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荒村偶遇
離開了懷州之後,瑤華讓幾個人帶着封樣的貨物悄悄從水路趕往京城。而她自己則帶着剩下的三十多個人,一天時間就趕到懷州與汝州的邊界。
這時的瑤華,跟顧守信等人一樣,換上了玄色衣衫,在幾十人的馬隊中絲毫不起眼。
顧守信對于這位崔夫人可真是服氣了。趕了一天的路,她居然一聲不吭,跟個沒事的人一樣。“家主,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歇一夜。”
瑤華點點頭。
不久之後,他們路過了一個貧瘠的村子。村子裏原本還有些微弱的光亮,但聽到這如同暴雨一般的馬蹄聲,家家戶戶吓得立刻關門熄燈。顧守信派人前去打聽,光是那拍門聲,就幾乎把那村子裏的百姓吓死,還以為是強盜前來打搶。
顧守信的人聽不懂村民在說什麽,村民也聽不懂官話。
村民一見溝通不了,連種地的家什都抄起來了,眼見雙方都嗷嗷的,就要動起手來。
“賈家管事”闵江嘆了一口氣,上前拍了拍那名随從的肩膀,示意他退後,然後自己操着類似當地的口音跟那個村民交談了起來。
那個村民叽裏呱啦了半天,這才放下了手裏的鋤頭。
闵江問了一會兒,轉回來回話,“家主,離這裏最近的城池,騎馬也要半天的路程。夜裏路不好走,不然我們在這裏歇一夜?”
瑤華點點頭。
闵江從兜裏掏了幾個錢給那村民。那村民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裏的錢,最終還是開了院門,将他們迎了進去。
只是他們幾十個人,一家破落的院子哪裏住的下。那村民又領着闵江去了幾戶人家,一一說明情況。闵江跟他們明言,自己人都帶了幹糧,不需要他們準備飯食。只需燒上兩鍋熱水就行。
那些人家一聽這話,又見闵江确實将錢都掏出來了。而且來人都是人高馬大的,腰間還別着腰刀。只能提心吊膽地同意了。
好歹将人都安排妥了。闵江再回來的時候。就見瑤華帶着海安等人已經在堂屋裏坐下了。這戶人家的兩個孩子都站在堂屋裏,眼巴巴地望着瑤華手裏的馕餅。
兩個孩子都很瘦,因此顯得腦袋特別地大。瑤華看着他們,就想起來了堯恩小的時候那副豆芽一般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掰了兩塊馕餅,遞給那兩個孩子。
那兩個孩子怯生生地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咬着,不停地交換着眼神,開心地像兩只小耗子。
瑤華微笑着嘆了一聲,沒說話。
海安去燒熱水了,準備給瑤華洗漱用。
而顧守信帶着人,正低頭研究着地圖,計算着明日的腳程。就在衆人都漸漸松弛下來的時候,一聲凄厲的女人的喊叫劃破了村中的寧靜。
所有侍衛都被驚得寒毛直立,手按到了刀柄上。
闵江立刻轉過身,看向了那位村民。
那村民倒有些發懵,轉過頭去豎起耳朵聽。
瑤華眉頭微皺。這個村子地處偏僻,前後無山無丘陵,并不容易埋伏匪徒。她現在反而擔心是那些分散在其他村民家的侍衛們會不會行了不軌之事。
她站了起來,将手裏沒吃完的馕餅塞給了那兩個孩子,然後向外走去。
陽舒連忙跟了上去,顧守信幾個人也跟了上去。
這時,又聽那個女人又慘叫了一聲。
瑤華加快了腳步,飛快地向那處院子跑去。
那戶人家說是院子,其實也不過是枯枝紮成的籬笆,院門是幾片破木板,連個鎖頭都沒有。顧守信并沒有手下住在這戶人家。
顧守信一看院內沒有馬匹,心頭一松,他也怕手下的人做出混賬事情來。但萬一要是偷摸過來的人呢?他一馬當先,推開了屋門。
屋內的情景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這戶人家的房子本來就不大,除了床櫃和桌子,幾乎沒有什麽家具,屋內發生的事情簡直一目了然。可正是因為一目了然,無遮無擋,衆人才被驚得頭皮發麻,魂飛魄散。
床榻上有一個産婦,床上都是鮮血。那産婦面向牆壁,也不知是死是活。然而屋中的那個男人,卻将一個血淋淋的新生兒,摁在了水桶裏。這架勢可不是替新生兒洗澡,而是準備活活淹死這個孩子。
顧守信被激得一股熱血從心底直沖腦門和眼眶,他大吼一聲,“你做什麽?”飛撲了過去,一把将那男人推開,把那嬰兒從桶裏抱了起來。
顧守信是有孩子的,是個兩歲多的女兒。他的妻子曾經帶去給瑤華請安,粉雕玉琢的一個奶娃娃。顧守信恨不能整日将那孩子揣在心口,便是這樣都覺得疼不夠。可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準備将新生的孩子淹死。他簡直想揍死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陪着他們一同來的那個村民和闵江都沒說話,而是不約而同的嘆了一口氣。
瑤華聽到了闵江的嘆息聲,陡然明白了什麽。望着顧守信懷中抱着的那個嬰兒,差點眼淚都掉了下來。她沖着顧守信搖搖頭,上前接過那個孩子。“你們出去吧,把這個人也帶出去。別揍他。”
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怎麽殺人兇手還委屈上了?顧守信懵了,“為什麽?”
