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枕邊絮語 - 上
等顧守信安全地把瑤華送到汝州城裏,然後去見崔晉庭複命的時候。沒有完成任務的輕松感,反而因為沿途的所見所聞,整個人從裏到外都冒着一股滄桑悲涼。
崔晉庭一眼就看出他整個人都不對勁,“怎麽了,是不是夫人在懷州遇到什麽不高興的事情了?”
顧守信搖搖頭,“不是,懷州的事情比想象的還順利。我們就是站在那裏不出聲,都沒有出手的機會。只是我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顧守信将不舉子的事情都告訴了崔晉庭。
崔晉庭一時愕然,呆了一會兒。
顧守信對着這位年輕的頭領,掏出了一句心底話,“都說民生多艱,今日方知其一二。”
崔晉庭面色微沉,突然微微提高聲音,“來人!”
顧守信被吓了一跳,而随從兵士立刻進賬,“大人何事吩咐。”
崔晉庭道,“我要去看看昨日抓到的那幾個賊首。”
且不說崔晉庭在兵營中忙碌。
瑤華來到汝州城,住進了一家名叫福客居的客棧。梳洗一番之後,陽舒給她解開了變聲的穴位,卸掉了臉上的易容物。讓她松快了許多。而且接連幾天的快馬,瑤華的兩條腿都磨破了。她給自己上了藥,然後難得顧及不上形象,倒在床上不想動彈。
海安和陽舒到底都是練家子的,雖然有些疲倦,但比瑤華要好多了。只是此刻的汝州城四處都是官兵,氣氛十分緊張。兩人都不敢掉以輕心,輪流歪在窗邊的榻上休息,守在瑤華的室內。
可是等瑤華一覺醒來的時候,坐在窗邊的人已經換成了崔晉庭。
跟在京中常見的崔晉庭不同。此刻的他,卸掉了兵營中的盔甲,卻沒有換上寬松的袍服,而是就這麽穿着紅色的裏衣,随意地躺在榻上,兩條長腿,一屈一直,腦袋偏向窗口的位置,借着夕陽的光線看着手裏的公文。
若只看臉和身段,還是那個讓京城少女們芳心蕩漾的俊俏郎君。
瑤華有些貪婪地看着他,歪着腦袋,用目光将他的輪廓都細致溫柔地描繪了一遍。
崔晉庭沒聽見動靜,卻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累壞了吧?”擡眼望過來,正好看見她唇邊溫柔的笑意。他立刻翹首坐直了身體,然後放下了手裏的公文,朝她走了過來。
兩人快一個月都沒見面了。崔晉庭一把将她撈起,貼在懷裏,狠狠地親了一口,“想我了沒?”
瑤華摸了摸他的臉,“怎麽這麽幾天沒見,你就把自己弄成了這樣?又瘦又黑的,胡子都長出來了。吃了很多苦吧?”
這是自然的。
這種出來砍人頭的買賣,雙方都是拼命的交易。以前他獨來獨往,哪裏需要管那麽多。可如今手下好幾千人,行軍布陣、糧草調度等等事務,他都得學着去安排。雖然已經網羅了有不少老成的副将分擔軍務,可畢竟許多事情是頭一次上手,他還沒自大到那種程度,覺得凡是由他經手便不會出錯。臉上雖然波瀾不驚,腦子時刻轉得比風車還快,生怕有什麽失誤。一天下來,身心俱疲,腦袋簡直都木了。
不過,這樣的日子輪了大半個月,實實在在的仗也打了幾場。死過人,也剿到了匪。沮喪過,氣惱過,得意過,迷惘過,百種滋味毫不客氣地将他輪了一遍。
如今再見瑤華,竟然感覺仿佛經年。
但如今的他,心裏也踏實多了,說話也是真的有了底氣,“還好。紙上談兵千回,到底不如領兵上陣一次。我如今,也算是個名副其實的指揮使了。”
瑤華心疼地用手指撩過他的下颚,以前就沒什麽贅肉,如今更像刀劈斧砍出來的線條,犀利也更有味道。瑤華忍不住親了一口,“我的肉呢,回去趕緊給我補回來!”
崔晉庭有些心猿意馬,但很快就自己壓制了下去,“聽說你連着騎了幾天的馬,腿都傷着了吧?”
瑤華一邊點頭,一邊拍開他的手,“所以你這幾天就老實一些吧。也免得你得勝回京的時候,我挺個肚子恭迎你,那可真就熱鬧了。”她一邊說着,一邊自己也發笑,琢磨着,“到時別人該怎麽恭喜你?”
一見面,比他還沒個正形。崔晉庭被她逗笑了,“淘氣。你且在汝州待幾日,好好休養。”
瑤華點點頭,“我陪你幾天。便是幫不上什麽忙,給你做兩頓飯,讓你好好補一補,也是好的。”
崔晉庭緩了口氣,不自覺地松弛了下來。“你在懷州,一切都還順利?”
