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就算是寬敞的特等病房, 被蔣家一大幫子人擠在一起, 也顯得格外擁擠不堪。
蔣家是個大家族,除了蔣老太爺這一脈,還有不少旁支依附着蔣氏生存, 這事情一出, 全都人心惶惶, 不知如何是好。
有些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也有單獨坐在角落裏埋着頭沉默的, 還有立在門口捶胸大哭的, 蔣向雅站在一個特別不起眼的角落, 冷眼看着這群人的表演。
有些人連面都沒見過幾回, 卻在那裏哭得十分誇張,還有些人明明關系更親近些, 卻人影都不敢露, 生怕沾上麻煩。
簡直就像一幕滑稽劇。
因為蔣老太爺突然生病, 蔣向雅才被她母親放了出來,這時候也在病房外,可因為她是個女孩兒,所以連進病房的資格都沒有。
蔣向雅她爸被抓了,現在還在牢裏,據說判得不會輕,她小叔也一起倒了黴,據說問題更嚴重。
具體的情況她并不太清楚,她是蔣家這輩唯一的女孩子, 原來被嬌着寵着慣了,還以為自己真有什麽特殊,後來才發現,她也确實不一般,是個被用來聯姻生孩子的珍貴物件,連人都算不上。
她以前還瞧不起蔣雲,現在才知道,自己才是最可憐可笑的那個。
她媽每天只會哭,不是哭自己嫁錯了人,就是哭兩個兒女都沒出息,只會叫她傷心。
即便是這時候,蔣向雅依然冷着臉,沒有一絲動容。
被禁足了大半年,原來嬌縱的女孩兒哭過鬧過,甚至還成功跑出去過,沒人知道她那幾天遭遇了什麽,反正等再捉回來的時候,這個20歲都不到的女孩已經變得古怪又冷漠,有時候一天都不說一句話,眼睛又暗又沉,誰也鬧不明白她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她的母親走到蔣向雅邊上,指甲狠狠的擰了一下女兒的胳膊軟肉:“哭呀,你快給我狠狠的哭!”
蔣向雅淡漠的看一眼母親:“有什麽好哭的,給誰聽?”
“你你,”她的母親被氣到了,瞪了女兒一眼,“真是不懂事,你還是沒關夠!”
說着說着,二太太又大聲嚎哭起自己的不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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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向雅的婚事已經定下來了,前期的訂婚宴都已經辦過,那邊算好了時間,說是明年3月份是好日子,到時候正式接她過門。
剛出事的時候,二太太還擔心對方悔婚,沒想到對方一點也不介意有這麽一個麻煩的親家,還是堅持照舊舉辦婚禮。
二太太連呼對方仗義,蔣向雅卻狠狠的把手掌心掐出了好幾個血洞。
蔣向雅的眼淚,在訂婚的時候早就哭幹淨了。
她極冷的看着這一群人,看着他們做作的表演,心慌又期待的模樣,只想放聲大笑。
但是她不能笑,至少不能笑出聲。
現在,還不到時候呢。
病房裏老爺子趟在床上,慢悠悠的睜開眼睛,看着僅剩的長子和幾個孫子。
長房的蔣向初已經從法國趕了回來,他的模樣俊秀,帶着一點藝術家的神經質,長發及肩,在腦後紮成一個帶卷的馬尾,臉上的神情永遠透着一股天真勁兒。
三房的蔣向宇,很短的時間內似乎長大了不少,他原本就是個平平常常不愛說話的男孩子,十分崇拜他的父親,有些天真軟弱。可是突逢大變,他的臉頰一下子消瘦下來,原本還帶着點少年氣的柔軟盡數退卻,眼神倉皇中又帶着一點狠厲,像是一只剛剛獨自闖進草原,渴望着狩獵又忐忑不安的狼崽子。
蔣老太爺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爸爸,你醒了?”