瑤華嘆了一聲,“你去問闵管事。我先來替這個女人收拾一下。”
衆人這才意識到,床上還躺着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
所有的侍衛立刻退了出去,顧守信氣呼呼地将那個嚎啕大哭的男人也拎了出去。
瑤華在屋裏看了一圈,實在是找不到什麽合适的東西,索性從靴子裏拔出了匕首,将自己的袍服前擺割了下來,替那個嬰兒簡單包裹一下。對海安道,“你趕緊去燒些熱水。”
又對陽舒道,“你去跟闵叔把藥盒拿來。”
兩個丫鬟立刻忙碌了起來。
瑤華抱着嬰兒來到那個産婦的旁邊,“我知道你也不想這麽做。但是他好歹是一條命,是你的親骨肉。我一會兒給你一些錢,足夠你能養活這個孩子到四五歲的光景。到了那時,他便是去做個乞兒,也能活命了。”
那個産婦本就精疲力盡,此刻捂着臉,哭得氣若游絲。
一番忙亂之後。瑤華将那個嬰兒的臍帶割斷,将他洗的幹幹淨淨,包好了放在産婦的身邊。
那個女人也瘦得都快脫相了,看着孩子的臉,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努力地擡起頭來,想要給瑤華磕頭,“恩人,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您。”
瑤華道,“我不要你謝,你若真有心,留着孩子一條命吧。”
那女人只覺得無言以對,不知道該說什麽。
瑤華從懷裏掏出了一把銅錢,還有幾顆散碎的銀子,“你收好。”然後她在那女人的耳邊道,“……每月這幾日,不易受孕。若是不想再作孽,自己以後注意一些。”
那女人連連點頭,“我記住了。”
瑤華洗淨了手,出了屋子。
顧守信和幾個侍從都等在院子裏。可是人人都是一副被打擊的模樣,所有人都感覺很不好。
瑤華也沒吭聲,低着頭出了院子。
顧守信和衆侍衛直覺跟上。
今夜也沒什麽月光,荒村的路很不好走,只能看到模糊的路的影子。
顧守信心裏太難受,實在憋不住了,“家……家主,闵管事,說的是真的嗎?”
瑤華呼出了一口氣,想讓心頭的難受随着這口氣離開,可是沒什麽作用,“你是說不舉子?”
顧守信點點頭,繼而發現自己其實是跟在瑤華身後,而且四下漆黑一片,便是站在瑤華面前,瑤華也看不見他點頭。“對,”他艱難地說出那三個字,“不舉子。”
不舉子,跟舉子只差了一個字,但卻完全是兩回事。所謂不舉子,就是生子不舉,生了孩子不養育,把嬰兒溺死或扔掉。文人說話委婉,聽起來文绉绉的,但再委婉,也掩蓋不了事實,那就是殺嬰。
方才闵江告訴他們這些事情的時候,顧守信這個手裏也經過人命的人,差點要吐了出來。他沒法想象,也沒法理解,為什麽這些人能夠将自己的親生骨肉丢棄或者殺死。
瑤華想起剛跟和家往來的時候,堯恩曾經在和煜的書房裏讀到一份公文,乃是三山地區的賦稅公文。堯恩回來學給她聽,“夏稅及身丁錢總二萬九千七百有餘……獨夏稅七千六十九貫有奇……”也就是說,身丁錢高達夏稅的三倍之多。
瑤華講給他們聽。可是有一個侍衛忍不住問道,“一個人的身丁錢到底有多少?竟然讓他們做出殺子的事來?”
闵江道,“我還記得約十年前,我們經過泉州,人戶每年輸納身丁米七鬥五升。如今已經不知道漲到什麽價了。”
那侍衛聽得頭皮發麻,“可就為幾鬥米就連親兒子都殺?”
闵江也忍不住嘆氣,“便是上好的田地,風調雨順的光景,一畝地一年不過兩三百斤的出産。也就是說,一畝地都不夠一個人的身丁米。這才是身丁錢一項,除此以外,還有田租,戶稅,力役等,林林總總,你們聽過的,沒聽過的。你們可曾聽過鼠雀耗?”
衆侍衛包括顧守信都搖頭。他們雖然如今在顧守信下面行事,都是小喽喽的,但是出身都不錯,便是沒落了,也曾是顯貴人家,哪裏會接觸到這些。
闵江道,“就是糧食入官倉後,可能被老鼠、鳥雀偷吃。這個損失也得老百姓承擔。還有支移和折變等名目。就是說老百姓不但得交稅糧,交完之後,還得負責送到指定的地方。不想自己送也行,交錢。這個錢按運輸距離算。甚至官員衙役為難人,筆杆子一劃指定運送到千裏之外的。這運費錢比交的那點糧食貴多了。”
衆侍衛們這麽一算,別說這些靠着荒地掙溫飽的,可能連家裏真有個十幾畝地的人家,只怕都不敢多生孩子。
瑤華心中十分難受,“在京中,富貴人家都說多子多福。可是在貧窮人家,孩子多了,就是拖累。許多農家,兒子多過兩個就不要。兒多殺兒,女多殺女。我還曾聽說過一件案子,有一個孕婦,一下子生了四個孩子。她丈夫便把她連同孩子都殺了。”
侍衛中終于有人忍不住,扭頭到一邊吐了出來。
瑤華和闵江都不開口了。這樣的世道,若是再不變,這些活不下去的人總得給自己掙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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