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大家主
懷州地處江南,氣候溫和。在江南諸州中屬于中等,不至于富得流油,也不至于民生潦倒。懷州百姓男耕女織,魚米與絲綢也算是民生中頭等重要的幾項。但凡有些家身的人家,都有絲織作坊和絲綢鋪子。
張家也不例外。
這一日,張家絲綢鋪子的掌櫃急急地來請示張夫人陸氏,“夫人,有一西北來的客商看上了我們店裏的絲綢,量要得足,但價格壓得有點狠。小的實在拿不了主意。”
陸氏哦了一聲,“什麽來頭?”
掌櫃摸了摸頭上的汗,“聽口音像是西北的,旁邊随伺的人都喊他家主。瞧着氣派着實不像一般人。”
陸氏看了看在一邊抄書的幼子,“就問了我們一家?”
掌櫃的搖搖頭,“不,整個懷州聽到消息的鋪子都去了。”
他有些愁眉苦臉的,“夫人,這幾年,懷州的絲綢幾乎都被那些阮家派下來的人包了。價格壓得低不說,還常拿往年賣不出去的絲綢來抵貨款。本來賣給阮家就賺不了幾個錢,再被他們拿那發黴污損的絲綢來抵貨款,真的是快做不下去了。但這位家主,雖然壓價壓得狠,卻比阮家還高上一些。而且也不怕他像阮家那樣拿賣不出的舊貨來抵錢。”
陸氏眉頭微皺,想起了些不舒服的過往,一時低下了頭,思忖着沒說話。
掌櫃的臉色苦哈哈的十分難看,“夫人,去年阮家的人足足拿了三成的舊貨來抵錢。若是今年還是這樣的做法,莫說盈利了。我們莊子上,作坊裏的人可都沒錢吃飯了。”
陸氏想了想,正要說話,就聽門外的侍女道,“夫人,大郎來了。”
陸氏眉頭一皺,看着不等侍女打簾就迫不及待自行進屋的青衫少年呵斥道,“這麽急匆匆的做什麽?太失禮了。”
張言祯努力壓制着神色裏的好奇和迫不及待,“我聽說懷州來了一位西北的大客商。其人風度翩翩,非同常人。我也想去見識見識。”
陸氏當着胡掌櫃的面不好太過訓斥他,“你不去好好讀書,去看這些熱鬧?”
張言祯神色一暗,偷偷望了胡掌櫃一眼。
胡掌櫃心中一嘆。大人的這位公子,确實聰明,可是聰明卻沒用在讀書上。天生就喜歡跟算盤打交通。那些繁複的賬目,他眼睛一掃,就知道數量銀錢對不對,可謂是個通商的奇才。可是,偏偏是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哪位官老爺會讓自家長子卻給別人當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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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張言祯眼中的哀求之色……胡掌櫃抵不過,只好開口,“夫人,大公子聰明敏捷,那些數字,他眼睛一過,便知道這生意能做還是不能做。不然,請大公子幫我一起去掌掌眼,我心裏底氣也足一些。”
陸氏哪裏聽不出來。但到底這筆買賣金額巨大,關系到家中一年的花銷。“罷了,言祯,你且随胡掌櫃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千萬不可添亂。”
張言祯面露喜色,但見母親眉頭微皺,忙又将喜色壓了下去,“是。”
陸氏有些無奈,“事情辦完了,早些回來讀書。”
張言祯喏喏稱是,跟着胡掌櫃出去了。
待一出了陸氏的院子,張言祯頓時眉飛色舞,“老胡,這個月鋪子裏的收入如何?我教你的記賬方法可還好用?”
胡掌櫃笑道,“您教的法子,清楚又簡潔,查找起來也方便。一會兒還請您過目,看看我們做得對不對。”
張言祯開心地笑了,但繼而情緒又低沉了下來,“要是娘親肯讓我去鋪子裏就好了。”
胡掌櫃忙勸他,“公子,您以後肯定要做官的,去鋪子裏,那才是屈才了。”
張言祯哀怨十足地嘆了一聲,跟着胡掌櫃走了。
兩人緊趕慢趕,來到環州最大的一間客棧青雲閣。往日寬敞的大廳裏擠滿了人,桌面上堆得都是各家店鋪裏布匹樣品。衆人交頭接耳,互相打聽着消息。
有人看見胡掌櫃來了,連忙喊他,“老胡,你家報的什麽價。”
胡掌櫃沖他笑笑,随口說了一個價格。
那人嘀咕,“這價會不會太高了。”口中說着,眼睛滴溜溜地轉。
胡掌櫃示意張言祯往前走,待來到了他們的桌邊。留守的夥計急得一頭汗。胡掌櫃忙問。“怎麽樣了?”