“爺爺……”
幾個人迅速的圍上來。
這個老人連連咳嗽了幾聲,原本就顯得蒼老的面容,這時候看上去更加憔悴。
“先生,先生你醒了。”他的現任妻子淚眼漣漣的叫。
聽到叫聲,原本在外頭的人一股腦兒都湧了進來,又被看護趕了出去。
蔣老太爺微微眯起眼睛,慢悠悠的再看了衆人一眼。
在其他人眼裏,蔣老爺子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還沒有徹底醒過來,他的眼底混濁不堪,神情蒼老而憔悴,這可憐的老人打擊過大,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旁邊人連連叫了他幾聲,似乎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反應。
“醫生,我爸這是……”蔣臨淵擔心的問剛進來的醫生。
醫生做了幾個簡單的檢查:“目前來看問題不大,不過還需要繼續觀察,你們也別多打擾病人休息,尤其不能再叫他生氣傷心。”
幾個人連連點頭。
又過了一會,蔣老太爺才艱難的動了動嘴唇:“蔣雲……去把那孩子給我叫過來。”
老大恭恭敬敬的說:“我馬上去打電話。”
老爺子慢慢的點頭,眼睛依然盯着幾個孫子在看。
聽到蔣雲的名字,他的嫡長孫蔣向初眼睛裏流露出幾分好奇,就算二十多歲了,這依然是個簡單天真的孩子。
蔣向宇的眼神中,兇狠一閃而過,像是野狼在暗處窺視着他的獵物。
有點意思,蔣老太爺想。
言末聽說蔣雲要去醫院看老爺子,一定也要一同跟着。
“你去做什麽?”蔣雲莫名其妙。
“怕你遇到麻煩。”言末說。
蔣雲眼睑微微下垂,過了一會兒才笑:“你想多了。”
他現在早就不是那個一點不經事,只能任人踩的小孩子了,況且蔣家現在,真沒有那個本事來找他的麻煩。
不過最終,蔣雲還是沒能拒絕言末,兩人一起到了醫院。
醫院頂樓的VIP病房裏,外頭正圍着一圈人,見到蔣雲,全不由自主的讓了一條空道出來,唯一反應不一樣的,只有蔣向雅,她比上回見到的時候枯瘦了很多,原本圓潤的雙頰徹底陷了下去,唇色發灰,就連嘴唇的形狀都好像薄了很多。
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蔣雲,一眨不眨。
蔣雲瞟了她一眼,也沒放在心上,只信步走進病房。
“你盯着那個煞星看做什麽!”二太太很不高興的狠狠拉了一下女兒。
蔣向雅什麽都沒說,冷冰冰的回看了母親一眼。
二太太氣焰一下子低了下去,只喃喃罵着白眼狼不識相之類的空話。
病房裏頭,氣氛有些沉郁。
蔣老太爺的夫人還坐在病床的小桌邊抹眼淚,其他幾人面色都有些沉重,只蔣向初,忍不住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蔣雲。
蔣向初對蔣雲聞名已久,他的老師對這個新崛起的東方設計師贊嘆連連,同時還想請他在下一季的時裝大秀裏做模特,能同時将這兩件事做到這個水平的,老實說,蔣向初還從來沒親眼見到過。
只不過……他老師是想請蔣雲做女裝模特……想起臨行前老師給他布置的任務,蔣向初就覺得十分為難。
雖說毫無惡意,可盯得久了,言末仍然忍不住站出來,狠狠的把蔣向初的目光給怼了回去。
蔣向初不明所以,還以為是自己老師的心思對方已經知道了,好脾氣的朝着言末笑了下,又去瞅蔣雲。
“小雲啊,你來了。”蔣老太爺看上去好了不少,已經能夠半坐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對着蔣雲招招手。
“爺爺。”蔣雲坐在老爺子的病床邊,配合的把手伸了過去。
少年細嫩又白皙的手被一雙蒼老的手緊緊握住,蔣老太爺看上去虛弱不堪,枯瘦的手指卻十分有力,就像是翺翔在天上的雄鷹,再老态龍鐘也有一把擒住獵物的力量。
“你和你爸爸可真像。”蔣老爺子細細的看蔣雲,他的眼睛半眯着,眼白發黃,瞳仁裏有些白霧,看上去就是個可憐又無助的老人。
“你爸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如你。”他說。
蔣老太爺以前從來沒有和蔣雲提起過那個已經過世的四子,或者說,蔣家人都不太願意說起那個已經過世很久的人。
蔣雲沒說話,只是安靜聽着。
“不過你比你爸的手腕強多了,”蔣老爺子說,“心也更硬。”
蔣雲馬上笑道:“爺爺,我……”
蔣老爺子搖搖手:“不要解釋了,這次的事情不是你的錯。”
蔣雲有點驚訝。
“是我不該把你三伯放在那個位子上,老三心太野,腦子不夠聰明,手段卻太狠,”蔣老爺子說,“一開始,我就錯了。”
蔣向宇在旁邊聽着,臉色更加陰沉,他似乎想擡頭替父親辯解幾句,終于還是沉默下去,頭埋得更低。
“小雲啊,”蔣老爺子又說,“我前些日子把你從外頭接回來,就是想着一家子團團圓圓的,怎麽也想不到,竟然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家破人亡,唉,家破人亡啊!”
