些東西,已經足夠你在監獄了過完剩下的這幾年了。”
蔣老太爺終于停止了咳嗽,哼笑一聲:“那女人知道什麽?都是污蔑而已。”
“污蔑?或許吧,不過我們并不介意一件一件幫您查證。”女警很輕松的說。
蔣老太爺沉默了半晌:“這只是她的胡言亂語,你們沒有任何證據。”
女警也不急,又拿出另一份複印件:“讓我來看看……三年前,您慫恿您的三子蔣臨洲,對競争對手的工廠實施縱火,造成兩人死亡,很遺憾,蔣臨洲已經承擔了全部罪責,被判了死刑,這件事确實沒有人證了。”
她把手上的紙輕輕反扣在桌子上。
蔣老太爺得意的微微揚起唇,對于自己親生兒子的死,卻一點都不在乎。
“那這件呢?”女警纖白的手指一條條滑過,“今年上半年,你為了平息公司的麻煩,指使人恐吓威脅相關當事人,有人因此重度殘疾,還是您用錢擺平的……有錢可以搞點一切?可您這公司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花再多的錢也撐不起來啊!”女警深深嘆氣。
蔣老太爺眼珠子轉動着,還是不做聲。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的妻子都挺了不起的,無論是前任還是現任……對了,你還有一個原配發妻?她當初好像也和你鬧過離婚?”
蔣老太爺嗤笑一聲,不以為意。
“你好像不太看得起女人,”女警也不生氣,“不過,作為你的枕邊人,你猜猜,你的妻子知道多少有用的東西?我們又能借此查出來多少?你的公司,這回還撐不撐得住?我們要不要來賭一賭?”
她很俏皮的對着蔣老太爺笑起來。
蔣老太爺慢慢的擡起頭,看着女警,他的頭發眉毛都已經雪白,臉上深深的皺紋似乎經過精心調整,每一道弧度都顯得格外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一位讨人喜歡的老人家,但是現在,他臉上柔和的紋路被徹底拉平,坦然露出了刻薄寡恩的內裏。
“不用賭了,蔣氏從我手裏起來,也在我手上敗落,也不是一件壞事。”蔣老太爺終于露出了枭雄一般的真面目。
“我是一個老人了,這一輩子,我艱難過,也享受過,做了很多對的事,也做了不少錯事,我是白手起家的,一路創業過程中,總會有很多非常時候,這種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女警搖頭道:“這世界上白手起家的人多了去了,可沒有幾個像你這樣,血債累累不說,連自己的親兒子都坑。”
蔣老太爺還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們的命都是我給的,不是理所當然為我犧牲嘛。”
這個人與其說是殘忍無情,不如說他根本都失去了某些人類與生俱來的情感,無論是外人,還是他的親生孩子,似乎都激不起他絲毫的柔軟。
“那你的妻子呢?她的才華,礙了你的眼?”女警問。
“這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被這些女人們拖累了,”到了這個時候,蔣老太爺似乎也無所謂了,他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向後靠在椅背上,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
某些事情,他也許是憋太久了,這一回終于徹底的說了出來,倒也舒爽。
“年輕時候就有人和我說過,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我那時候心氣高,從來不相信這些,沒想到,臨到老了快死了,整個人都掉進了河裏。”
蔣老太爺的一生,是一個很漫長而複雜的故事。
蔣老太爺發家,最初是靠着自己的聰明才智。
他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把師父的手藝全都學到了手,後來借錢開了一個小裁縫鋪子,人人都誇他做的衣服漂亮又耐穿。
但是光靠手工一件件做衣服,他覺得一輩子都發不了財,那時候正好看見世面上有用洋機器做衣服的,做得又快又好,他便動了心。
但是機器和廠房需要很大一筆錢,他就是一個做小買賣的,哪裏賺得到這麽多?
這時候,他碰巧認識了在街上混的一個小阿飛。
小阿飛其實就是流氓混混的意思,那時候街面上這樣的人不少,他們沒有什麽正經事可做,一天到晚到處亂竄,向沒有跟腳的小店子打打秋風,偷雞摸狗,什麽能來錢就做什麽,賺了點錢,又飛快的揮霍掉,然後繼續原來的套路。
這個小阿飛雖然窮得叮當響,但是他消息靈活,膽大手黑,和年輕的蔣老太爺一拍即合。
那時候人都窮,但是機會卻大把大把有的是,只要敢伸手,就很容易賺得盆滿缽滿。
蔣老太爺有眼光有腦子,那個小阿飛有手段有人脈,兩人初期合作愉快,很快就撈到了第一筆金。
可是在分錢的時候,兩人發生了矛盾,那也是蔣老太爺第一次動殺心。
小阿飛根本看不起這個年輕的小裁縫,想要把這一大筆錢整個獨吞掉,這些錢足夠他潇潇灑灑揮霍好幾年的了。
蔣老太爺不動聲色,只請他來家裏喝酒。
第二天清早,就有人發現這個人見人怕的小阿飛,因為醉酒失足落了河,溺死了。
小阿飛是一個街頭混混,無父無母也沒有老婆,最親近的人還是街頭破瓦房裏的流莺,他的生死自然誰都不會在意,也沒有人去細究。
蔣老太爺第一次嘗到了甜頭。
他惶惶了一段時間,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小阿飛徹底被遺忘在了時間的塵埃裏,他的膽子,也慢慢更大了。
後來,他尋覓了另一個更靠譜的合作對象,繼續撈錢,這樣的事情做了一兩年,他感覺到上頭政策收緊,這種事情總歸不是正道,才慢慢金盆洗手,這時候,他已經有了充裕的第一桶金,在那樣一個遍地都是機會的時代,也順利的在明面上打開了蔣氏的局面。