瑤華知道他心裏的矛盾,說話委婉了些,“那位張夫人的日子過得挺不錯的。膝下有一對龍鳳胎,還有一個小兒子。唯一發愁的,就是長子張言祯不喜讀書,卻喜歡跟商人打交道。我便借着收購絲綢的名義,接近他們家。不過那位張博張大人倒是個心地厚道的人,而且也聰明,有些話一點就明。省下了我許多手段。這趟懷州之行,确實輕松得出乎我的意料。”
崔晉庭對于陸氏,實在不想有什麽牽扯。“這樣就好。我并不指望她能為我做什麽。只要別來我面前,一邊哭哭啼啼說她的不得已,一邊扯着生母的情分逼着我讓步。我真心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得已。說句實話,我能活到今日,王氏的功勞都比她多些。”
瑤華拍了拍他的背,“別想這個了。有張大人看着,應該出不了大事。而且我也讓陽舒留着人在那裏看着,便是真的出事了,我也不在乎這樣的一點兒麻煩。對了,汝州現在如何了?”
說起軍務,崔晉庭心裏憋着無數的事,無數的火氣,夾雜在一起,無時無刻不想砍人。
可是瑤華有一種讓人平靜下來的力量,只要視線裏能夠看見她那張或戲谑淘氣、或平靜恬淡的面容,崔晉庭就能擺脫那些浮躁煩雜的心緒。但是這一點,除了崔晉庭本人,連瑤華都無從察覺。
畢竟這個家夥,過去是擺出一張浮躁的臉,将真的假的七情六欲都堆在了上面,而現在則是将一切都壓在了眼底,面無表情,除了淩人的氣勢,已經有了些不動如山的沉穩。
他示意瑤華靠在了迎枕上,自己也歪了過去,兩人面對面躺着說話。
“你走之後,兵部便遞上了汝州、陳州匪患的消息。其實追根溯源,這場匪患的根子還是出在阮家。陳州知州瞿常是太師門生,一直是阮家的走狗。此人氣量狹小,性格狹隘,手段嚴酷,且貪得無厭。為了能讓陳州的政績出衆,他羅列出來的苛捐雜稅比別州都多,百姓的稅收在他管制期間已經提前收了五年。便是這樣,還不夠他孝敬阮家的。他為了修建州署,先是壓榨百姓。可百姓到底還要種地,誤了農時,連他都麻煩。于是就逼着士兵和家眷上山伐木,風雪雷雨都不準停工,更時常毆打懲罰兵士作樂。劣跡斑斑,令人發指,血債累累,罄竹難書。”
這要是兩年前的崔晉庭遇到這事,恐怕早就把這個瞿常給揍成豬頭捆結實了拖去京城宰了。
可惜,那是的崔晉庭一門心思都在追查他爹的案子上,根本無暇他顧。
“說是匪患,其實不過是為了好聽一些。真相就是陳州的官兵實在熬不下去了,造反了。兵士們殺進了還沒造好的陳州州署,将瞿常剁成了肉泥,然後擁立陳州判官陳徽為帥,連着過不下去的百姓自成一國,打着‘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等均之’的旗號,從去年冬天開始,投奔的人絡繹不絕。到了今日,陳徽旗下已經有了萬人之衆。”
瑤華拉着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兩人就在這一片靜谧溫柔的氛圍裏,說着人間最殘酷的事。“然後呢?”以瑤華對他的了解,若是能痛痛快快地大殺四方,他未必會像如今這樣一肚子火氣。
“然後。”崔晉庭冷笑一聲,“便是到了這個時候,阮家還是不消停。他們一方面想将我趕出京城,省得我在京城再去找他們的麻煩;另一方面又擔心我真的掌握了兵權,借機坐大。所以提出兵分兩路,由我領一支軍隊,來汝州,另一支軍隊去陳州。”
“哦?誰領兵?廣武侯陳志越不是還關在天牢裏呢嗎?難不成放出來戴罪立功了?”瑤華問。
崔晉庭搖搖頭,“陳志越已經被關起來了,家中男丁發配,女子沒入掖庭。阮家就是再能說會道,陛下也不會把這麽條瘋狗放出來,要是他手裏再握兵權,誰知道他會咬誰?”
“那倒是!”瑤華頗為贊同地點點頭。
“所以,阮家這次派出了阮二郎阮奉之。”
“哦?”瑤華失笑,“老泰山被抓了,讓女婿接手。看來阮家對西郊大營勢在必得啊?官家答應了?”
崔晉庭點點頭,“對,阮奉之不同于阮安之,這個家夥武藝還可以,也确實在軍中歷練過。要不然,也不會跟廣武侯陳志越走得那麽近,最後成了翁婿。兵部裏也有阮家的人,在一旁推波助瀾。最後官家便點頭了。”
瑤華這麽一琢磨,“原來官家讓你領兵剿匪,一來是歷練你,二來是想讓你有點實打實的功績,好将你再往上提一提。最起碼,能把禁軍和左衛京都的兵力都壓住。可是,阮家居然舍得将阮二郎都推出來。這樣一來,要罰兩人同罰,要商兩人都有份。這倒是有點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