邊上其他人全都擦淚嘆息,一副黯然神色。
只有言末聽得不舒服:“他們自作自受,又不是蔣雲的過錯。”
蔣老太爺看一眼言末:“我原也不是這個意思……這是你的朋友?”
蔣雲點頭說是。
“這種場合,外人不适合來摻和,”他不陰不陽的看了言末一眼,“不過他畢竟是你的朋友,唉……”
“蔣家好大一場熱鬧,全叫外人看了笑話,”他說着說着,忍不住垂淚嘆氣,配上雪白的頭發,滿是褶皺的臉和手背,看起來真是可憐極了。
“爺爺……”蔣雲只拍拍蔣老太爺的手背,嘆了一聲。
“晚節不保,晚節不保,”蔣老太爺傷心的搖着頭,“誰想到,人生三大苦,我竟然全都嘗了個遍!”
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些事情他都經歷過了。
邊上幾人有感而發,全都大哭起來。
老三蔣臨洲估計是保不住了,老二蔣臨涯也懸,更何況老爺子對兩人幾乎已經徹底放棄,或者說,他故意把矛盾的焦點集中在了兩人身上,而有意淡化了公司的存在感。
蔣向宇一想到父親十有八九再也回不來了,不由悲從中來,看向蔣雲的眼神,也越發狠毒怨恨。
理智上,他知道父親被捉,與蔣雲沒有多少關系,但是感情上,他已經把全部的怨恨都投射到了這個叫他又妒又恨的少年身上,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蔣家變得一團糟,如果不是他,二伯的位置不會丢,他父親不會頂上去,那女人自然也根本沾不到父親的邊,更不用提搜集證據了。
總而言之,全都是蔣雲的錯!
蔣雲眼睛一瞟,就把衆人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他依然不動聲色,只在心中越發戒備。
蔣老太爺還擒着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央求道:“雲兒啊,我身子骨現在已經撐不住了,蔣家以後,可全要靠你了!”
蔣雲一驚,強笑道:“爺爺你說什麽呢,你肯定還能健健康康活很多年,再說了,大伯和大哥還在呢,肯定能好好的把蔣家撐起來。”
其他人還沒說話,蔣雲口中的大哥,嫡長孫蔣向初就傻愣愣的開口:“我可不願意繼承蔣家,再說了,你比我厲害多了,肯定能行!”
他爸在旁邊都忍不住捂臉:這傻兒子,怕是一不小心就能被人給生吞咯。
蔣老太爺臉上一耷拉,狠狠瞪了一眼蔣向初,又和藹的對着蔣雲說:“你大哥說的沒錯,兒孫輩裏頭,你絕對是最有出息那個。”
蔣雲卻一點不接茬:“爺爺,當初就有約定,我既然拿了奶奶留下的遺産,就肯定不能再拿多餘的東西,這事兒對其他幾房也不公平。”
他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看了一眼蔣向宇。
這人正陰沉沉的盯着他看,神情比他父親更陰郁,卻更加沉靜。
察覺到蔣雲望過來,蔣向宇眉宇間的暗色迅速一掃而空,他只安靜的垂下眼睛,仿佛一下子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過幾年,這或許會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蔣雲在心中默默想,“但是抱歉,我不可能讓你成長起來的。”
蔣雲自然的移過視線,看向蔣老太爺:“爺爺你別擔心,蔣家畢竟也是我的家,家裏有什麽事,我肯定會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