第二個受害者,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那女人是一個粗野又鄙陋的街頭婦人,嗓門大胳膊粗,本來就不讨他的喜歡。
他原本倒也并不準備抛棄這個糟糠妻,只不過在外面養了個賞心悅目的年輕女人,這悍婦卻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甚至還說起當年那個小阿飛。
蔣老太爺先是婉言求饒,做出一副好丈夫好父親的模樣,等他發妻态度軟和了,才一副藥送她升了天,世界再一次清靜下來。
那時候,他終于從拖累的家庭裏解脫出來,幾個孩子也丢到了鄉下,他口袋裏有錢,長得還算勻稱,也就從來不擔心沒有女人的陪伴,日子過得潇灑極了。
可是後來,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身體都快被酒色掏空了。
他生了一場大病,病得差點死了,然後突然意識到,他需要有個家,有一個能好好照顧自己身體的妻子。
于是,他買了一個大莊園,然後把孩子們從鄉下接回來,同時開始物色自己妻子的人選。
他頭一個就相中了自己兒子們的家庭教師,一個年輕漂亮,看起來十分溫柔的女人。
聽說,這女人原來還是個大學生,因為家裏出事,她只能辍學,找了個家庭教師的差事,避居到了鄉下。
這樣的女人,自然是怎麽看都十分合他的心意。
剛開始,秦琴還不願意,後來他答應簽了一個婚前財産轉讓協議,讓她有足夠的錢照顧自己的家人,她才半推半就的答應了,一年後,兩人又有了一個孩子。
蔣老太爺還是挺喜歡這個孩子的。
前頭三個孩子從小就是他第一任妻子帶着,他接觸得很少,蔣老太爺總嫌棄那些孩子長相和舉止都很粗魯,除了老二腦子蠢又喜歡撒嬌,還能帶給他點樂趣,另外兩個根本看不上眼。
這個小四,長相和腦子卻随了他媽,五官精致漂亮,也特別聰明讨喜。
可就是太聰明了,跟他媽一樣。
蔣老太爺是個古板人,自覺在家裏一言九鼎,是絕對的權威,容不得絲毫冒犯。
可是他這個妻子,看着溫和柔順,實則性子倔強,最重要的一點是,比他還會賺錢。
剛開始的時候,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投資賬戶,經過十幾年的打理,他妻子能掌控的財富,比他的蔣氏還要多。
蔣老太爺十分不喜歡這種情況,對他來時,這已經是直接挑戰他的底線了。
正好這時候,蔣氏出了點事,急需一筆資金。
秦琴二話不說就拿出了錢,卻提出要求,她也要公司的一部分股份,參與經營。
公司給哪個兒子繼承其實蔣老太爺并不在意,他巴不得自己能永生不死,永遠掌控着公司。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妻子竟然敢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女人當年就是個落魄的窮小姐,如今靠着他當上了闊太太,享了這麽多年的福,竟然恬不知恥,想要對他的蔣氏伸手?
這是蔣老太爺絕對不會允許的。
秦琴被拒絕以後,竟然還敢鬧着離婚,還想要帶走她名下所有的資産。
他怎麽可能叫這女人如意!
蔣家的顏面,公司的未來,還有那一大筆錢,都決定他絕對不可能妥協。
秦琴真的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似乎早早的發現了丈夫的惡意,急急忙忙讓親生兒子避了出去。
少了一個礙事的更好,順理成章的,蔣老太爺再一次收走了自己妻子的性命。
那個他唯一還算喜歡的小兒子,聽到母親的死訊急急忙忙跑回來,他本來還想留着這個孩子的,可惜,他真是太像他媽了,這孩子一開始就對他母親的死因存疑,還想偷偷回來調查,沒辦法,他只能把這個可愛的孩子一起抹去。
蔣老太爺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非常心軟的人,畢竟和那女人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那孩子也寵了二十年,所以這一回,他是讓他們體體面面走的,沒受什麽罪。
他看着秦琴安安靜靜的躺在棺材裏,臉色雪白,還是像當年那麽漂亮,突然就冒出來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他想把這個漂亮的女人永遠的留在身邊,就像是某種戰利品,或者是珍貴的收藏。
他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女人,尤其是她死了以後。
這可費了他很大一番力氣,當時是正常下葬的,他重新把屍體挖出來,防腐,除臭,找到一個适合保存的地方,都是麻煩。
但是,每次見到那個乖乖躺在玻璃箱裏的美麗女人,又一股濃濃的驕傲升起來,就像是醇酒的微醺,感覺好極了。
可惜,這美妙的征服感并沒有維持多久,幾年以後,屍體已經漸漸失去了她原本的美麗,變得腐朽而陳舊,就像是他逐漸變老的年紀一樣。
他漸漸厭棄了這個地方,地下室也被徹底塵封起來。
他也想過要把這地方處理幹淨,但是随着年歲漸長,他早就不是那個可以輕輕松松扛着屍體健步如飛的成年男子,不過,蔣老太爺也并不以為有人會發現他這個秘密。
他有時還想着,等他快死的時候,就主動說出地下室的秘密,然後讓人把他和秦琴合葬在一起。
這是個多麽美麗的愛情故事,癡情的丈夫保管着妻子的遺體幾十年如一日,最後,就連骨灰都在一處。
他甚至覺得,就憑這個故事,還可以再給蔣氏做一波營銷,他的故事也将千古流傳。
只可惜,到最後卻是這樣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