夥計低聲道,“已經有了七八家鋪子都留了樣。只是不知道價格如何。”
這時上面樓梯口有人出來,一個中年管事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旁邊跟着懷州的一家絲綢鋪子的掌櫃。那掌櫃一邊抹着額頭的汗,一邊嘴巴裏還在不停地說着什麽。不過想來也是在推銷自家的絲綢。
不過那掌櫃旁邊抱着布匹的夥計神色蔫巴,懷中的布匹一匹都沒少。
胡掌櫃旁邊的夥計低聲道,“沒留樣,想必是沒看上。”
胡掌櫃精神一振。他們鋪子可是被留了四種料子。
那位管事笑眯眯的,一定也沒有不耐煩或者着惱的意思。客客氣氣的給那位掌櫃的行了個禮。那掌櫃不甘心,還待糾纏。那位管事轉身就走。樓梯兩旁的玄衣武士立刻堵在了他的面前,将他攔了下來。
那掌櫃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垂頭喪氣地帶着夥計走了。
張言祯流露出羨慕的神色,“這位客商好大的排場。”
胡掌櫃點點頭,“一會兒您就看見了。”他拽過張言祯的手,将兩人的手攏在袖子,“您說我們鋪子裏的赤霞紅,每百匹按照這個價出如何?”
張言祯心算了一下,“倒是可以出。總比賣給……那家強。”
胡掌櫃見他點頭,心裏松了一口氣,“只怕那位還要壓價。您算賬快,折掉損耗、添頭,您看看我們的價格合适不合适。到時您給我們拿個主意。”
張言祯點點頭。
又坐了大半個時辰,樓上的那位管事站在樓梯口喊了一聲,“璇玑坊的胡掌櫃可在。”
胡掌櫃忙站了起來,高聲應道,“在的,在的。”
他拽着張言祯來到樓梯處。
那位管事笑着問,“不知這位是?”
胡掌櫃忙介紹,“我家主人姓張,這位是我家主人的大公子。”
那位管事的目光在張言祯的臉上轉了一圈,客客氣氣地行了一禮,“原來是張少東家。這邊請。”
張言祯一直被人稱呼大公子或者大郎,還是第一次被人稱呼少東家。心裏被撓到了癢處,有點抑制不住的興奮。學着胡掌櫃的樣子,給那管事見禮。
那管事倒是客氣,客套地誇贊了兩句。便領着他們二人上了二樓。
往日青雲閣張言祯也來過。那時,滿樓的客人談笑風生,夾雜着花娘歌姬的莺聲燕語,說不出的香酥骨軟、熱鬧喧嘩。
但今日的青雲閣清靜得不同往常,長長的走廊裏很安靜,樓下大廳裏的嗡嗡聲像是被隔在了很遠的地方。走廊裏也有人,每隔幾步都有一個玄衣武士守在那裏。冰冷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掃而過,似乎要是有一絲不對,便會立刻拔刀相向。張言祯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每一腳落下去,都有一種回音袅袅的錯覺。莫名的,就讓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那位管事領着他們走到了最裏面的一處客房,守在門邊的兩位武士沉默地為他們打開了門,待他們進去之後,又立刻關上了門。
門打開的瞬間,一陣風撲面而來,風裏有着張言祯不曾聞到過的草木花香。讓他整個人,像從寒冬走到了春日,整個人似乎都舒展了開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扇寬大的屏風,屏風前有一橫案,上面架着一節天然曲折的枯木,其枝杈正好穿過那尊高腳的博山爐。從張言祯這邊望過去,倒似一個美人的手掌托着那袅袅的細煙。熏香煙氣極淡,有一種冷冽清新的荷葉味。張言祯深深的吸了一口,覺得其中又有一股臘梅的冷香。
他忍不住稱贊道,“好香。”
那位管事回頭沖他一笑,“少東家也調香?”
張言祯強作鎮定,“此香深淺分明,冷冽清爽,清靜人心。想必貴家主今日确實見了不少人了。”他心裏忍不住自誇,我這話說的有水平吧,既捧了這位大商人,也表示了自己從容不迫的态度。
管事笑了起來,對張言祯客氣了些,“張少東家,胡掌櫃,裏面請。”
轉過了屏風,有一位侍女正在煎茶,另一位侍女正站在案前磨墨。而此間的主人正背對着他們,站在窗前遠眺。
張言祯趁他尚未轉身,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此人身材挺拔,背影清瘦如竹,發色如墨,往那處一站,風采無二,也隐隐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讓人忍不住便肅靜了起來。
中年管事恭謹的禀告,“家主,璇玑坊的張少東家和胡掌櫃來了。”
那位家主聞聲回頭,那雙幽深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向了張言祯。
張言祯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眼神,仿佛整個人被山泉洗過的感覺。清爽至極,如沐春風。這跟他想象的西北豪強完全不同啊。絲毫沒有商人的市儈之氣,灑脫超然好似魏晉子弟。這時他才想起來去打量他的長相,此人骨相深邃,有着中原人沒有的精致深刻,俊美絕倫,風姿秀逸,讓人望之心喜。
張言祯頓時起了結交的心思。他深深行了一禮,“在下張琚,字言祯。不知貴家主如何稱呼。”
那位“家主”回了一禮,“在下姓賈,單名山,字廷翰。”
張言祯喜道,“廷翰兄。”這種自來熟的勁頭,惹得旁邊的丫鬟們都忍不住偷笑着看他。
賈廷翰目光一掃,那兩名丫鬟忙收斂了神色,低頭做事。
賈廷翰擡手示意張言祯和胡掌櫃坐下,“從西北至江南,尚有些不服水土,我微恙在身,請恕我離二位稍遠一些。”
張言祯心中釋然,難怪他聲音沙啞呢,“廷翰兄得多休息才是。”
賈廷翰搖搖頭,淡淡地道,“我是商人,逐利而行。何處有商機,自然風雨兼程。休息的事情,總會有時間的。”他的目光又掃過張言祯的臉,“不過,我瞧張公子的氣質風範,并不似尋常人家的子弟。”
胡掌櫃忙笑呵呵的插話,“賈家主好眼力,我的東家乃是懷州通判張博張大人,這位乃是我東家的長子。”
“竟然是張通判的公子,失敬失敬。”賈廷翰口上這麽說着,面上卻并沒有多少恭維之意。
胡掌櫃有些尴尬。
張言祯笑了,“我爹是通判不假,但是我卻是個不喜讀書的性子,就喜歡在鋪子裏待着。若是有一天能像廷翰兄一樣,闖蕩南北,經營貿易,這才是我的想要做的事情。”
賈廷翰這才流露出些許驚訝的笑意來,“張少東家倒是快人快語。”
張言祯道,“我一見廷翰兄,就十分仰慕。若是能有一日能成為想廷翰兄這般的大家主,那我做夢都得笑醒了。”
一旁的賈家管事都笑了。
張言祯有些急了,“我不是吹捧拍馬屁,我是真的這麽想的。”
賈廷翰淡淡地笑了笑,“我們先來說說絲綢的事吧。”
胡掌櫃忙道,“賈家主……”,這稱呼怎麽這麽拗口呢,還是換個稱呼吧。“賈先生,我們璇玑坊的絲綢在懷州也是頂好的,要是先生能買到千匹,我們可以将價格壓倒這個數。”他伸出手,但賈廷翰并沒有伸手的意思。胡掌櫃只好用手指比劃了一個數。
賈廷翰看了一眼,沒說話。煎茶的侍女适時奉上一盞茶湯。
賈廷翰輕咳了兩聲,以袖掩面,低聲道。“給二位奉茶。”
胡掌櫃聽得此言,心中一喜。方才他第一次進來的時候,賈先生可是惜字如金,只是看了樣貨,點了點頭而已。讓大公子過來,果然是對的。可還沒等他笑意浮到臉上,就聽張言祯道,“廷翰兄,你若真有意,我家可以按這個價出。”
胡掌櫃愕然望過去,看見張言祯比劃出來的價格,差點驚跳起來。這可是他們的底價了,要是賈先生再壓價,這生意可就沒法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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